到了第三日,陸家還是不曾有人來,外面已經謠言滿天了,對於簡家來說,句句難堪,字字羞辱。
簡雪宛自從受驚後就得了懨症,食不下咽,寢不安枕,再加上陸子修的事情,整日愁容滿面,毫無新娘子出嫁前的喜氣。即便新嫁衣即將趕製完工的訊息也沒能讓她說話,她只是怔怔望著窗外,分明是在翹首期盼陸家人的到來,或者該說是隻盼著那一人到來,眼中流淌著哀傷,喃喃自語說些自我厭棄的話。
眼下冬春交接,屋外寒意料峭,簡雪宛卻堅持要到風來亭賞景。簡丹砂與一眾丫環拗不過簡雪宛,只能把該穿的都穿上、該暖上的都暖上。
去風來亭的路上,眾人怕簡雪宛觸景傷情,特意要避開了途經小梅園的道路,簡雪宛卻看出了眾人的心思,扭個身就往小梅園走去。
這年的梅花竟也敗得比往年早,園裡開得最盛的那幾株已萎了些許,輕風吹來,花蕊顫顫,一時間說不出的淒冷清孤。
簡雪宛撫著枝上的花瓣:“當初不該把杏花移了,現在正該是杏花開得最爛漫的時候,嫣紅的、淺粉的、荼白的,把園子開得熱熱鬧鬧,也不會如現在這般清冷了。”
園子裡本來是有一株杏花的,只是後來花匠的心思都用在打理梅花上,那株杏花也就漸漸蕭條了,加之陸家的梅花一年比一年多,這園子本來也侷促,怕礙著梅花生長,大夫人就命人把杏花移了。說是移栽,卻再未在府裡看到過那株杏花——那株簡丹砂名字來源的杏花。
簡雪宛在一邊黯然嘆息,簡丹砂面上卻清淡得很:“姐姐若是想看杏花,改日等身子好些,我們就到江邊走走。都說那裡的杏花總是開得特別好。”
“江邊……”簡雪宛的眸光撲閃,突然沉默了下來。
到了風來亭,簡雪宛又撇開眾人,只挽著簡丹砂不放:“你們都下去吧,我和妹妹說些體己話。”說話時一張小臉被嫣紅的大氅襯著,蒼白得令人心驚。
簡丹砂忍不住握上她的手:“姐姐小心風大,還是往裡坐坐。”
姐妹閒話幾句,簡雪宛就精神不濟,望著池子裡的殘冰又發呆了好一會兒,忽然道:“不知那青樓裡的姑娘究竟是怎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可人兒?讓陸大哥這樣歡喜。”
“姐姐說什麼胡話。”
“哪是胡話,我清醒得很,我還真想見上一見,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好奇嗎?”
“姐姐休要理會外頭那些是非,都是流言,統統做不得準。”轉而對著外頭喊話,“又是哪個碎嘴不知輕重的,說了哪些不該說的混賬話。”
“與他們無關……有些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逃避不得,抹殺不得。一個人要是動了情變了心,就是他自己也掌控不了,這是沒有辦法的,真的沒有辦法……”簡雪宛按住她的手搖了搖,眼神中無限哀慟。
簡丹砂看得心悸:“姐姐怎麼這樣不信陸公子,難道是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麼?”
“我和他能有什麼呢,他那般好脾氣,待誰都和和氣氣的,待誰都一般好,我又有什麼不同呢……如果他待我略有些不同,也不會如此這般了。”
簡丹砂越聽越覺得奇怪:“姐姐究竟在想些什麼?可不要什麼都悶在心裡。是覺得妹妹不能分擔嗎?妹妹如若不行,還有爹孃,還有乳孃,青兒絳兒她們。”
“丹砂你不曾愛過什麼人,姐姐我原本也不知曉,現在算是明白過來,如果你真正愛一個人,就會為他患得患失,為他失了自己。”
簡丹砂忍不住想到她對陸子修的心意,如今她已不會患得患失,不會為他失了自我。是說她已經從對他的迷戀中走出來了嗎?
兩姐妹各懷了心事,眼前的景緻更顯肅殺蕭冷。
簡丹砂只感脖子微溼,再一瞧,簡雪宛已悶聲淌下淚來。
“姐姐?”
簡雪宛攀住她的肩頭只是搖頭,淚珠瑩瑩,不停地往下掉,溼了一片肩頭。
“他不會來了,不會來了……也好,也好……”
“誰說他不會來了,會來的,陸少爺定會來的。”
簡雪宛還是搖頭:“丹砂,姐姐這些年對不住你。娘所做的許多事情,我不是不知曉,只是我生性軟弱無能,不敢忤逆孃親,一味逃避,自己騙自己,我……我真恨我自己……”說著說著,忍不住哭出聲來,這下驚動了侍候在外的一干奴僕,亂了手腳。被她們扶出亭外的時候,簡雪宛雙眼通紅,已哭得氣弱,卻還是止不住地抽噎。
她突然握緊簡丹砂的手:“丹砂,莫像我這樣,莫像我這樣。”
看姐姐這般光景,簡丹砂沒來由地一陣心慌,恍惚間竟沒跟上隊伍。
緋兒一直跟隨在旁,這個時候走上前替簡丹砂暖了暖手:“別大小姐病了,姑娘你也跟著倒下。”
“緋兒,你可覺得姐姐有些奇怪?”
“我看大小姐是太過看重陸少爺,有些患得患失了。”
“平日裡那麼靈慧通透的一個人,突然間就鑽了死衚衕,還淨說一些我不懂的話。”
“這兩年姑娘避忌大夫人,與大小姐來往得越發少了,看到的都是面上的和樂,可是私下裡大小姐和陸少爺是不是發生過什麼,我們又怎麼知道?光是對小姐不聞不問這點就做得過分了。”
“可能嗎?”姐姐與陸子修,一個有才有貌,一個出類拔萃,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積攢了十四年的情誼,那樣般配、那樣和睦,什麼天造地設、什麼神仙眷侶,在她心裡,不外如是。
簡丹砂突然煞住腳步:“不行,我要去一趟陸家,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要趕在爹前頭。”
緋兒驚呼一聲:“姑娘!你也別跟著犯糊塗。姑娘難道就這麼一個人跑到陸家去?”
“我可以以磋商婚事細節為由頭,或者說上次的彩禮哪裡出了點紕漏。”簡丹砂加快步伐。
緋兒張臂攔下簡丹砂的去路:“想想老爺、想想夫人、想想您現在的處境,姑娘!”緋兒這聲大叫讓簡丹砂回過神來。
緋兒籲一口氣:“姑娘也是累著了,這些天也為了大小姐的事情,睡不得安穩覺,還是回去休息會兒吧。”
不料簡丹砂面上點著頭,轉個身便偷偷離開了簡府。等緋兒發現的時候只剩一張交代的字條。
簡丹砂租了一頂轎輦,直奔陸家,不想被守門的告知陸子修不在府內,要再問陸子修身在何處,便搪塞不肯說了。
簡丹砂去陸家的茶鋪酒樓一一尋來,既不見陸子修的身影也探不出陸子修的訊息,立時想到了那座輕紅樓,沒有遲疑半分,便命轎伕調轉了方向。
簡丹砂來時就做好了準備,若是見不到陸子修,至少也要探清陸子修流連青樓的流言是否屬實。只是她無法待到入夜,不然趕不及當天回到簡家,是以在袖裡備了簡家雲錦坊緞面的小樣,命轎伕叩開青樓,給裡頭的老鴇捎個話。
“雲錦坊想同我們合作?”
白日的陽光如同照妖鏡,讓老鴇春娘眼角嘴角橫斜的皺紋無所遁形,隨著一張開合的大嘴恣意招搖。
“正是。而貴樓在綢緞布匹的用量方面相當可觀。雲錦坊的布料工藝不用我多說,整個江寧府都清楚。若是雲錦坊能與貴樓合作,定期定量供應最新的布匹,價格從優,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春娘直接笑岔了氣,用絹帕捂著嘴:“我……我說姑娘,看你年紀輕輕,能做得了雲錦坊的主麼?這事還是與能做主的商量好再說吧。”
“只要春娘有心合作,我回頭就與爹爹商議。”
“我就說嘛。春娘我說句實在話,小姑娘你別不中聽。一看就知道你是初涉商場,沒見過什麼世面,更不通人情,你若是與簡老爺這般說了,他斷然大發雷霆。我們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們雲錦坊又是什麼聲譽。若讓人知道了你們雲錦坊專供青樓的姑娘們穿在身上,那些名門貴婦、千金小姐哪個還願買雲錦坊的布?這不是自降身價麼?”
“若是中衣、褻衣這些呢?這些每月的耗損應該都不小吧?那些大老爺們可認不出是來自哪裡的布料,摸著柔軟絲滑就是。”
春娘張圓了眼,沒料到簡丹砂一個千金小姐居然能把這些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道理我自然懂,不然怎麼會孤身前來,連個僕從也不帶?”簡丹砂捻著手中的桌巾,“桌巾上的老漬看來是去不掉了,還有床幃、紗帳、被褥……只怕也都陳舊了,是時候換一批新的了,趁著開春來一番新面貌。雲錦坊可是什麼面料都可以提供,價錢也好商量。不知嬤嬤以為如何?”
“看來簡老爺找自家閨女打理生意不是沒道理,倒是春娘我小覷你了。成啊,回頭我找人列張清單,你們給合計下能供什麼料、什麼價,再看是不是能談下去。”
“不知道春娘趁這個當口能否清點好?我回去也好有交代。”
“這倒也可以,只是再晚些客人就多了,簡小姐回去多有不便。”未上色的禿眉上挑,善意的表情也帶了幾分猙獰。
“無妨。春娘只須派人護送我從後門出去就行。”
“那簡小姐稍待,我去吩咐一下。”
春娘一走,簡丹砂就與奉茶的小丫頭閒話起來,希望能探出陸子修的事情。偏這奉茶的丫頭愣頭愣腦,樓裡的姑娘們如數家珍,這客人們倒是一個沒記住。聽得簡丹砂乾著急。
恰這時春娘已計議好了數量,將清單交給了簡丹砂。簡丹砂只得再尋藉口,“眼下還未入夜,樓裡的空房間應該還有不少。不知道春娘能不能找個人帶我去瞧一瞧,我也好有個數,看到底什麼樣質地、什麼樣花樣的合適,屆時再推薦些合宜的布料。”
“姑娘可真是用心了,就由我親自帶你吧。”
簡丹砂本想是另找人探口風,不想春娘甚是熱情,簡丹砂客套了幾句見推拒不掉,也只有遂了春娘。
春娘帶著簡丹砂從大堂看起,至各品第的廂房參觀,有青樓的姐妹們在道上嬉笑打鬧,白日裡不顧衣容,讓簡丹砂頻頻低頭轉目,也有不識相的客人用言行調戲丹砂,都被春娘擋了回去。見簡丹砂狼狽躲閃,春娘笑問:“談這種買賣何必小姐親自上門?”
簡丹砂鎮定道:“要博爹爹的歡心,親力親為總是好些。”
“看來千金小姐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簡丹砂略作苦笑。
行經一間廂房前,有婉轉玲瓏的琴聲傳出。
“你們家的姑娘真是彈得一手好琴。”
“映秀姑娘可是我們這的頭牌之一,她的琴藝可比上元教坊裡任何一位琴師的都要好。”
簡丹砂不通琴藝不過隨口恭維,只是直覺姐姐雪宛的琴聲落日流風,要遠勝於這位映秀姑娘。
她應酬一笑,這門後的琴聲突然在這個時候變了調,忽急如驟雨,忽亂如狂風,可一點不像風雅之樂。
簡丹砂不禁遲滯了腳步,門恰好在這時候打了開來,走出個高個的年輕男子,同簡丹砂視線一碰。兩人皆是一怔。
這男子正是陸子修身邊的侍從玉珩。
玉珩也認出她來,眼神微驚:“簡二小姐?”
簡丹砂眉一擰:“陸公子可是在這間房裡?”
玉珩登時明白了簡丹砂何以會出現在這裡,一時無措,不知該承認還是否認。
錚錚的琴聲忽然一停:“玉珩,先帶簡二小姐去秋水房,我稍後就來。”
其聲雅淡和柔,說得不疾不徐,是陸子修的聲音無疑。
簡丹砂的心一緊,一雙眼盯著屋門半晌,終於向後退了一步,對玉珩道:“我與春娘還有些事情要談。”
“哦,還有麼?”春娘故作疑惑,繼而一笑,“我想這該看的都已看了,簡二小姐心中應該已有定數。就是不知這買賣還成是不成?”
見春娘已拆穿自己,簡丹砂也坦然道:“雲錦坊既然開啟門做生意,歡迎每一位客人,尤其是像春娘這樣的貴客。”
“簡二小姐高抬了。好,我等著。”
簡丹砂等人一去,映秀姑娘屋內的琴聲又起。這一回,又復剛才的旖旎。
正在彈琴的映秀輕輕一笑,“看來陸公子是有了麻煩。”
陸子修淡淡道:“若非映秀姑娘,在下也不會有這麼大的麻煩。”他的聲音混著如流水般的琴音,若不是屋子裡的人根本聽不真切。
“可是陸公子不讓映秀離開的。”映秀把眼波橫向陸子修侍衛已出鞘的利劍。
“姑娘浪費了在下這麼多天的時間,如今讓映秀姑娘等上一時半刻,不為過吧。”陸子修啜一口茶,還是一貫溫溫的語氣。
半炷香的工夫後,有人回報:“公子,無誤,東西已送往二老爺處。”
映秀笑著停了彈奏。
陸子修使了個眼色,持劍的侍從將劍回鞘,將一沓銀票推到映秀面前。
映秀抽出一半:“還請公子替映秀贖身。公子若是出面,春娘斷然會爽快許多。”
“這個恕在下難以辦到。”
映秀眼波流轉:“是因為陸公子與簡家的婚事吧?”
“姑娘既是知道,又何必為難在下。若再替你贖身,不是更坐實了流言?春娘雖輕義但也重利,斷不會與錢為難。”
映秀點點頭:“還是多謝陸公子如此爽快,讓映秀得以恢復自由之身。”
“若你真心謝我,不妨贈我兩件東西。”
映秀一怔,挑起青黛細長的眉:“映秀這裡有什麼能入得了公子法眼?”
“在下想向姑娘索一件斗篷和一隻手爐。”
映秀望了望門外,立時恍然:“陸公子這般懂得憐香惜玉,難怪多少名門閨秀都對公子趨之如鶩,但求垂青。”
陸子修不再與她多話,直接站起身:“也請姑娘轉告你的朋友,請他信守承諾。其他的話,不用在下多說了罷。”
“這個無須映秀轉告,陸公子以誠相待,相信他也會以誠回報。”
陸子修走出屋門,玉珩已恭候在旁。
陸子修用玉珩才聽到的聲音道:“派人把東西扣下,不用送給二叔了。”
玉珩一驚,“這是做什麼?若再不交出,遲滯了貢品的押送,二老爺可是有性命之虞,公子大費周章找回東西不就是為了幫二老爺麼?”
“我只是試他一試。”
“公子懷疑——是二老爺監守自盜?”
“但願,我的猜想是錯的。”
眼看離秋水房只有幾步之謠,陸子修卻停了下來:“讓轎子改走後門,直接送簡二小姐回簡府,你親自相送,不要送到簡家門口,送到合慶大街就好,莫要讓簡家的人發現了。”
“那公子你?”
“我不忙著走,另外再僱一頂。”
“簡二小姐既都找上門來,公子不做解釋連見也不見,豈非讓簡家更加著惱……”
“簡家不會派她來興師問罪。你就帶我的話,說明日必會登門造訪,給他們簡家一個交代。”
玉珩皺眉:“公子預備如何解釋?這件事……”解釋了勢必牽扯出陸家的隱秘,要是洩露了半分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若解釋不清勢必令簡老爺惱怒、令簡大小姐傷心。
“說實話,”陸子修說得輕描淡寫,將披風和手爐交給玉珩,“還有把這個放在轎子裡。”
“……是。”
陸子修負手站在扶欄前,看著玉珩順利地帶走了簡丹砂,她窈窕的身姿被日落的餘暉映照出頎長的影子,一點點走出陸子修的視線。在跨出院門的那刻,簡丹砂忽然回首仰望,兩人的目光在暮色之中遙遙相對。
陸子修沒有躲閃,表情也沒有變化,向簡丹砂輕輕點了點頭。
簡丹砂遙遙向他行了個禮,走出了後院。
陸子修輕輕舒了口氣,目光一轉,被靠牆而生的一株杏花吸引住了。杏花枝頭已攢滿了紅豔的花蕊,披上淡淡的霞光別有一番味道。他軒起眉峰問左右:“今日是初幾?”
“初七。”
陸子修目光一沉,連忙出聲喚住玉珩,但玉珩已隨轎子已經走出了後門。
“公子要命人追麼?”
陸子修微微苦笑,收回半抬起的手:“罷了。”
都錯失了那麼多回,也不差這一次了。
簡丹砂初時並不願上轎。這轎簾一摸便是價值不菲的貂皮做的,轎內還鋪就了厚實柔軟的毛氈,備了筆墨和糕點,如此考究斷不是輕紅樓的,只怕是陸子修自己的轎子。
可是玉珩一再堅持,說是陸子修的意思,簡丹砂眼看日暮,再不敢回去只怕要有麻煩,只得同意。
坐在柔軟溫暖的毛氈上,想著這是陸子修常坐的,簡丹砂在轎子裡紅了臉,竟有些坐不住。手爐暖在手裡偎在心口上,熱意擴散至手腳,身體裡的寒氣慢慢散了,簡丹砂也迷迷瞪瞪起來,不一會兒竟睡著了。待她醒來時,已是深夜,轎子已至江寧縣。玉珩又在外提醒道:“深夜風大,還請二小姐穿上斗篷。若是餓了,轎子裡還有糕點。”
為這一句話,剛醒來的簡丹砂心頭又暖了幾分。她揉了揉眉心醒了醒神,這一遭未與陸子修見上一面、說上一句,還證實了他確實與一名叫映秀的姑娘有所來往,但是她對陸子修始終抱持信任。他既說明日來簡府做解釋,就一定會做到。
眼看著過了慶合街就是簡家府邸的後門,她裹好斗篷把帽子戴嚴實了遮好臉孔:“轎子送到這就好。”倒也未有人提出異議。
“多謝諸位。不知這斗篷如何歸還?”
玉珩道:“不過一件斗篷,二小姐不必太過介懷。”
轎子雖然留在街上,但玉珩跟在簡丹砂身後暗送她安然入府後才帶人離開。
一直候在院門的緋兒見簡丹砂終於歸來,懸了一整天的心終於放下。
“謝天謝地,姑娘你總算回來了,可見著陸公子了?”
簡丹砂遲疑一下,搖了搖頭:“這一天可有什麼事麼?”
“沒有。快進屋裡來。”緋兒見簡丹砂穿著從未見過的斗篷,不禁面露疑惑。
“夜裡風大,有些受不住寒,就買了攤子上的舊物。”
“所以說姑娘巴巴地趕過去做什麼,要是凍著了落了一身病可不是得不償失。”緋兒嘴上嘮叨著,從小爐上端來了熱面,還有一盤小巧的點心。
“不忙,回來的路上吃過東西。”
“這點心不說,這面是一定要吃的。姑娘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簡丹砂恍然,不覺莞爾,她握上緋兒的手,“也就你記得。”
緋兒笑道:“姑娘這回可要吃仔細了,莫再像去年那樣不上心,一口咬斷了。”
指尖摩挲著碗緣,簡丹砂小心著一綹一綹地吃,再就一口湯。熱氣撲上眼來,糊了視線。她半轉過身子,趁緋兒沒注意悄悄擦了眼裡的淚。
第二日簡丹砂起得比以往遲,用過早膳後就帶著緋兒去探看簡雪宛。
大夫人身邊的一個小婢迎面跑來,見到她們馬上嚷嚷開:“陸少爺來啦!陸少爺來啦!”
簡丹砂一把拉住婢子:“他人呢,在前廳嗎?”
“是,是啊……”那婢子跑得氣喘吁吁,滿臉喜色,“陸少爺親自來過大禮,老爺已經在前廳了,我這就去稟告大夫人。”
簡丹砂舍了她向前廳飛奔,把緋兒的呼喚也撇在身後,沿途就見一擔擔的禮挑過,幾次攔了她的去路。到了前廳,果然見到陸子修端坐在前廳,穿得正正式式,面上卻掩不住幾分疲倦,正在接受簡老爺的訓斥。
簡丹砂緩了步伐。
就聽到簡老爺的一聲驚呼:“丟失貢品反遭盜匪勒索!竟有這樣的事!好囂張的盜匪!”
“誰曾想到二叔初涉官場就丟失了要進貢的一對潘古墨。二叔一家都是亂了方寸,唯有向家父求援。這樣的事不能假手他人,是以子修一直盯那些賊匪周旋無暇分身,才會耽擱了許久。”陸子修的聲音中夾雜著幾分凝沉。
“既是出了這樣的大事,你好歹也差人給個口信!雪宛受了這樣的驚嚇,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害得雪宛日也啼哭、夜也啼哭,病在床上都不得起身!府裡上上下下哪個不是愁眉不展,憂心忡忡的?外頭又是謠言滿天的。”
“此事到底宣揚不得,非得處理得十分小心謹慎,府內知道真相的也沒幾個,都是最最得力能幹的親信才放心。眾人的心思都放在這件事一事,無心顧及坊間流言,哪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會出這樣的事。”
簡老爺責難道:“你若抽不出身相告,好歹遣其他人把大禮給操辦了。”
“家父家母對這門婚事都極為看重,納徵時特指定兩位總管親送,到了納吉的時候,豈有打發尋常下人來的道理?只尋思著先過了這個檻,確保家叔平安無恙了,再親自上門謝罪。”
簡老爺一拍桌子:“哼,可見你和你們陸家心裡只有你們叔父,不曾把我們簡家、把我們雪宛真正放在心上,看作是一家人。那你說,那夜夜流連青樓的事情也是怎麼回事?”簡老爺捕捉到陸子修的遲疑,不由得怒火中燒,“好啊,敢情你之前的都是信口雌黃,來糊弄老夫的!”
“世叔莫要動氣,夜入青樓也是為了此事。只因為些賊人把接頭點就定在輕紅樓內,幾次前去都是為了與之周旋,議定贖款。至於什麼頭牌什麼花魁,全是幌子。”
“荒唐!我看根本是在為你的薄情寡義、尋花問柳尋找藉口!到現在也不見你稱老夫一聲岳父大人,可見你根本沒把我們簡家把這樁婚事放在心上!”
“爹不信,女兒信!”簡丹砂這時舉步現身,也顧不得行禮,直接向簡老爺道,“若真有心誆騙,陸公子大可尋了別的由頭,或者藉口說是對頭捕風捉影搬弄是非,沒必要杜撰這樣的理由。若是傳揚出去,反引來殺頭之禍。爹即便信不過陸大哥,姐姐卻一定是會信的。姐姐能相信比什麼都重要。爹指責陸少爺失了分寸,爹又哪裡知輕重了?現在哪是計較對錯、計較稱謂的時候,寬慰了姐姐才是最緊要的。”
簡老爺惱道:“你這時候居然還向著外人!”話音落下,才驚覺自己是自打嘴巴。
陸子修適時跪拜:“小婿知錯,還請岳父大人息怒。但方才所說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分欺瞞。”
好在大夫人匆匆趕到,對還要發作的簡老爺一通安撫。
趁這個時候,簡丹砂退了出去,扭身向簡雪宛的屋子跑去。
原來背後居然有這樣的曲折。她想著姐姐破涕為笑的場景,想著自己該如何將姐姐的庸人自擾奚落一番……連日來的疑惑與消散開,心中無限暢快,這身體步子也跟著輕盈起來。
她跑過小梅園,跑過石子路,一把推開姐姐的廂院。
忽地一聲尖叫從房內傳來,緊接著又是兩聲驚叫,叫得簡丹砂心驚肉跳,她衝進屋子被撞個滿懷,就見簡雪宛的貼身丫環青兒搖搖晃晃站也站不住。簡丹砂忙拉住她:“怎麼了?”
青兒臉色青白,抖著一張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再往裡,絳兒摔跌在地上,一隻手勉強指了一下床就軟下去:“大,大小……姐……”
只見一股猩紅的液體從半敞的床幔後漫出,綻出妖嬈的紅花。簡丹砂抽息一聲,衝上去掀開床幔又迅速放下。
她轉身扯下內室的帷幕,衝著聞聲而來的幾個下人叫著:“大夫,快去叫大夫……誰……快去,快去!”
下人們面面相覷,還鬧不明白怎麼回事。
寒光暴射,厲色一指:“我說快去!聽到沒有!全部都去!”指尖卻止不住地顫抖。
下人們都被駭了一跳:“好,好……”踉蹌地衝了出去。
簡老爺大夫人卻也在這個時候來了。
“不準進來!”簡丹砂來不及關門,攔在內室前,身後緊緊攥著帷幕不放。
眾人驚駭之下腳步都是一縮,大夫人第一個大怒:“說什麼啊!你在做什麼?陸公子來了沒瞧見嗎?”
“姐姐現在正在病中,不宜見客。”
“她看見陸公子來了什麼病都好了。”
簡丹砂一步不讓,氣勢驚人:“大娘也請止步。這是姐姐的意思,她現在的樣子沒法見人,青兒絳兒,把陸公子給攔好了,絕不能讓陸公子進來。”
絳兒已嚇得魂不附體,根本站不起來,青兒勉強攔住門,卻茫然不知所措。
大夫人一把推開青兒,向簡丹砂衝去,甩手就是一巴掌。
“你這個丫頭髮什麼瘋!宛兒?你醒了沒,陸公子來啦。”
簡丹砂也顧不得捂臉,就是不讓,大夫人反手就是第二掌,簡老爺對丹砂的呵斥與掌摑聲一同落下——啪!
再抬起頭,簡丹砂的眼神由熱轉冷,冷然著鬆開手,徑直走向屋外的陸子修,垂著頭,一雙手攥住陸子修的衣袖。
“無論如何,請你不要進去,至少,不是在此刻,陸大哥……”簡丹砂的一聲“陸大哥”讓陸子修有片刻的愣神。
她話音剛落,身後傳來大夫人瘋狂尖厲的驚叫。
簡丹砂只是緊緊攥著攥著,素白的衣袖在她的手中掙了掙,到底還是掙脫而去。
她的手懸停在半空,還維持著剛才的動作。
陽光就凝在她的指梢上,閃閃發亮。她的手指到哪裡,陽光就跟到哪裡。可是,這麼閃耀的手指,偏偏什麼也抓不住。
兒時她是最喜陽光的,因為院落偏僻向西,樹木環伺,每天只有一個時辰能沐在陽光裡。對於她和娘,連陽光也是可貴難求的。
偏偏有這麼一個人,有好多好多的陽光,不管是白衣勝雪還是青衣如艾,他走到哪兒,陽光就到哪兒,總叫人挪轉不開雙眼,停不下追逐的腳步,和煦明亮得直想讓人握在手心裡。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
等到她意識過來時,她已經拽住了陸子修,一角衣袖就捏在她的小指尖下。
她慌忙鬆了手,連連退了好幾步,不敢直視陸子修的眼睛。
陸子修卻只是揚眉淺笑,按了按她額前的劉海。那種感覺,似是輕柔的微風。
那個時候開始,她再未梳過沒有劉海的髮型。
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的事了……
身後驚叫哭喊成一片。簡丹砂翻了翻手掌。到底,還是妄行了。伸手捋過額髮,又頹然垂落。
這世上真的有可以抓得住的光。只是,不在她的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