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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嫁期將至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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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丹砂姑娘過目。”

簡丹砂撩開漆盤上遮罩的紅布,纖手一抖,盤上的雲錦嫁衣如花盛放。五彩妝花從肩線恣意鋪展,一雙金色鴛鴦交頸,飾以雲霞朵朵,並蒂蓮開,袖口領口裙邊皆以金絲細細盤絞,觸手摸來平順勻和,腰帶正中的一顆翠玉圓潤飽滿,周身以彩珠瓔珞相綴。如此華麗繁複,貴氣隆重,已配得起縣裡百姓們仰頸期盼數年的江寧第一嫁,只是——

“姐姐素來愛梅,梅花又是她與陸少爺的定情物,為什麼不在嫁衣上繡上梅花?”

金繡娘笑笑,“哪有人在嫁衣上繡梅花的?不是寓意姻緣和滿的並蒂蓮花,就是寓意富貴吉祥的纏枝牡丹。這梅花,美是美,太過清寒孤傲,終是少了點喜慶祥和。這款式這繡樣也是之前雪宛姑娘早就首肯的。”

簡丹砂點點頭:“姐姐沒意見就好。”

“大夫人都已經發話了,大小姐的婚嫁籌備都交由二小姐負責,我等不敢怠慢。”

“金姐言重了,你們都做得很好。金姐稍候,我這就給姐姐送去。”

簡丹砂剛走出花廳,金繡娘就斂了笑容,扭臉與一旁的丫環鶯兒打聽:“這位二小姐怎麼突然受寵了?大小姐婚嫁這麼大的事都交給她打理。”

“誰知道呢,許是將來這簡家就剩一位姑娘了,大夫人的心思沒人摸得準……”

“二小姐之前有到綢緞鋪子幫忙,在管事營生方面大抵還是有點才幹的。”

花廳外行進的蓮步微微一頓,簡丹砂的唇角微彎,目光卻甚是清冷。

當初大夫人突然召她操辦姐姐的婚禮,簡丹砂只也是這般的眼神。

“怎麼,還說要學生意替老爺分憂,這點小事就露怯了?”大夫人以杯蓋拂弄漂浮的嫩葉,輕輕吹氣,連眼也懶得抬一下,從丹砂的角度只看得到一雙細揚的雙眉起起伏伏。

簡丹砂心如明鏡,她緘默也好,首肯也罷,結果都一樣。她沒有推拒的權力,這件差事還是會落到她的頭上。唯一的區別是她想先要“不識好歹”一下,還是要彰顯自己的“不自量力”。

被冷落欺凌了十七年,怎麼可能因為姐姐的出嫁就突然受寵。說是交予她操辦,卻不給她一點實權,不可隨意支取錢款,無權調配人手,嫁妝的清單、指定的商戶早早就定下了,幹起事來她不過是個中途旁觀的外人,可是出了差錯卻要唯她是問。

這樣的羞辱折磨她倒是受慣了,只是大夫人的用意不僅僅在此。

簡丹砂垂下眼簾,手捧的嫁衣紅得刺目,一步一步走得沉重,穿過垂花門,走過石廊橋,沿著逶迤的竹柵走上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硬是多花了一盞茶的工夫,方從正房走到簡雪宛的廂房。

叩門而入,一股幽香迎面撲來,清清淡淡的。案頭上插著白梅,一枝枝都開得極好。案前的人正凝眉靜目懸腕作畫,著藕色的小襖、月白的長裙,一身清雅素淡,與案頭的白梅相得益彰。

“姐,嫁衣已經做好了。”

“是嗎?金大娘好利落的手腳。”簡雪宛依然垂著頭,手不停筆。比起拘謹規整的書齋,她向來更偏愛在閨房中作畫。

“該是她底下那撥姑娘勤快。”簡丹砂將托盤放下,湊到案前凝睇,有些意外地挑高了眉尾。

“是瓊花?”

簡雪宛斂了筆,往筆洗裡一掇:“偶爾也想畫點別的。”

“姐姐畫什麼都畫得好,畫得出梅花的清傲,也畫得出瓊花的憂悒。”怎麼都是好的。

簡丹砂親自為姐姐披上嫁衣,平整袖口,繫緊玉帶,做得一絲不苟。

“可合身?”簡雪宛左看右看,盈盈轉身,一雙金色比翼鳥隨著玲瓏有致的曲線,振翅欲飛。

“豈止是合身哪,簡直美得沒話說,陸少爺實在是有福氣。”“小姐穿上這衣裳就是天上的仙,那一天,所有人都會看傻眼的!”雪宛房中的丫環嘰嘰喳喳一陣,除了驚歎還是驚歎。

“丹砂,你說呢?”簡雪宛抬起頭,展眉一笑。

“自然是美極了。”再華麗耀目的衣裳也掩蓋不住簡雪宛的天生麗質,反襯得她一身華光熠熠,令人不可逼視,又挪轉不開視線。

換到尋常人的身上,穿不出這樣的雍容貴氣,只會貽笑大方。

“哎喲!哪來的仙女啊!”二夫人餘氏在這時走了進來,手裡還牽著八歲的簡少卿,瞧見如此華美嫁衣,忙不迭就湊到簡雪宛身邊。

“瞧這繡工這衣料!”她手一鬆,放任少卿在屋子裡玩耍,自己愛不釋手地捻著衣上的花綾,在腰間的翠玉上流連不去,爍亮的鳳目裡淬著豔羨。

“老爺果然是疼你至極,這麼大的手筆。”細昂的聲調裡不掩怨懟,二夫人不過是普通人家出身,十七歲被大夫人挑作老爺的偏房,進門時不曾有一件像樣的嫁衣,悄麼嘰地就被人從偏門背進了簡府。更休說有什麼十里紅妝、百里送親。女人一生中該是最重要最光彩奪目的時刻,倒成了最不能提及的一段灰暗。

不過——

目光落在少卿的身上,簡二夫人挺直了脊樑,攏一攏鬢邊的紫玉釵,胸脯聳得高高的。

她手中掌握的是簡家唯一的子嗣,簡家未來的當家人,母憑子貴到底也富貴了盡十載,真正光鮮的日子還在後頭,更長久的榮華富貴還等待著她享受。

一雙手忍不住又扒拉回兒子的肩上,正在桌案旁探頭探腦的少卿嚇了一跳,一不小心就翻了硯臺,墨汁濺了自個兒一臉,還有那件被喻為天仙的嫁衣。

大片大片的濃墨附著在衣服的腰身,嵌進密密匝匝的珠片縫裡,染進細細密密的金絲線裡,遠遠看去,這腰身像是少了一塊。

當真是闖了大禍。

簡少卿當場就傻了眼,丫環們驚叫著,簡二夫人慌亂之下一掌扇向簡少卿的臉。

“看你做的好事!怎麼整天就給我闖禍闖禍!”驚慌失措的眼中沁出了淚。嫁衣婚前被汙這是多大的忌諱。

大夫人的手段她怎麼會不知道,現在把少卿責罵得狠些,姿態擺得低些,總比被大夫人先發制人要強。

一場孃親打兒、罵中帶淚的戲碼由此搬上了大廳,打夠了罵夠了哭夠了,簡二夫人拽著少卿伏在地上,那姿態那模樣比她生下少卿前還要卑微。

簡少卿到底還不知事,忍不住仰起頭,頂著泛著淚花的大眼睛,溜溜地轉啊轉,讓人一看即軟。大夫人身邊的丫環蘭芝和杜大總管一起跟著求情,說了不少好話。

簡丹砂在旁冷冷看著,忽而看到大雪天裡那個凍得瑟瑟發抖的一個小姑娘,細軟烏黑的頭髮上鋪就一層厚厚的雪,一雙鹿兒般的眼睛盈滿淚水,落在地上便凝成冰晶,不比他簡少卿惹人憐愛嗎?

大夫人終於發話:“好啦,起來吧,少卿也是年紀小,不懂事。”

孩子小不懂事,該怪罪的自然就是大人。

大夫人將茶碗一蹾,雙眉倒豎:“難道還要我明說嗎?”

簡二夫人心中發顫,膝蓋就軟了下去。可是立於一旁的簡丹砂卻先一步跪了下去。

“丹砂知錯,請大娘責罰。”

華燈初上,月光微漾。簡丹砂獨自跪在清冷冷暗沉沉的祠堂裡,對雙腿的冰冷麻痺不以為意,反倒怔怔望著月光下搖曳的燈籠發起呆來。

娘故去的時候,床前就有一隻玲瓏燈,那是她親手扎的,一筆筆地描勒勾畫出燈面上的湖光山色,也應和著娘嫁人前的閨名,只為了博病榻上的娘一笑。黃澄澄的光映著疊嶂連綿的山巒,平靜如練的湖水,那是另外一個世界,自由、廣闊、美好。

娘最後就是抱著這樣一隻燈籠嚥下最後一口氣。

一聲輕柔的喟嘆落於膝上,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那之後她不必再害怕大夫人的刁難,不必再擔憂府上下人的輕慢,因為這些娘再也看不到,不會拉著她的手還未先開口,就先垂下淚來。“是娘對不住你……”幽咽著,一滴又一滴,灼痛簡丹砂的心。

再也不會了……

簡丹砂揉著麻痺的雙腿,適度調整了一下跪姿,突然有什麼按上她的腿。身子僵了一僵,簡丹砂慢慢轉過頭,卻是簡少卿軟糯糯的小手,在她腿上這揉揉捏捏的,覷到簡丹砂的冷漠,怯怯地把手縮了回來。

“二姐……”他囁嚅著垂下頭來,也跟著跪了下來,“對不住。”

“你若真覺得愧疚就快走吧,若被其他人看到了,我就不只是罰跪三個時辰。”

“二姐,”簡少卿扯扯簡丹砂的衣袖,“是少卿錯了,連累了二姐,該受罰的是我。”

簡丹砂攤開簡少卿的手掌,只見上面一片殷紅,“你不是已經捱過你孃的罰了?不必跪了。”

簡少卿扭扭,耷拉著腦袋,還是不動。

簡丹砂不為所動:“還不快走?還是其實你見不得我好,希望我罰得再重些?”

簡少卿癟了好幾次小嘴,才鼓起勇氣問:“二姐是不是不喜歡少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大家都對少卿疼愛有加,二姐為什麼不喜歡少卿,是不是因為少卿平日太過調皮搗蛋?”

“既然已經有那麼多人喜歡你,不差我一個。”

簡少卿眨巴著溼漉漉的大眼睛,一顆淚水滾了出來,接著一顆一顆又一顆。他扭過頭,嗚咽著跑開了。

簡丹砂的眉峰微微一動。

她有太多的理由不喜歡少卿,太過天真爛漫是一種罪過,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也是一種罪過,但最大的緣由卻來自簡少卿的娘餘氏。

十年前,簡老爺為延續香火有意重新親近江氏,提出要將江氏正式收房。大夫人面上不動聲色,扭個頭把江氏母女押進屋裡。

“當年你可是死求活求就為你女兒求個名分,現如今什麼都如願了,做人要知足,要守本。”那時候大夫人橫臥在自己的睡榻上,一群丫環簇擁在旁,扇風的扇風、捶腳的捶腳。她對著侍立在前的江氏和丹砂,懶懶地掀了下眼皮,看似是連多看一眼也是嫌惡,說出的話卻是字字如釘,咬牙狺狺。

“這可是幫你,幫你積德,幫你女兒積德。難道你忘了當年跪在我面前,攥著我的褲腳哭訴了些什麼?又發了哪些毒誓,要不要我再複述一遍,嗯——?”

這些話就讓江氏駭得發抖,緊緊抓住簡丹砂的小手,將她圈在懷裡。也就是這些話讓江氏毅然回絕了簡老爺,落個“不知好歹”的罵名,自此處境比過往更悽慘,再無出頭之日。

大夫人寧願親自另覓適婚的妙齡少女,冒著多一個敵人的風險,也不願給予江氏妾的地位,杜絕她上位的所有機會。一番精挑細選,大夫人送上餘氏,讓簡老爺納其為側室。半年後,餘氏便懷有身孕。餘氏生性愚笨懦弱,既受了大夫人的恩澤,又屈服於大夫人的淫威,即便誕下了簡家唯一的男丁,也只是個受制於人的傀儡,不敢有半分僭越。而簡丹砂的母親江氏就這麼一直沒名沒分,到死也不過一個侍婢,不入家譜不進家廟。

手攥緊了衣襬,又一點點地鬆開。

屋外忽然有嘈雜的喧鬧傳來,延綿起伏的燈籠高低起伏。簡丹砂瞥了一眼,一對雙丫髻恰從窗後伸出,接著是一張飽滿如圓月的粉臉,烏溜溜的大眼睛如黑棗一般,朝祠堂裡掃了掃。

“緋兒?”

簡丹砂屋裡總共只有兩個丫環,一個就是緋兒,另一個是翠兒,與簡雪宛一屋子前呼後擁六個侍候的丫環自不可相比,饒是如此,緋兒與翠兒也不單只是伺候她一邊,總也要被管事的逮去洗洗這個、掃掃那個。緋兒算得上又忠心又貼心,翠兒卻早就生了異心,對她這個不得寵不得勢主子頗多微詞,直盼著哪一天被換了主才好。

緋兒見堂內無人,悄悄了溜進來,又朝外探看了一下,把簡丹砂攙扶起來:“姑娘別跪了。”

“還不滿兩個時辰。”

“大夫人顧不上這裡了,府裡出了大事。”

“怎麼回事?”好不容易起了身,又軟下去。

“瞧外頭,抓賊呢。”

簡丹砂只是微微挑了下眉尾,也無意再問,倒是緋兒自顧自說下去:“不是內賊,府裡哪有這個熊心豹子膽,是有外頭的賊人潛了進來被發現了。還不知道到底失了些什麼東西。”

簡丹砂對這個話題表現得極其淡漠,在緋兒的攙扶下趑趄著向廂房走去。一路走來,捉賊的喊聲遠遠近近,也鬧不到簡丹砂偏於一隅的院子來。

遠遠就見簡丹砂的屋子還黑著,緋兒搖了搖頭:“翠兒又偷懶,真該好好罰她。”說著將屋裡的燈一一挑亮。

“也要罰得動,扭頭又在府裡吵吵嚷嚷開,這不安生的名頭也只會落得我的頭上。索性就遂了她心意罷,明兒我就同杜總管說,讓她去二孃或者沈大娘那。”簡丹砂顫顫走了一路,此刻才算緩過勁來。

“再怎麼說姑娘也是府裡的二小姐。”

這話卻引得簡丹砂一笑,淡淡地,還透著幾分懶意。

緋兒卻看出了簡丹砂笑容中的不屑與苦澀:“姑娘不要這樣。等到大小姐出嫁了,府裡就剩您一位千金,老爺斷然會多疼惜姑娘幾分。”

“你又說什麼傻話,等到姐姐嫁了,大娘連片刻都不會留我,隨便找個什麼人家,最好是途經的商客,遠遠嫁了,能走多遠是多遠,最好呢還是與人為妾。庶女為妾,再合適不過了。”

“姑娘……”

簡丹砂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忽然手一抖,潑出小半杯茶水,緋兒見狀連忙拿巾子擦了。

“緋兒……”簡丹砂檀口微張,伸手碰了碰緋兒。

“姑娘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有點乏了……”簡丹砂撫了撫額頭。

“姑娘飯還沒吃過呢,我這就去廚房踅摸點好吃的。”

“不!”簡丹砂用力拉住緋兒,又鬆了開來,“其實是我跪得太久餓過頭了,現在反倒沒什麼胃口。不過——如果有一碗緋兒招牌的紅豆湯圓就好了。”簡丹砂眨眨眼,難得一彎露出嬌羞的笑容。

緋兒撲哧一笑:“姑娘什麼時候也會撒嬌了?這紅豆湯圓現做可要費些工夫,姑娘要不要先吃點其他的墊巴墊巴?”

“不用,我趁這段時間睡上一會兒。”

“那好,姑娘好好休息吧。我這就去。”

簡丹砂定定望著緋兒:“嗯,小心些,若是碰到了那個賊,大聲叫便是。”

緋兒點點頭,重又提了燈籠去了。

簡丹砂扭頭望著半垂的帷幕,抽出懷裡的絹帕抹了抹臉就和衣上了床榻,臨睡前摘下了髮間的銀簪,悄悄握在手心裡。

在這個冷僻簡陋院落裡住了十七年,簡老爺來過的次數屈指可數,姐姐雪宛也是兒時來得多一些,長大後也來得極少。院裡的一草一木,屋內的每一樣擺設,甚至是屋角有幾網蛛絲她都一清二楚。自娘過世後,這個屋子愈發清冷,撥出的氣息是冷的,寥落時的幾句自語是冷的,就連熒熒的燭火,映在紗窗上的剪影也都是冷的。

如今,屋樑上多了一角凸起的陰影,冷寂的空氣裡多了一道人氣,只怕就是那個賊人。

簡丹砂初時想與緋兒不動聲色地走出屋子,可是又怕自己剛才的失態已經令賊人生疑,她們這一走像是要通風報信,反正這屋子也沒什麼好偷的,索性她自個兒留下來,好讓賊人安心。只盼著那賊人趁著她假寐之際,自個兒逃出去就好,緋兒也能耽擱得久些,待她回來,一切太平。

簡丹砂心緒萬千,面上一點也不流露,只半側著身子靜靜合著雙目,儘量讓呼吸清淺和緩,一雙耳朵卻抽尖了細細聆聽。

黑暗中,可以感覺到火苗隨透窗的輕風輕擺時近時遠,也就在這光亮倏忽搖動中,生出一道陌生的目光。即便閉著雙眼,簡丹砂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的注視,熱燙地烙上她的臉,幾乎讓她亂了呼吸。

簡丹砂心中無限懊惱,覺得自己實在是自作聰明,思慮太多,與其頂著這樣未知的風險,還不如拉著緋兒一走了之。就在簡丹砂裝不下去時,灼熱迫人的感覺消散不見。很快地,一切都恢復如常,屋內靜謐得能聽到竹葉的沙沙聲。

簡丹砂仍不敢動彈,又假寐了好一會兒,直到生出寒意才動了動手腳,緩緩張開雙眼,確定屋內沒有旁人,才鬆了一口氣。

之後緋兒安然歸來,簡丹砂想了又想,還是把剛才的事忍住了沒說,一口口吃著軟糯香甜的湯糰,還真有劫後餘生的歡喜。

簡丹砂把玩著紗帳,層層疊疊的海棠枝葉交錯在一起,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泛著流光。

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大早,全府都在談論昨晚那個飛賊,說是護衛先在梅園發現了這賊人,打草驚蛇之下讓賊人逃脫,就再也沒尋到蹤跡。又說那賊人身材如何魁梧、身手如何矯健,身上配著一把彎刀舞起來虎虎生風。大小姐因而受了好大的驚嚇,至今還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府裡的人連夜清點財物,發現府內總共只丟了一件東西。

“丟的是姐姐的嫁衣?”

這著實讓簡丹砂意外。

那件髒汙了的嫁衣,即便手工如何精細,也完全不能用了,扒拉下那顆翠玉興許能賣個好價錢。只是這樣大費周章,放著府內大把的金銀珠寶不偷,光偷一件嫁衣?

“估計是那偷兒覺著嫁衣華貴美麗,順手就拿了,還沒來得及偷其他東西,就被人發現了。”

“可他是在梅園裡被人發現的,姐姐的廂房裡還擺放著不少珍寶。”順手盜了嫁衣,卻不帶走那些?這件盜案實在離奇,那個賊人……

一想到那樣灼人的目光,簡丹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件事情再怎麼離奇、那個盜賊再怎麼奇怪,也跟她沒有半分關係。

“這下府內上下都加緊了巡邏,務必要把全府上下護個周全。”

“是麼。”原來她這座小院落早不在“簡府”的範圍了。

緋兒哀嘆一聲:“這嫁衣已經髒汙了,本來要清洗也十分困難,偷了也就偷了。”

“你又犯糊塗了。”

簡府婚前發生這樣的大事,必要被不少碎嘴的人要傳了出去,這不是全府上下警告就能堵得住嘴的。何況嫁衣要重做,這事瞞也瞞不住。先是嫁衣被汙,繼而又被盜走,定要被人說成不吉利。

果然,不久就有陸家長子與簡家大小姐命中相剋,這段姻緣會有血光之災的說法傳了出來,氣得簡老爺在飯桌上摔了碗筷。

一家人食不下咽寢難安枕,謠言傳得這樣大,卻也不見陸家有任何動靜,陸家所在的上元縣與江寧縣毗鄰而居,同為江寧府治下,來回一天的工夫,卻連個來探問的人也沒有。眼看著過大禮的日子已經到了,這讓簡老爺心裡更加七上八下,忙派了人去打探口風,結果卻帶來一個更要命的訊息,說是陸家少爺對一名青樓女子一見傾心,在青樓流連不去已有半月,這才顧不得來慰問簡雪宛。甚至還有陸子修的友人說陸子修動了取消婚約的念頭,這次的事情倒成了個好由頭。

聽到這訊息時,簡丹砂正在替簡雪宛喂藥。

一個不知道輕重的小丫頭心急火燎地跑過來,撲到簡雪宛跟前哭哭啼啼,把什麼都給說了。

簡雪宛當場就變了臉色。饒是簡丹砂也是一驚,差點就把藥碗摔了。

簡丹砂抓著小丫頭問:“是誰去打聽的訊息?”

“是何副總管。”

一聽是做事向來謹慎的何副總管,簡丹砂攏了攏眉頭:“何副總管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說是何副總管從簡府的下人打探得的,後來何副總管還親自去了,守了大半夜,說是……說是確實看到陸公子深夜進了那輕紅樓,老鴇也承認了陸公子為了那名姑娘一擲千金……”

這一說,簡雪宛臉色更是難看。

簡丹砂立刻安慰簡雪宛說:“原來何副總管也有辦事不牢靠的時候。要麼就是這小丫頭片子聽岔了,添油加醋一通說,她不也是聽碧玉說的?這你傳他,他傳我的,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做不得準,定是有什麼誤會。”拍了拍簡雪宛的冰涼的手,將之塞進被子裡,小心地掖好。

大夫人也跟著心急火燎地趕來,顧不得簡丹砂在場,把陸家上上下下一通大罵。

“這文定都過了,離迎娶的吉日還有幾天?這陸子修看著老實,沒想到竟做出這麼下作的事情,實在欺人太甚!”

大夫人越說越氣,手中的絹帕絞了又絞。

“宛兒你放心,爹孃不能讓你受了這樣的氣,你爹已經準備親自走一趟,務必要把陸子修給逮過來,還要陸家給你個交代。”

“大娘莫要衝動,這件事非同小可,許只是誤傳,還是慎重為好,不要因為些許誤會壞了兩家的情誼。”

“呵!面上說得好聽,其實壓根見不得你姐姐的好,日也嫉恨、夜也嫉恨。你姐姐鬧了這樣的笑話,你心裡不知有多開心呢。”大夫人也顧不得臉面,把怒氣都撒在簡丹砂身上。

“丹砂怎麼會存了這樣的心思?”

“哼,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眼巴巴就是要陸子修這樣的如意郎君,小小年紀心機就重,對你姐姐心懷妒忌,故意弄壞了陸少爺送的梅枝。小時候就如此,現在更是生了滿肚子的壞水。”

尖刻兇狠的吵嚷脹痛了簡丹砂的耳膜,如雪的面容上蒙上羞憤的紅暈,袖中藏起的手微微發顫。這不僅因為大夫人說出了當年那件事,讓簡丹砂想到了受冤的屈辱,還因為這一通謊話裡確有那麼一句真話,觸及她內心最深的酸楚。

剪斷梅枝後的第二天,陸家就帶著陸子修就上門拜訪,大夫人當即就把事情添油加醋說了一通,而她怯怯地站在一旁,接受陸家一家人的冷眼。她覷到陸子修瞧她的眼神,陽光般的和煦消失了,十二歲少年的眼神裡頭一次流露責難與輕視,那一眼狠狠釘上她的心,她忍不住叫了一句:“不是的!”

大娘剜了她一眼,娘則暗暗搖頭示意,剛鼓起的勇氣從喉口退到,湮滅了餘下該說的話。

她垂下頭,淚水一滴滴地往下掉,卻還是抿緊了嘴巴,不敢抽泣出聲。隨後陸家就派人送來了新的梅花,比原來的那一株開得更好,開得更爛漫。

見梅花失而復得,簡雪宛開心得跟什麼似的,到底還是小孩子,兼之品性也好,對丹砂的怒氣與怨懟沒幾天就煙消雲散。陸子修待她卻是疏遠不少,偶要與她言語,或是語帶訓誡、或是清淡疏離,前頭總是冠著“江二小姐”。

簡丹砂垂斂眼眸,恭恭敬敬地還以“陸少爺”。“修哥哥”“陸大哥”這般的親暱自那時起,獨留與簡雪宛成了專屬。

這之後陸家每年送來一株梅花,至簡雪宛及笄那一年,又一口氣送來十四株,才有了現在小小的梅園。一到了冬季,芬芳滿園,幽雅的清香飄出梅園甚至能傳至簡丹砂所住的小院,枯黃的竹葉沙沙沙、沙沙沙,也飄出一股淡淡的梅香。

又過了兩年,陸子修漸漸長成,愈發俊逸沉穩,待她也詩一般和顏悅色,再沒用異樣的眼神瞧她。但也不過是陸子修懂了人情世故,收斂了少年人的直率隨性。她那小小的院落,陸子修不嫌簡陋,進來小坐過幾次,陪娘閒話家常幾句,喝她親手烹的茶,賞賞園中的花木。她與姐姐一起在書齋的時候,陸子修也會教研習字,為她的詩畫提點上幾句。

那時候,簡丹砂對琴棋書畫已失了興趣,那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要學要擅的,她學得再好也無用處,倒不如在繡工和算賬上多下些功夫。與陸子修也說不上太多,不像雪宛與他聊一曲《三弄》就能聊上一個晌午。

她心中喪氣,面上不禁也流露了幾分。

“粗繒大步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

簡丹砂望向陸子修,他手中正握著蘇東坡的手抄詩集,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浮在唇梢。

簡雪宛含笑嘆一句:“真是好句。”

“蘇子瞻的詩自然是好的。”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陸子修側首向丹砂瞥來,又淡淡挪轉開。她卻為這一瞥上了心,為此又重新拾起詩書。她本就愛東坡居士的詩集,讀著讀著忍不住想起當日一幕,心中的漣漪一圈圈泛開。

江氏分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陸子修相約他們姐妹去遊園後,突然道:“別忘了,你要謹記的那個字。”

描眉的手停在鏡前。從銅鏡中映照出江氏的背影,絲來絲往的針線不曾停歇,在她的舊鞋面上輕緩起舞。

可不就是一個“妄”字。

不過一句詩詞、不過一抹笑容,就讓她生了妄心。即便陸子修不是姐姐的,也不會屬於她。

戀慕太過,痴心太多,只會傷了自己。

用絹帕抹去臉上暈染的脂粉,也抹去眼角眉梢浮動的歡欣,默默收起桃紅色的衣裳。三人行,她貪慕滿園的春光,把玩一縷縷拂動的柳條,悄然落在了最後。

如此,就好。

自此,她再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對陸子修的思慕,對他不親不疏,幾句清淡的言辭,劃出既定的距離,只是內心卻還是不自覺地留下了一片角落,小小的,安置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偶爾在幾個輾轉難眠的夜晚,細細拂拭這片角落,他的表情、他的動作、他的言語,一一拭來,擦得明鏡通透,好好端詳一番,又悄然擺放回去。

即便是娘臨終前,她也還深深隱匿著這個秘密。她告訴自己:也不過是尋常女子,春風懷情,對陸子修那樣的男子心生愛慕也是再正常不過了。少女情懷,過了便好。

過了便好。

簡丹砂想著等到姐姐出嫁,相信她也就會徹底死心了。

大夫人根本不會懂,她比任何人都盼望姐姐早點出嫁。可笑大夫人卻還處處提防她,勒令她親自打點姐姐的出嫁,意圖要她心痛羞憤。

她垂下眼簾,掩住心底的嘲諷。

“娘,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不要給一些閒言碎語氣糊塗了。”簡雪宛適時出聲替簡丹砂解圍。

“哪是閒言碎語,你壓根不知道,你這個好妹妹人前謙恭,人後輕浮浪蕩,滿肚子的壞主意。”

“娘,你這話未免太過了!”簡雪宛輕咳一聲,“相處十七載,丹砂是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

簡丹砂立刻說:“陸公子也是八歲就與我們相識,九歲就與簡家定親,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品性,難道我們還不清楚嗎?”

簡雪宛不禁動容,有什麼在她的眼中悠悠盪開,又很快被愁光淹沒,面容更顯蒼白憔悴。

大夫人再要說什麼,簡雪宛眼角突然盈出淚來,從兩頰落下。

簡丹砂也無從安慰,索性趁著大夫人顧不上自己悄然離開,轉而直奔簡老爺的屋子。

“女兒和姐姐都不相信陸公子會做出這樣的事。爹也是看著他長大的,可曾覺得他是輕浮浪蕩、不知輕重沒有擔當的人?如果何副總管所言非實,為了這有的沒的謠言就上門質問,陸家會怎麼看待我們,又怎麼看待婚約?還請爹爹三思。”

簡老爺沉吟:“這件事的確不能貿貿然。可是你也知道何副總管的為人與處事。”

“聰明人也有辦糊塗事的時候。如果陸家不要這門親事,早就派人來說了,之所以沒有動靜,興許就是陸家表達對我們家的信任,又或者因什麼而耽擱了,離過大禮的日子最後期限還有幾天,陸家總會先派人通知,依女兒看,爹不妨再等個兩日。如果那時候陸家再沒有動靜,那就是陸家失了禮數,那時候爹再興師問罪也不遲。”

簡老爺點頭稱是,望著丹砂忽然喟嘆了一聲:“你倒真是長大了,懂事了。你與雪宛出生只差一月,照理雪宛出閣後馬上就該是你。可是爹這些年一直奔波在外,你大娘又一心想著要操辦好雪宛和陸子修的婚事,確實把你給疏忽耽誤了,連個合意的物件也沒有。要找能與陸子修比肩的雖是不易,但家境相當的好人家總還是有的,爹這就多多留心。”

簡丹砂垂首道:“謝謝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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