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眾目睽睽下,滕雲被便衣經濟警帶走了,因為有人以職務侵佔罪向公安機關報了案。證據經公安機關確認後生效,立馬抓人。
飛往北京的機票就定在這天晚上,滕雲被一左一右的警察挾於中間,慢步走出會場時回頭看了戰逸非一眼。
這雙眼睛裡有疑惑,有怨懟,有不解,也有終於與這些操蛋事情渙然冰釋的解脫。他不明白為什麼對方出爾反爾,但是,戰逸非同樣不明白。
警察上門抓人的態勢跟來砸場的流氓差不離,這樣的場面也給精心籌劃的代理商大會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震驚與疑懼過後,到場的賓客紛紛站起,覓雅的合作方頭也不回,大步而去,而媒體記者不忘留下幾張混亂場面的照片,準備儘早見報。
事態的發展與初衷相悖甚遠,他不僅不能奢望在這些人中間找到集資人,只怕他們之間的代理協議也不得不因此提前終止。
一個挺漂亮的禮儀小姐在那兒嬌嗔自己受了驚,凱文一邊安慰她,一邊帶點顏色地開玩笑,無外乎就是一個同音字。
會場裡的人散得快,另一處宴會廳裡,招待晚宴還沒開始就撤了,服務員的身影忙忙碌碌,盤碗叮叮噹噹。沒一會兒,該撤的都撤了,留下的狼藉場面與工人鬧事後的蘇州工廠如出一轍,大約樹倒猢猻散,都是這麼個令人措手不及的情境。
戰逸非茫然抬起眼睛,望穿一片混亂去尋找方馥濃,他發現他側身倚在牆角,在接電話。
戰逸非朝他走過去,方馥濃沒注意到情人向自己靠近,仍在與人說話。英語與母語也差不多,但對方刻意壓低著聲音,戰逸非只依稀聽見一些零散詞句,似乎與方馥濃在南非的生意相關。然後方馥濃回過臉來,也看見了他。
這個男人露出好看一笑,立即換了一種他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像是南非人才愛聽的土語。
沒多說幾句,就掛了。
“不信命不行,看來覓雅真的是氣數已盡。”事情到了這一步倒有了點“哀莫大於心死”的味道,戰逸非一張臉平靜得出奇,只是說,“你盡力了,我也盡力了,我們都盡力了,只是做不到。”
方馥濃知道這小子一向喜歡裝腔,表面上越是平靜,心裡一定越不舒坦。他看他這會兒槁木似的一張臉,便伸出手臂,把他攬進自己懷裡。輕抱一下,算作安慰。
“可是……我覺得這事情不對勁……”與對方對視一眼,只是一眼,戰逸非竭力忍著的情緒突然就崩了,“馥木之源全線停產、蘇州工廠工人鬧事、眼看著要成功的代理商會議又被攪黃,你不覺得,這些事情串一塊兒發生太蹊蹺了嗎?”
方馥濃搖頭,頭一回露出無可奈何的疲態:“天定,人為,沒辦法。”
“可是——”戰逸非自己把後話嚥下去,噎得自己眼眶血紅。
可是總難免不甘心,夢過,拼過,向上過,竭盡全力,然後一事無成。
給老夏放了假,方馥濃開車載戰逸非回家,兩個人看似漫無目的地閒聊著,都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樣。覓雅總裁在想著可能接受警方的口頭傳喚,協助調查滕雲侵佔公司資產的事情,而公關先生似乎根本不知所想。
戰逸非說:“聽說老宋、周晨他們帶著一批工廠裡的人,自己組了個公司,”
“嗯。”方馥濃全不驚訝,目視前方,輕點了點頭,“好像有這麼回事。”
捉不住對方的視線,戰逸非便又試一次:“你看,那對情侶是不是在談分手?”
“不是吧。”
“我覺得像。”
……
到家之後,戰逸非洗澡出來,瞧見方馥濃坐在床上,神態凝重,微微蹙眉。像是有話要對自己說。
無數個念頭一湧而來,戰逸非想起方馥濃那個讓人聽不懂的電話,又馬上想起曾有一晚方馥濃問過自己,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南非?他向他介紹了約堡,一提起那座城市,他的目光就灼灼發亮,帶點從沒有過的孩子氣的天真。
腦海裡出現一個可怕的念頭,戰逸非忐忑良久,才問:“你有話說?”
“你爸已經認了薛彤與戰喆,”方馥濃告訴他,“這事情瞞不住,溫妤早晚也得知道。不如趁她還不知道的時候,你主動跟她坦白。”
“好。”戰逸非點頭答應,卻發現對方微擰的眉頭依然沒有鬆開,又問,“你還有話說?”
方馥濃點頭,然後說,“前面你也聽見了我的電話,可能我得離開一陣子。”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態也很平靜,好像去一趟南非是去一次超市。
“這個時候?”戰逸非無法接受,卻又覺得並非不可理解,“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
“明天?”戰逸非將眼睛睜大一些,太陽穴突突地跳,心臟跟被砸扁似的疼,“你明天要走,今天才告訴我?”
“確實早就開始安排了,只是最近覓雅事情太多,來不及告訴你。”
“你要離開多久?”
“可能兩週,可能一個月,也可能……”方馥濃頓了頓,“更久……”
一顆懸空已久的心突然就落了地。所謂愛情,是他拽在手裡的風箏線。守住覓雅一直是他們間的君子之約,而今覓雅守不住了,好像方馥濃確實也沒理由陪自己爛在這裡。
一覺睡醒,枕邊空空。
床頭邊留了一大罐花花綠綠的糖果。來自Amy常逛的那家淘寶店,裡頭的零食都好吃得嚇人。
他先去找了溫妤,對於這個女人,他一直欠著一個真相。
意料之中的崩潰。溫妤的小閨女在一旁樂顛顛地跑來跑去,全不在意自己的媽媽又哭又笑,像個傻子。小女孩的世界真是好,只有娃娃、裙子與晴天。
“你不是一直說喜歡我麼?可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呢……”溫妤沒有歇斯底里地大哭,只是不住抬手擦拭止也止不住的淚,她說,“我是那麼信任你……可你怎麼能瞞著我,眼睜睜地看著我賣光了所有的家產,去資助一個以我丈夫情婦名字命名的公司呢?”
“對不起……”戰逸非只能從頭到尾重複這三個字,好像忘記了,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把錢還給我。”溫妤說出這話,不知道是為賭氣,還是為女兒的將來考慮,“我絕對不能容許……不能容許用我女兒的教育基金去資助以那個女人名字命名的公司……”說到“那個女人”,溫妤只感到萬箭穿心,她一直都把薛彤當作自己回國後最好的朋友。
“好……”戰逸非爽快答應,然後就摸出支票本。反正買回自己公司的那筆錢,怎麼也不可能湊齊了。
溫妤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戰逸非回到方馥濃的家裡,不去公司,也不出門,徹底與世隔絕。兩個人的時候常常嫌這屋子小,一旦只剩一個人,便發覺它空闊得能聽見風穿堂的聲音。方馥濃一去之後便杳無音信,國際長途不來一個,微信、郵件也一封沒有。後來戰逸非就懶得給手機充電了,他一連幾天足不出戶,把冰箱完全吃空,再縮在牆角里剝糖紙。
嘴裡的甜味緩解了所有的不適感,他躲在這裡,任爾東西南北風。
差不多快把自己餓死的時候,他給手機充了電,打算隨便叫份外賣。結果一開機就發現七十幾個未接電話,連許久沒人用的簡訊都快爆了。
他爸說,你到哪裡去了?你妹妹現在在醫院裡。
那天兩個人的交易談了一半,戰逸非突然掉頭而去,只剩下正業少主一個人躺在床上,追悔莫及。他懊喪應該再忍一忍,再忍一忍沒準就吃著了,他懊喪自己怎麼一見這小子就跟得了失心瘋一樣,明明每天早上都是被一個聰俊的男人給帥醒的。
理智迴歸之後,嚴欽不免就有些搓火,戰逸非根本就是把自己當凱子,六千萬換成百元大鈔能堆得老高,換成硬幣能有幾千噸,六千萬給誰,誰都得跪下來叫他“爺爺”,把腦袋磕在地上,磕碎為止。可這小子居然收了錢還跑了,只寄來一張輕飄飄的借據。
那位劉姓的女星,不就因為對自己的估價不準,遭人剝光侮辱打擊報復了麼?但一樣被人當凱子,人家至少還吃著了!嚴欽撕了那張借據,越想越覺得火大得不行,但他不敢把這火氣直接撒在戰逸非的身上。
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老蒲有見地,跟李鴻章一樣,懂得曲線救國。他一早就想動手,可礙於他爸這些日子一直在上海。正業集團的少主再橫,一見自己老子就得服服帖帖。
嚴中裕這兩天在上海是為了參加正業集團商業年會辦的一個預熱活動,規模還湊合,百十來號人,橫跨政商學三屆,一些娛樂圈的大咖也會來跪舔。據說光是為了能跟嚴中裕聊一聊,一眾商業人士就擠破了頭,尤其是跟方馥濃一般年紀的青年企業家,只盼正業老總能夠急人之困,不恥下交,自己也就借力打力,平步青雲。
嚴欽本來不想在這麼無聊的會議上露面,但他爸下了死令,必須出席。而且只准微笑,不準聒噪。
嚴欽怒在心裡,卻不敢違拗。趁父親忙得龍顏幾日不見,他決定,怎麼也得先把戰逸非吃到嘴裡再說,再不吃他就得被自己的窩囊給慪死。
為表誠意親自出馬,約出老蒲,就坐在了對方那輛紫得有點噁心的寶馬上。
嚴欽的本意絕對不是要傷害戰圓圓,這可是自己的小姨子,他不過是想把戰圓圓請來“坐一坐”,也就順便一道請了戰逸非。結果戰圓圓一見他就跑,比見了鷹的兔子跑得還快,慌不擇路之下,就被車撞了。
車禍當時血濺一地,直接嚇傻了肇事司機。醫生說,命算是撿了回來,但治療恢復都得萬分小心,否則十之八九會瘸。
戰逸非被攔在病房外,馬慧麗哭得驚天動地,不準對方靠近自己的女兒,連隔著病房門張望一眼都不行。
戰逸非茫然地抬起頭,看向四周,溫妤不在,薛彤倒在,他的嫂嫂換了人,可在這個家裡他從來都是外人。
“就是你惹的事情!自打你二叔把你找回來,咱們家一件好事都沒發生!”馬慧麗抬手就是一個嘴巴,打得戰逸非兩耳嗡鳴,“你把公司搞成那樣,現在想賣都賣不出去了!你爸只有賣鋼廠了!”
這話的意思是他保住覓雅了?戰逸非來不及去細細琢磨,因為馬慧麗抬手又給他一嘴巴,這個女人扇人嘴巴的樣子還挺可笑,因為她不跳起來打,就夠不著。
但她手勁大得驚人,打完以後有那麼三五分鐘,戰逸非發現自己什麼也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因為餓過了頭,還是被打得暈眩。
他本能似的一低頭,推開馬慧麗就闖進病房,然後便看見相當尷尬的一幕——
陪床的阿姨正好在給妹妹清理尿盆。
病床挺窄,戰圓圓躺在那裡,骨瘦如柴的模樣如同一枝插在壁龕裡的花。身上綁著繃帶,鼻子裡插著管子,她費勁地轉動脖子,看見怔怔立在一邊的哥哥,“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家門不幸!這是家門不幸啊!”馬慧麗十分戲劇化地喊起來,想把杵在病房裡的年輕人往外頭趕。但是戰逸非完全聽不見了,他漠然地承受著一個女人的擰打和推搡,看著她的嘴唇翕動,臉孔蒼老而猙獰。
從病房裡走出來,消毒水味、血腥味混著尿液的味道一同往他毛孔裡鑽,戰逸非感到自己又要吐了。
蹲在地上,掌心面板摸到臉上的胡茬,喉嚨不斷髮出乾嘔的聲音。身體已被搗得稀碎,只剩一層皮囊包裹,他死死捂著嘴,唯恐一張嘴,吐出的不是穢物而是血肉。
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孩子怯怯站在離病房挺遠的地方,一直看著他,想說話又不敢的樣子,戰逸非記不住這樣平凡的長相,何況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
他要殺了嚴欽。
正業商業年會的啟動會議如期舉行,地點就在外灘碼頭上,靠岸泊著的是嚴欽剛買的遊艇。黃浦江上江風習習,名流薈萃,佳人相伴。因為出席這個啟動會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在正業集團的安排下,幾十個私人保鏢在場內巡視,這一轄區的民警也來了。
待活動進入了冷餐會環節,嚴中裕正對江景坐在一邊,李卉坐在他身側,戰榕也跟他同坐一起,正在賞刀。
一柄半米長的藏刀,刀鞘美觀大方,裝飾極具粗糲的美感,唯獨可惜沒有開刃。兩個男人邊聊邊賞刀,女人偶爾插一兩句話。嚴中裕並不避諱李卉與他一同現身公眾場合,比起既出不得廳堂又下不得廚房的妻子,這個女人美麗、端莊又得體。
話題跨南躍北,最後難免就要落回榕星與覓雅頭上。
“我本來想收購榕星,但你大哥不肯放,談了幾回都談不成。不過現在也好,他投的那幾塊地皮而今都成了‘鬼城’,我可以等他破產後的資產拍賣了。”
“我最近才去那地方看過。”李卉點頭,“我在十字路口停了二十來分鐘,眼前無一輛車開過,無一個行人走過,那地方成片的爛尾樓,好容易造起來的,商住房的空置率也在九成以上。”
嚴中裕對李卉笑了笑:“所以你想收購覓雅,我從沒說過反對。就算砸榕星兩三個億,他也活不過來。”
“不,我不打算收購覓雅了。”
“怎麼了?”嚴中裕不解,“屋漏偏逢連夜雨,你這個時候收購覓雅,根本花不了多少錢。”
“我開始是想壓價沒錯,但價格再低,也不能買一堆垃圾。”化妝品行業的事情,嚴中裕關注得不多,但經營著花之悅的李卉,對這個行業任何的風吹草動都瞭若指掌。正如當時她對方馥濃所說,她看中的是覓雅的蘇州生產基地與開闊的代理商渠道,而今兩者皆無,她也就沒必要非覓雅不可了。“那些行業裡難求的技術專家一個沒留下,工廠的生產裝置損失近千萬,代理商也跑了一半,這樣的公司根本一錢不值。”
“小卉啊,”嚴中裕笑了,“你這樣,太沒同情心了。”
江風吹起她的一綹烏髮,李卉回以一個分外明豔又乖巧的笑容:“我不同情落水狗,不是因為落水不可憐,而是隻有笨狗才會落水。”
這陣子李卉突然愛上了蘇童的《才人武照》這本書,反覆閱讀之後,全書的最後一句話格外令她印象深刻——
一千多年來女皇武照的故事是唯一的,誰會忘記女皇武照?誰能模仿女皇武照?
對於嚴中裕,李卉是仇恨的,是埋怨的,但同樣也是感激的,是愛慕的。這些矛盾不一的情感完美地融合在了一個男人身上,而這個男人與她曾經認識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大不相同,其中也包括方馥濃。
兩個男人仍在閒聊,突然聽見了人群的騷動聲。
戰逸非不請自來出現在這裡,一見到嚴欽便撲上去。一個男人殺氣騰騰,另一個男人卻哈哈大笑,兩個人像貓撲鼠般在碼頭上追逐起來。直到這個時候嚴欽才覺得這個活動沒那麼無聊,他後悔沒早聽老蒲的話——你看,一惹戰圓圓,戰逸非不就自動上門了麼?
一個男人跳起來,踩在一張擺放了精緻西餐的餐檯上,又匆忙跳下去,跑開。另一個便也循著對方腳步,這麼追了上去。正在用餐的人發出一片驚呼,沒一會兒另一張餐檯旁的客人也遭了秧,因為戰逸非直接把那臺子推倒了,就推砸在嚴欽身上。
戰逸非把自己身體也壓上去,朝對方臉上一記記砸下拳頭,有幾拳沒砸在嚴欽身上,倒直接砸在地上,他自己的手指關節上也都破了皮,流了血,卻仍不停止,一副要對方小命的狠勁。
嚴欽被打得極慘,反而狂笑起來:“好爽啊……好爽!”
雞飛狗跳亂作一團,場子裡的保鏢不知道怎麼應對這個突發事件,嚴欽看來明明樂在其中,這個時候上去幹預似乎不太合適。
保鏢們愣愣站在一旁,嚴中裕也沒管。場子裡不少有身份的人拿異樣眼光悄悄看他,他卻如泰山般穩坐不動。兀自賞著手中藏刀,他問李卉:“怎麼回事?”
“聽說戰博的女兒被車撞瘸了,當時你的兒子就在現場。”李卉如實作答,看似不偏不袒,也不落井下石。
“唉,這些年我忙生意,太疏於管教他了。”嚴中裕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兒子——嚴欽絲毫沒注意到老子的目光正投向自己,即使被對方掄拳猛砸,即使被勒得滿臉漲紅幾近斷氣,他也手舞足蹈,瘋狂喊笑,跟發神經似的。
嚴中裕又問李卉:“他很喜歡這個姓戰的小子?”
“是挺迷戀。”李卉嫣然一笑,“大概是因為剛買了遊艇,他從公司賬戶上取走了六千萬,應該就是給了戰逸非。”
嚴中裕稍一沉思,便抬起手腕,衝一個保鏢做了個手勢。被揍得鼻青臉腫,嚴欽就快被勒斷氣了的時候,一群保鏢蜂擁而上,拿住了戰逸非。
戰逸非早已殺紅了一雙眼睛,死犟著不肯受縛,沒想到剛一掙扎就挨一拳——那些保鏢都練過,下手又黑又不引人注意,幾拳過後,戰逸非連胃液都吐了出來,被一左一右兩個男人摁住了肩膀,強迫著跪在地上。
“你們幹什麼!”總算緩過一口氣來的嚴欽爬起來,衝著保鏢們吼,“放開他!我跟我寶貝兒調情呢,我舒服!我高興!幹你們屁事?!”
保鏢們剛要鬆手,就聽見身後傳來個聲音:“不準放。”
嚴中裕走過來,手裡還拿著那柄沒開刃的藏刀。走到年輕人身前,他就把刀拔了出來,用刀尖抵住了對方的咽喉——
其實他們沒少見,見面的時候,戰逸非有時還叫他“嚴伯伯”,可這會兒,嚴中裕就跟不認識對方似的,他用刀尖把戰逸非的臉掂起來看了看,然後說:“六千萬才嫖這樣的,太貴了。”
戰逸非仰著頭,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合著,顯得悲慼又絕望。
嚴中裕手臂用力往前一送,沒開刃的刀尖便深深陷進他的脖子裡去,簡直要如撕開一層紙般,將他捅穿。
“老畜生!你——”嚴欽情急之下就罵了出來,剛想向老子撲過去,就被保鏢給擒住了。
“我替老戰管管兒子。”嚴中裕抬頭去看戰榕,笑著說,“我倒忘了,也跟你一個姓。”
戰榕把目光挪開,投往別處:“反正不是我兒子。”
即使是不開刃的工藝品藏刀,直接劈砍在臉上、身上,都是要命的疼。一開始保鏢還得摁住戰逸非的肩膀,後來就用不著了,這個年輕人軟塌塌地倒了下去,像砧板上的魚那樣被刀抽打。
“老畜生!你他媽敢打我的人!”在一群賓客面前,正業集團的少主像跳樑小醜一般蹦躂,破口大罵,“我、我撞死我自己!我他媽讓你斷子絕孫!”
嚴欽罵得越兇,嚴中裕打戰逸非越狠,罵著罵著,嚴欽明白過來,不敢罵了。
戰逸非頭破血流,鼻樑骨斷了,肋骨也斷了兩根,他像一灘泥一樣被兩個保鏢扛起來,甩手扔到街上。
許多人看見了這一幕,但沒人管,連警察都不管。正業集團的公關最是到位,這麼小的事兒明天都不會見報。
嚴欽平日裡的所作所為,嚴中裕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也不是寵溺兒子,只是覺得有錢人消遣窮人天經地義,犯不上干預。但今天這鬧得太過火了,在這麼重要的場合,他的兒子給他丟了臉。
嚴中裕扔掉手中藏刀,反手就給兒子一嘴巴,他說:“你給我馬上滾到國外去,別待在國內再丟我的臉!錢我可以留給你,也可以一毛錢不剩全捐出去!”
嚴欽被打得很慘,戰逸非被打得更慘,可他好像還想站起來。在地上艱難爬了兩米,待靠近一根電線杆,他就扶著它,搖搖晃晃,直起脊樑。
電線杆上貼著會所招募“公關先生”的小廣告,要求作風開放,承諾高薪日結。
全身都疼,疼得天崩地裂,戰逸非盯著那張紙看了一會兒,頭上的血倏忽流進眼睛裡,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戰圓圓躺在醫院,百無聊賴非吃即睡,把本就挺大的臉盤養得銀盆一般,白中發亮。
她哥來看他,一進門就跟一個男孩打了照面。
戰逸非想起來,男孩就是那天在醫院裡遠遠看著自己的那一個,他此刻手裡正捧著一個塑膠盆,盆裡盡是瓜皮果殼。
戰圓圓坐在床上,咵嚓咵嚓地嗑瓜子,一見哥哥就揮手如舞,嘻嘻傻樂。其實走路還是有點跛,但她樂觀,苦哈哈的也得跛,為什麼不樂觀呢?看見哥哥眉頭鎖得緊,戰圓圓有點心疼,反倒安慰他說:“醫生說我天生就有點長短腿,是現在年輕瞧不出來,老了一準要瘸,你說巧不巧,這一撞倒正好一個長度了。”
“也是。反正你都胖成這樣了,誰還管你瘸不瘸。”戰逸非微微一笑,一張臉總算露出一點暖色。
“喂!小非非,你信不信我讓徐亮轟你出去啊!”戰圓圓嘴上嚷得兇,其實心裡倒高興,她知道她哥也是剛剛傷愈,這陣子過得尤其不容易。
塑膠盆轉眼滿了,戰圓圓還沒停下嘴,男孩不得已將兩手兜成一隻笸,畢恭畢敬地去接女友吐出的瓜子殼。
戰逸非聽見妹妹叫這男孩“小亮子”,同他講話多半要笑,不笑的時候便頤指氣使活像慈禧。欣慰的同時,他又不免起了點陰暗的心思:那些與“我愛你”長短一致的句子裡,最生死不棄的是“還我錢”,最童叟無欺的是“你胖了”,這世上哪有生死不棄、童叟無欺的愛情呢?不過也是一個壯志胸懷的年輕人,突然就想少奮鬥二十年罷了。
他都不記得自己多久沒聽見方馥濃的訊息了。
“妤姐……妤姐昨兒來看過我了。”
“哦。”喉嚨卡了半晌,卡出簡潔明瞭一個“哦”字。其實他想去見一見溫妤,但溫妤始終避而不見。這座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一個人若打定了主意要躲另一個,大抵是能躲成的。
正如同他為了避開與戰博夫妻碰面,特意選了這個時間來探望妹妹。人雖能避開,可這對夫妻的訊息卻不經意間總能聽見,他聽說他們最近在賣房子,不住上海了,要回溫州老家;他聽說榕星鋼廠的那塊地皮上,舊廠房已被拆盡,正業廣場的高樓正拔地而起。
他還聽說,覓雅最終還是被賣了出去,但接盤的人不是花之悅,而是半路殺出來的另一家公司。
見哥哥不說話,戰圓圓吐了吐舌頭:“昨天妤姐坐在我床邊,說不了幾句話就掉了眼淚,她跟我說,她要走了,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大概又要出國了吧。”
有人為逃避而出去,有人志得意滿就要回來。戰逸非同樣聽說,戰榕的兒子從國外回來了,正在幫助他爸打理公司,看來戰榕沒從榕星那裡得到的補償,這些年在自己大哥和自己手裡已經撈了回來。
他想,把生活交給時間去謳歌,把生活交給時間去原諒吧。
告別妹妹,戰逸非沒回家,直接去了覓雅。兩天前莫名其妙接了個電話,通知他這個時間去面試。戰逸非本來不想去,可一聽見前來招聘的公司,便非去不可了。
這個公司不是他的了,地址也由原來的東樓變作了西樓,只是還在遙遙相對的雙子樓裡。
被HR引進會議室,在那兒等待老總抽時間給自己面試。戰逸非怎麼也不可能為一份工作而來,他就想看看,是哪個王八蛋趁火打劫,在這個時候搶走了自己的公司。
公司該是新裝後不久,空氣裡還散著淡淡漆味。一進門,戰逸非就忍不住地四下打量,這家公司的裝修風格和原來的覓雅簡直如出一轍,大至整體色調,小至燈飾盆景,就連地磚上都嵌著一模一樣的鳶尾花飾。
物是人非總令人感傷,舊去新來卻是個好現象。
會議室裡的男人面色寡淡,一直不知所想、一動不動地坐著,忽然就聽見了非常熟悉的聲音——
“老宋!新配方的樣品已經搞出來了,還是我一日三催,搞出來的——”說話的人是周晨,風風火火從外頭回來,一扭頭就看見了透明會議室門內的戰逸非。
“欸?戰總?”
戰逸非從會議室裡走出來,臉色看來有些發懵:“周晨……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個……不止我,老宋,還有很多原來工廠裡的技術工,都在這裡。”
戰逸非正有一肚子疑惑,還沒來得及發問HR就走了過來,衝他甜美一笑說:“方總現在有空了,你可以去見他了,跟我來。”
方總?又是誰?
周晨一句話,揭曉了所有的懸念,破壞了所有的美感,也讓戰逸非的一顆心驟起驟落,驀地就不跳了。
他說,還能是哪個方總,咱們無所不能的方馥濃嘛。
走進總裁辦公室,果不其然,那張寬死人的老闆桌都是直接從覓雅搬來的。方馥濃坐在老闆桌後,蹺起兩條長腿擱在桌上,正跟宋東坡說著話。
看見戰逸非被HR引進門,眉目一挑,露了個笑:“嗨,pretty.”
“怎麼回事?”戰逸非聲音低沉,面若死灰。他原本已經死了期盼,這下看見大活人,非但一點高興不起來,反倒馬上感到自己受了誑。
“這話可長。”方馥濃向著自己的情人走近,伸手就去摸他的臉,“怎麼瘦了?”
戰逸非一把擋開對方的手:“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老宋、周晨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買下覓雅的人又為什麼會是你?”
方馥濃轉頭看向宋東坡,笑著說:“老宋,你演技也太逼真了,那天真的差點把我打死。”
“當然得往真裡演了!廠里人多口雜,這是犯法的事兒,萬一被人洩露出去,那還得了?!”宋東坡爽朗大笑,一邊的周晨也接話道:“如果別人讓我這麼幹,我一準舉報他。但既然是方總的意思,我們只有捨命陪君子。”
“當時我告訴老宋與周晨,我把我南非的生意賣了,我押下我的身家性命就賭這一遭。他們很講義氣,當場就表示,犯法也幹。”方馥濃知道戰逸非沒聽明白,把臉又轉向他,望著他的眼睛說,“我租了一個倉庫,趁工人被煽動鬧事全廠放假的時間,讓他們把廠裡的貴重裝置偷偷轉移出來,再找了些即將報廢了的裝置頂替,這樣砸了也不心疼。”
難怪那天廠裡的老工人會說裝置型號都不對,戰逸非完全愕然,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這是……從我的工廠裡偷東西。”
“現在是我的工廠了。”方馥濃露出無賴一笑,又伸手颳了刮對方的鼻子,“當然,也還是你的——公司聽老闆的,老闆聽老闆娘的。”
宋東坡補充道:“我會答應煽動那些不明就裡的工人鬧事,也是方總答應過我,一旦事情平息,他會盡可能把那些工人找回來,仍讓他們在廠裡工作。”
“男人就該一諾千金,既然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方馥濃依然看著戰逸非,對他說,“我答應你會守住覓雅,我也答應他們,最多五年,五年一定會讓覓雅上市。”
“那麼全國代理商大會呢?那些警察……”這下戰逸非的腦筋總算轉過彎來,鳳眼睜得圓了些,他問,“還有……滕雲呢?你要我一定讓他在會上發言,難道也是……”
“那陣子我不是一直出差麼,表面上是去補救覓雅與代理商之間的關係,其實是先從幾家關係最鐵的著手,我答應他們,他們在代理商大會上解除與覓雅的代理合同後,我會給他們更優厚的合作折扣。”預設滕雲是薛彤用影片證據舉報的,也預設是自己導演了代理商大會上那一幕驚心動魄的“官兵捉賊”,方馥濃笑了笑,“至於滕雲,你知道我這人一向主張‘以殺度人’,他既然把錢還你了,也判不了多少年,至於許見歐會不會從北京回來、回來後又會不會等他,這是他們之間的問題。”
“這樣割肉擲敵……又是為了什麼?”問出這話戰逸非才想起來,想起那天的方馥濃確實流過幾滴淚,既是祭奠夢想,也是以示決心,從頭再來。
“你猜猜看,我花多少錢買下了覓雅?”方馥濃貼著戰逸非的耳朵,自問自答,“連著工廠地皮一併吃進,也就三千多萬,還有足夠的餘錢讓我運營整個公司。”
周晨插話:“這不叫割肉擲敵,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咱們中國人最容易從風而動,事情鬧開了,花之悅和別的化妝品企業都不可能再對覓雅感興趣。”
方馥濃點頭承認:“花之悅本來就只是看中了蘇州工廠的生產線和覓雅的代理商渠道,如果她志在必得,我們籌多少錢都沒用。”
“這些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不早點告訴我……”儘管已是百脈具開,可這傢伙依然一副如墮夢中的表情,一雙漂亮鳳眼也微微泛紅。
“一來你這傢伙太容易心軟,演技也太差;二來沒有實打實把握的事情我不願事先張揚;三來……我也想給你一個驚喜嘛。”方馥濃在戰逸非臉上親了下,哄小孩兒似的說,“我知道你念舊,本來想把東樓原來的辦公室租下來,可物業動作太快,那幾層樓面已經被租了出去,不過剛才HR聯絡了Amy,她還賦閒在家,願意回來……”
方馥濃本以為對方會高興,沒想到戰逸非抬手就揮了自己一拳。
宋東坡和周晨趕忙驚呼:“戰總,別動粗啊!”
這段日子的委屈急需發洩,戰逸非覺得這人笑著就欠抽,他又想揮拳去揍他,這回反倒被對方敏捷避開。一招制敵,方馥濃用一隻手反剪了戰逸非的雙手,又用空著的那隻手將他緊束在懷。
這幾個動作發生得太快,周晨與宋東坡都來不及反應,只看見戰逸非雙手被縛怒目瞪人,而他身後的方馥濃正笑著趕人:“你們該出去了,沒看見麼,管老婆呢。”
“方總啊。”方馥濃的顴骨處已經青了一塊,老宋看他這樣子狼狽,忍不住就要開他玩笑,“你這婆娘太兇悍了!”
懷裡的男人犟得厲害,稍不留神只怕就要讓對方跑脫,方馥濃累得氣喘不勻,完整的句子說出來也散了:“人前是兇悍了點,人後還是……挺老實的……”
宋東坡與周晨識趣地退出門,還貼心地帶上了門。
一旦屋子裡只剩下兩個人,戰逸非的身體立刻自動繳械,沒了一點抵抗的樣子。
將對方抱上那張寬死人的老闆桌,方馥濃還怕這小子又反悔,解了胸前的粉色領帶,將他兩手捆紮起來。他一邊扒他褲子,一邊啃咬他的嘴唇、耳朵與脖子,喉嚨裡發出含混聲音:早就想在這上頭幹|你了。
唇與舌抵死纏綿,戰逸非斷續說著:“上市……等覓雅上市以後,我就跟你去南非……”
“不去南非了……”這個男人兩鬢半白,目光大亮,看上去莫名興奮,不知是因為與情人久別重逢,還是又躍躍欲試著另一場冒險,“我最近在以色列投資入股了一家自然資源公司,下一站我們去剛果……去剛果開採金剛石……”
戰逸非徹底放下心來。直到剛才這句話出現前,他都以為眼前這個男人是沙漠中的蜃景,是自己思念狠了的幻覺。
但這個男人的確是方馥濃沒錯。
由始至終,心念專一,不負良辰。
他跟他一起,還有一萬里路要行,還有一萬場愛要做。
戰逸非想,前者尚好實現,後者麼……現在就得開始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