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佛前不作惡
溫妤回國的時候恰好戰逸非離開上海,她惦念著久未見面的公婆,所以在酒店安頓好以後就回家探望二老。
當初與戰逸文成婚,本以為可能會遭到男方父母竭力反對,沒想到最後卻輕輕鬆鬆就嫁進了豪門。結婚以後,公公戰博一直把她當女兒,這讓頂多只算書香門第出身的溫妤很是感激。三歲半的小女孩在房間裡跑來跑去,趿著的拖鞋把地板敲出“啪嗒啪嗒”的脆響聲,溫妤嫌這丫頭煩了,便笑著呵她一聲。
戰榕也在,一家人共享天倫。
“你也太狠心,就這麼帶著小堇撇下我們不管,這次回來就別走了。”馬慧麗嘆著氣,兒子死後,孫女就是唯一的記掛,這麼久沒見上面,得怪這個狠心的媽。
“對不起,爸媽。”溫妤笑笑,因為把在國外的資產全處理成現金給了戰逸非,她確實要回家了,“這次回來我就不打算走了,也讓小堇多陪伴陪伴你們。”
“能回來就太好了。”馬慧麗又嘆氣,“我和你爸年紀大了,最近集團裡的事情又不順心,唯一能伴著我們、讓我們安度晚年的也只有小堇了。”
“也不是‘唯一’吧,你們還有阿非呢。”溫妤一直知道戰家父子關係不好,這次回來她還有一個心願就是彌合這對父子的關係。她將臉偏向戰博,微笑說,“那孩子挺有想法的,真的。很多地方他做得比他哥好。”
“好什麼?都是些不靠譜的念頭,想要打造‘中國的時尚帝國’?國人的審美力根本到不了那個層次,當初逸文要成立化妝品公司,我也是反對的。”提及英年早逝的兒子,戰博也搖頭嘆氣,“你跟逸非走得近,讓他早點收心結婚,人家邱部長的女兒還等著他呢。”
結婚怕是不能了。溫妤假裝答應會勸,趁著戰博臉色緩和便又說:“其實阿非也知道家裡最近事多,他不問家裡要錢,也是想為榕星減輕負擔。我在國外的時候他來看過我,聊了很多,這孩子臉皮太薄,想叫您一聲‘爸爸’還怕您不應聲呢。”
“能不應聲嗎?血脈親情難道一點沒有嗎?!”戰博隔空罵了兒子一聲,臉色卻顯得更為倦怠溫和。這麼些年他不敢對這莫名冒出來的兒子太好,十之七八是怕妻子的孃家人有意見。而今老丈人已經死了,生意場上的事情也愈加令人力不從心,背益佝僂發益白之後他漸漸就想起還有一個兒子的好來。想讓兒子收心結婚,一方面是為了生意,一方面也想修補多年來的裂痕。將一筷子菜夾進碗裡,戰博故作面無表情,實則放軟了語氣:“你勸他回家吧,一個人在外頭拼也辛苦,再怎麼,榕星也是他的後盾。”
一直默不作聲的戰榕微微笑了,他最清楚,時間能跨越的隔閡都不是隔閡,時間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只不過這對父子都是犟脾氣,誰也不肯先低這個頭。
他突然開口,問溫妤:“小妤,你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嗎?”
“我總想著,我還年輕,總不能就這麼混吃等死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我是學法律出身,可這麼些年沒從事這個職業感覺丟了不少,我在想是不是再去唸唸書,把這方面的專業撿起來。”
“唸書好,想學東西永遠是好的。人最怕的就是不思進取,好逸惡勞。”戰榕笑意更顯,表示自己如何都會支援對方的決定,停了停,問下去,“你想沒想過,去覓雅幫忙?”
溫妤驚訝:“覓雅?”
戰榕又說:“逸非這孩子耳根子軟,挺容易偏聽偏信,可這生意場上的事情絕不能這般草率。覓雅目前正巧缺個法務。你可以一邊讀書,一邊提醒他,幫幫他。”
戰博也表示同意:“你回國不久,方方面面都還要適應,能在自己熟悉的環境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再好不過。”
連公公也贊同,溫妤更覺得不便推辭了,她衝戰榕點點頭,笑了:“二叔,一切聽你安排。”
“行。”戰榕也笑,一低頭,那個小不點正好跑來自己眼前,便又伸手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髮,他說,“逸非這兩天出去辦事兒,什麼時候回來還沒個準話。你休息好了就跟我說,我安排你進公司。”
戰逸非這兩天確實是出去辦事兒,因為方馥濃對他說去找一個能與傑夫?艾伯斯媲美的中國畫家,他就不聞不問地隨他去了。
直到一路被哄騙著上了去往九華山的旅遊巴士,才知道,上他孃的老當了。這地方其實上回美博會結束他就想帶他過來,只是後來兩人鬧得厲害,便忘了。方馥濃半開玩笑半認真,說戰逸非戾氣太重。
戰逸非上車沒多久就出現了暈車的症狀,盤山路有些陡峭,幾個彎繞下來,難受的感覺馬上就變本加厲。老夏開車從不會這麼不穩當,而且這輛旅遊大巴與他那輛只喝九十八號汽油的名車也不可同日而語。車廂內浮著一股檀香與柴油混合的氣味,難聞且古怪。
頭疼耳鳴,還有些反胃,戰逸非把臉撇向窗外,耳邊斷斷續續飄來一些話語聲,一對鬢白如雪的老婦正在談論壽衣與骨灰盒,壽衣她喜歡蠶絲的,骨灰盒得是大葉紫檀。
巴士穿過一片田埂荒疏的廢墟,霧氣讓車窗外的天地顯得格外深遠。
深刻體會了一把女人懷胎十月才有的難受感,戰逸非本想閉目養神,忽又聽見一個挺脆的聲音:“看你的樣子,你該是來自上海吧?”
“聽說上海男人都很娘炮,看你倒還好。”
“我也聽說了,上海男人都妻管嚴、沒血性,幹起架來是隻動口不動手,罵人還翹蘭花指!”
“……”
一連串叮叮鈴鈴的笑聲響了起來,戰逸非朝身旁的座位瞥去一眼,瞧見前排後排的幾個女生都湊頭過來,嘻嘻哈哈地圍在方馥濃的身邊。
隨意以目光一點人頭,四個。戰逸非記不住這幾個女孩的長相,也懶得去記,隱約就記了一個齊頭簾、一個鞋底臉、一個一笑兩粒大兔牙,還有一個杏眼桃腮、唇紅齒白……姑且就算她是四個裡面最漂亮的吧。
最漂亮的那個毫無準備地與他對視一眼,驀地臉紅一下,慌忙移開眼睛。
四個女孩剛剛結束高考,不算香客,只是結伴前來遊玩。因為兩個男人都是休閒裝扮,看著像極了大學生,還是頂帥的大學生,她們忍不住就來搭了話。
女孩們忙不迭地遞來水、麵包與零食,方馥濃照單全收,並不時附送迷人笑容一個,簡直是眾星拱月。
“你長得很像一個明星哎……”鞋底臉望著方馥濃,又抬手指了指旁邊的齊頭簾,看似不屑地說,“喏,她最喜歡那個明星了,凡是他代言的東西她都買一堆,腦殘得厲害……”
“我就是外協的怎麼了?唐厄確實帥啊,你有本事找一個比他帥的出來……”齊頭簾還試圖越過方馥濃與裡頭座位上的戰逸非搭訕,她說,“你們什麼大學的呀?她們倆都考進上海了,沒準兒能變成你們學妹呢!”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最是花痴聒噪,和自己妹妹一個樣。戰逸非對女孩的搭訕視若無睹,只是冷冰冰地睨了方馥濃一眼。他把本來戴著的棒球帽摘下來,拿帽子遮住自己的臉,又雙臂交抱著仰面靠在椅子上,以示自己要睡覺,閒人莫擾。
吃了閉門羹的女孩一臉悻悻,方馥濃倒笑得電力十足:“他太靦腆。”
戰逸非沒上過九華,四大佛山他只去過普陀山,還只去過一次。佛教聖地都差不多,酒店、飯館一律價廉物不美,也就是一般經過改建的民居,家家戶戶都賣山珍、供香火,靠佛山吃佛山。戰逸非進酒店之後,方馥濃就不見了人影。該是與那四個女孩一起。
還是難受,折了一宿的腰又顛簸近六個小時,本來就疼的屁股更是紮了鋼釘一般。山中的寒氣敲打門窗會發出聲響,似那聽得人心煩的回鈴音。他倒頭躺向大床,閉起眼睛。
心裡有些煩悶情緒,似水中孑孓,細不可察。
一樣的廟宇樓閣喚醒了記憶,他想起他二叔曾帶他去過普陀山,請了一位高僧給他媽補了一場法事。
有錢人都信這個。戰博從頭到尾沒現身,倒是掏了這筆請和尚唸經的錢。他明明白白表現出一個態度:他對姓齊的女人漠不關心,對這莫名冒出來的兒子也厭惡得很。
方馥濃回來時發現這小子已經睡了,弓身成母體中胎兒的樣子,偏縮在床上一側。
這小子的睫毛太長太密,闔眼來看就是眼頭至眼尾拖了一筆濃墨,一直曳入鬢裡。此刻這睫毛輕輕顫動,彷彿垂著淚珠。方馥濃上前探了探他的額頭,竟還有些燙。
手還沒來得及挪開,就被對方拽了住。
掌心面板帶著薄繭,蹭在臉上很是舒服,方馥濃笑了:“醒了?”
驀地睜開眼睛,眼眶果然微微泛紅,戰逸非從床上坐起來,不冷不熱掃了對方一眼:“左擁右抱,齊人之福,你倒也捨得回來。”
“她們想看這兒的金錢樹,而我恰好來過,記性又好。”方馥濃摸出口袋裡一罐鐵盒薄荷糖,拋給對方。
將糖片含進嘴裡,熟悉的甜味令暈車的不適緩解不少,戰逸非勾了勾嘴角:“我看那四個裡頭有一個長得不錯,你不妨留個號碼給她,等她來了上海,你多個‘妹妹’殷勤,她也多個‘哥哥’照顧。”
“我倒也想,可人家想要的是你的號碼。”方才那一眼對視就讓那漂亮姑娘著了道,還真的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回,方馥濃只當聽不懂,沒讓對方遂願。伸手捏了捏眼前男人的下巴,湊臉上去,“現在的女孩怎麼都喜歡這種俊俏小白臉?”
“我不喜歡俊的,我喜歡醜的。”戰逸非開啟方馥濃的手,順勢又回捏了對方的下巴,“就你這樣,最合我意。”兩張臉本就貼得近,索性一摟對方的脖子,咬住他的嘴唇。
吻過以後,戰逸非就沉下臉來:“我不喜歡寺廟,我想回去——我們到這兒來到底是找誰?”
“一位旅日歸來的畫家,邱岑歌。”方馥濃停頓一下,“邱岑歌的藝術成就或許比不了艾伯斯,可他在中國的影響力不比任何一位明星大腕小,人家是畫家,身份本就不同凡響,何況還是個美男。”
“邱岑歌?我對這名字有印象。”藝術圈的事情戰逸非瞭解不多,但也聽過邱岑歌的名字,師承日本藝術大師北村亮,被譽為“中國第一美男畫家”,這樣的頭銜俗不可耐,但他的一幅畫價值千金。回憶一番,他繼續說下去,“可我怎麼記得,他年紀不輕了。”
“快四十了吧,但畫家一般都仙風道骨,不顯老。”方馥濃笑笑,“我最近剛見過傑夫與夏偉銘,聽夏偉銘說邱岑歌好像是生了病,最近在這兒的一間廟裡修行靜養。”
“你什麼時候又見過那個波普老頭了?”
“雖說我差點和那老傢伙打起來,不過他表示,如果覓雅新品釋出,他仍然願意無償合作。”
“為什麼要動手?”
“因為他將一件雕塑作品帶去日本參展……實在……有礙觀瞻……”方馥濃朝戰逸非瞥去一眼,心裡輕嘆口氣:你若是知道自己的臉被掛在一件滿是陽*裝飾的怪玩意兒上,一準能當場砸了展廳。
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到處都是布衣寒衫的和尚。
方馥濃認識一個在這地方幹了十來年的導遊,與這地界的師父都挺熟,這年頭和尚也要搞三產,有清心寡慾、一心向佛的得道高僧,自然也有見錢眼開的異類。他知道邱岑歌在這裡,與那導遊打聲招呼,也就替自己安排進了這間廟裡。
大約清晨四點的時候,一位挺年輕的禮儀教化僧來請住在廟裡的有緣人一同去做早課。小師父來到方戰二人的禪房外,恭恭敬敬請了幾回,見裡頭始終毫無動靜,也就走了。
其實早他二十分鐘,尚在天光未亮之時,方馥濃揭了佛陀塑身上的一段黃紗,用它矇住戰逸非的眼睛,將他帶進一處地方。
“小心門檻。”
戰逸非什麼也看不見,遵從對方的指示,抬高了腿邁過。
“這是哪裡?”檀香撲鼻,不像是民宿。
方馥濃不回答,只是笑說:“帶你來做‘早課’。”
戰逸非鼻腔裡哼出一聲:“我都不知道,你居然這麼有佛性。”
能甘願與和尚同食同住,自然都是有佛性、有覺悟的表現。方馥濃自認也有。他告訴戰逸非,自己高中那會兒差點就在這兒落髮了。
“不信。”眼睛雖被矇住,心可敞亮得很,“就你?吃不了齋,念不了佛,更守不了戒。”
“守得了,守得了。不只要守戒,還要修那最滅絕人性的白骨觀。”佛家人修白骨觀是為了息滅對色身的貪戀,方馥濃倒好,一邊說著要持戒,一邊卻耍起了無賴。
“佛門淨地,你別胡來!”這小子平日裡沒少說“佛經就是狗屎”,但真的身處佛門,多少也心存敬畏不敢胡來。戰逸非還想推擋,上身忽然被對方往前一折,雙手就勢前撐,人沒倒下去,扶住了一個硬木似的東西。
手指摸了摸,大概是案臺。戰逸非隱隱覺得不安,聲音都發了顫:“這到底是哪裡?你真的別胡來……”
眼前一道開縫似的光,待半睜半閉的眼睛完全睜開,一尊跏趺端坐的釋迦牟尼金像赫然入目——
這兒是大雄寶殿。
“方馥濃!你……你瘋了!我要回上海,馬上就要!”
“人說‘佛前不作惡’,又沒說‘佛前不做|愛’。”方馥濃笑了一聲,又把戰逸非的臉扳過來,吻他的嘴唇。
戰逸非終於放棄掙扎,縱情享受,反正結多少孽,造多少業,幹多少滔天惡行,遭多少因緣果報,也是與你一起。
待和尚們陸續進殿,兩人從後門溜走,穿過幽深肅穆的禪院,回到自己的禪房。
連住幾天,又一日的早課過後,廟宇已被灑掃一新,年輕的小和尚們大多不記得“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只記得一會兒就得等人來捐香火錢,撅誰的面子也不能撅菩薩的。
這地方遍地和尚,要辨出一個俗人實在太容易,要辨出一個好模樣又綁著辮子的俗人就更容易了。
方馥濃從自己的禪房走出去,向著那個人走過去:“邱先生,居然在這兒都能遇見你,還真是緣分。”
“不是緣分吧?”邱岑歌是藝術圈的人,自然與夏偉銘有交情,交情還不淺。夏偉銘替他在海外操辦過畫展,連他家的譚帥都見過。邱岑歌聽夏偉銘提過覓雅,提過方馥濃,卻沒答應要與覓雅合作。一來是他最近身體不適,要動一個手術,二來他聽夏偉銘說這個名叫方馥濃的傢伙有意思極了,還挺想親眼見識一下。邱岑歌笑笑說,“我知道你是誰。夏偉銘一早就跟我提過你,只可惜這次我幫不了你。”
方馥濃似乎沒聽明白對方拒絕的話:“這廟裡的伙食一點油腥沒有,我帶你去個地方,頂新鮮的鱔絲配上上好的筍乾,保管你嘗上一口就想跟我合作了。”
“上這兒的人都是來修行的,沾葷腥什麼的不合適吧。”邱岑歌微微皺眉,神色冷峻,“你如果再這樣說,恐怕我們的談話只能到此為止了。”
“你不妨信我一回,這裡的菩薩沒這麼小氣。”
“怎麼說?”邱岑歌重又露出客套的微笑,這一笑便襯得五官更顯溫潤,看著確實仙風道骨,不顯老。
“我十多年前就來過這裡,見一孤庵裡的老師太挺可憐,想起曾有高人對我說‘廟無大小,心誠則靈’;又想起大雄寶殿裡的和尚不只有手機,還有gameboy,可庵堂裡的尼姑連口飽飯都吃不上,所以我就把身上的錢全給了她。結果發現自己沒錢回去了。”
“打電話向父母、朋友求救?”
“沒有,來的時候誰也沒告訴,就怕聽人囉嗦,所以通訊工具一樣沒帶。”
“那你怎麼回去的?”
“我發現功德箱裡的錢多得裝不下,百元大鈔也都散落在了箱子外,可往來的香客那麼多,竟沒一個人對這些錢心生邪念。”
“難不成……你把那些錢拿走了?”邱岑歌搖頭,忽又跟想起什麼似的,問,“該不會……這兩天住我隔壁的人也是你吧?”
方馥濃點頭,無賴笑笑:“我特地託人安排我住你隔壁,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這腰都快折了。”
“佛前不作惡。”邱岑歌搖了搖頭,表現出自己不太認可對方的選擇,“很少有化妝品品牌會那麼渴望與藝術家合作,你不該去找一些明星模特嗎?為什麼請了艾伯斯還不夠,還要來找我呢?”
“老實說明星我也找了,可我總認為大美無界,真正美好的東西總是共通的,無論是藝術界、時尚界,還是對於一個剛剛起步的化妝品公司。”停頓一下,方馥濃更為坦誠地說,“因為某些原因我可能進駐不了國內的連鎖百貨,我想讓自己的品牌多一些可以與外資百貨談判的砝碼。”
邱岑歌搖頭,不置可否地說:“貪嗔痴三毒,你這人算是佔全了。”
方馥濃不以為意,笑說:“豈止是貪嗔痴,我這人坑蒙拐騙還嫖還賭,簡直是十惡不赦。”
這話邱岑歌信。他想了想,仍舊搖頭:“幾年前我遭遇過一場事故,留下了後遺症,而今趕著要去做手術,除非你給我一個非答應你不可的理由,否則我就只能說抱歉了。”
方馥濃反應很快:“一個理由不足以表示我的誠意,我給你三個。”
邱岑歌挑眉:“第一個?”
“‘馥木之源’的主推產品將是‘清酒’系列,清酒起源於中國,然而許多人誤以為清酒起源於日本,就像明明是中國畫家的你,至今仍然擺脫不了被質疑為日本人。覓雅不只希望與你合作,也希望能達成你與傑夫?艾伯斯的合作,因為你們是當之無愧的中西藝術圈的翹楚。”
其實光是能與傑夫?艾伯斯合作,邱岑歌已經很動心了。但對方既然信誓旦旦說要給自己三個理由,他便索性耐下性子,問:“第二個呢?”
“我在上海的華山醫院為你預約了一位專家,他是腦部手術的權威,但可能他的手術已經排到了明年,你這個時候去約估計很難成功。”
“你是說姜宏毅教授嗎?”腦震盪的血塊壓迫了視神經,對於一個畫家來說,再沒什麼能比得上眼睛珍貴。邱岑歌確實打聽過國內鼎鼎有名的幾位腦科手術的專家,毫無疑問,其中最出色的以為就是華山醫院的姜宏毅教授,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為什麼你能約上?”
“我和姜教授的女兒恰巧有過一段……感情,我們好聚好散,至今見面仍是朋友。”談不上“感情”,那只是一段再明確不過的炮友關係,但這段關係中的雙方都獲得了極大的身心滿足,所以即使女方嫁為人妻,變為人母,友誼仍然維繫至今。
“那麼……第三個?”這個時候邱岑歌已經信了夏偉銘的話,這個人確實有意思。
方馥濃沉默一下,邱岑歌以為他答不上來,便打趣道:“你可別說什麼導人向善的佛理,你自己都不信。”
方馥濃搖搖頭,目光投向寺門外,忽然就亮了起來。
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在一個導遊的指引下走向他們,他一見自己的情人就嚷:“這地方怎麼回事兒?停車場建得那麼遠,這麼長一條山路還不讓開車!”
膚色偏深,臉部面板也微微帶些年齡感的鬆懈,可這個男人大眼睛、薄嘴唇,鼻樑挺直得不像話,活脫脫一個吳彥祖。他先對邱岑歌說:“爺,以後出門能知會一聲麼爺?要不是有人通知我你在這兒,你這麼大個手術都不打算告訴我了?!”旋即又朝方馥濃投去一眼,立馬將明亮大眼睨了起來,一副“誰泡老子男人老子砍死誰”的兇相,“你小子幹什麼的?你小子誰?”
“佛門聖地,你能不能別嚷嚷。”邱岑歌忍不住白了譚帥一眼,眼睛瞥回來的時候方馥濃已經轉身走了。
“第三個。”他背對他們揮揮手,含笑的聲音傳過來,“Happyhoneymoon!我在上海等著你。”
“這小子到底是誰?”即使被情人勒令閉嘴,譚帥依然滿腹醋意。想了想,忽然又說:“你覺不覺得這小子很像一個人?”
邱岑歌知道譚帥指的那個人是誰,當即心領神會地笑了:“像哥倆兒,但這小子更壞。”
禪房附近沒找到戰逸非,方馥濃又去別的地方再找。他不曉得戰逸非這會兒正焦頭爛額,因為薛彤打來了興師問罪的電話。
“你別嚷了,這事兒是二叔安排的,不是我。如果不是你這通電話,我也不知道妤姐已經去覓雅工作了!”這倆女人是王不見王、後不見後,若他當時在上海,無論如何得擋著攔著、哄著騙著,無論如何不能讓溫妤也去覓雅工作。
“妤姐?你叫得倒親!你叫過我姐嗎?我才是你哥認定的你的嫂嫂!”薛彤憤怒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聒擾著他的耳膜,“戰逸非!你沒良心!我為你的公司在外頭奔忙,幾個城市連夜趕,一頓好飯都沒吃上!你倒好,現在覓雅上了正軌,你他媽的就要殺驢卸磨了嗎?!”
這女人居然能說出“殺驢卸磨”倒有進步,可戰逸非這會兒被她纏得沒轍,沒工夫開玩笑。幾個過路的香客朝他投來了異樣的眼神,他不得不再壓低了音量說話:“我沒說一定要你離開覓雅,我只是在跟你商量,不是你剛才說你不想看見溫妤嗎……”
“你趕我一回,還要趕我第二回?我他媽還不想看見你呢!”說過的話翻臉不認,電話那頭的女人依然咄咄逼人,不依不饒,“你當初答應給我的那筆錢呢?那是你哥留給小喆的東西,你說對我不放心要管著,你要趕我走也可以,現在就把那筆錢還給我!”
“錢的事情我們當面說……你別再鬧了,等我回來。”戰逸非看見方馥濃走了過來,立即摁斷電話。
方馥濃走到他的跟前,問:“有事?”
“上海那裡出了點事,我得儘快回去。”戰逸非稍稍舒展開擰緊的眉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你和邱岑歌談妥了?”
“他會和覓雅合作,我們只管在上海等他就好。”瞧出對方神情有異,方馥濃一樣微微皺眉,問,“真的沒事嗎?”
“我的家事,我能處理好。”不想在情人面前示弱,這個男人回答得果決又堅定,“我們兵分兩路吧,我先回上海,你就按照原計劃去搞定花之悅配方的事情。”
方馥濃明白對方的意思,但瞧這小子抿著嘴唇繃著臉,一臉招人的凝重,便忍不住又想逗他:“你就這麼放心讓我一個人離開?你就不怕我一聲不吭地跑了?”
“你……”
偏偏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這玩笑顯然失了分寸,觸到了他的逆鱗。戰逸非臉色一下沉下來,不快,不快得狠了。
仔細斟酌片刻,他貼身靠近方馥濃:“你要敢一聲不吭就走,不管你去哪裡,我都一定會把你找回來,接著……”停頓一下,鳳眼迸出惡光,“先奸後殺。”
那頭的薛彤收了線,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她這會兒自說自話在辦公樓內的星巴克吃早茶,滕雲就坐在她的對面。
“我為他、為覓雅做了那麼多,他的大嫂一回來,他就迫不及待要把我一腳踢開!”
彷彿請這個男人共用早茶只是充當聽眾,薛彤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漂亮的明星惹人追捧,同樣漂亮的薛彤卻招人討厭,再漂亮的女人話多以後都招人討厭,電視可以靜音,活人卻不能。
戰逸文對著枕邊紅顏兜不住嘴,因而從這個女人嘴裡,滕雲也就知道了不少戰家人的事情。以前他只在給戰喆看病的時候無心一聽,這會兒也是心不在焉,偶或應和一兩句。薛彤現在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個女人引走了,根本沒工夫再管原料的問題。按理說他本該寬心才是,但這兩天這個男人依然胡茬不淨,眼圈烏青,越發看著憔悴。
他想亡羊補牢,把錢湊還給那個陳工了事。但他的朋友本就不多,能借錢的就更少。猶豫掙扎半晌,他悄悄地回北京看望了父母。
他想讓他們賣掉北京的房子,來上海與自己同住。
對於兒子的同性戀情,老實本分的滕家父母怎麼也不可能遂意,也就一直不願意搬去上海住。但到底父母與子女之間血脈相系,滕家父母幾乎在兒子跨門而入的瞬間,就感受到了他的欲言又止,似有難處。飯桌上,也不知是父親還是母親率先表態:賣房子,去上海!
另一個也是頻頻點頭,只說,若是他覺得不方便,給他們老兩口在離他家近的地方租一間房子就行。
兩個年近七旬的老人鬢髮已白,說話仍帶鄉音。滕雲強忍住一腔酸澀的淚水,把恰巧帶在身邊的一沓錢遞給父母,笑說自己只是出差太累,順道回來看看。當晚便藉口工作還忙,又悄悄地回了上海。
“還‘患難見真情’呢,我呸!”
坐在對面的女人響亮罵出一聲,便把滕雲的思緒拉了回來。
薛彤把咖啡杯裡的茶匙攪得砰砰直響,依然罵罵咧咧:“當初覓雅斷了資金鍊又打不開銷路,多少人落井下石不肯幫忙,他走投無路跑來找我,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他出山,幹得比誰都賣力認真。他自己呢?一到節骨眼上就找不到人,新系列開發的關鍵時候,還和那個方馥濃外出遊山玩水——”
“方馥濃”這三個字一下扎疼了這個男人,他皺眉問:“方馥濃不是已經去‘花之悅’了嗎?怎麼還會是他?”
“肯定是他!”挑睃著豔麗眉眼,薛彤說,“你看著吧,沒幾天方馥濃就得跟沒事兒人一樣回來,覓雅還是他說了算……”
兩片嬌豔紅唇仍動個不止,但滕雲已經完全聽不清這個女人在說什麼了。他的情緒在短短几十秒內如過山車一般起伏激盪。他憤怒、悲傷、妒心更重,因為他為了這個位置、為了馥木之源的上市做足了準備,結果卻可能是方馥濃隨便一聲否定,就會讓他全部的努力付諸東流。
水克火,土克木,有些人註定生來就與自己不對付。
滕雲最後埋怨起自己,是自己瞻前顧後好謀無斷,走錯的路再回頭已是來不及,倒不如一條道到黑,或許還能柳暗花明。
“不過,罵歸罵他……這小子其實也算有良心,他畢竟是小喆的叔叔,這麼長時間來也一直對小喆很好……”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薛彤嘆了口氣,喝了口咖啡,嗓門總算低了下來。
想了想,滕雲臉上浮出笑容,問:“你難道就打算這樣離開?”
“不離開又能怎麼樣,真的找那女人大吵,說我是她死去老公的情兒?”薛彤搖頭,又嘆氣,“我也就是隨便罵罵,解解氣……搶個死男人沒意思,那女人神經那麼脆,要是再犯病,倒成了我的罪過。”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戰逸非要逼你離開覓雅?”
“還能為什麼?他怕我口無遮攔,哪天一不小心捅破他哥當年的那層窗戶紙,傷了他那個神經病大嫂的心。”薛彤也聽說過,戰逸文死後,那個女人有很長一段時間精神狀態不穩定。但她絲毫不覺得溫妤表現出來的愛情感天泣地,相反,換句時髦的話說,她覺得賤婢就是矯情。
愛情是什麼玩意兒?文人騷客各有說法,梁祝化蝶被之管絃,鵲橋相會傳於街巷,然而對她這種俗人而言,再多的風花雪月、情詞錦句,比不了一個常年茹素的人偶沾一頓葷腥。戰逸文是個好人,給過她一個好夢。但人死了,夢醒了,太陽照常升起,日子也得照過。
情情愛愛,尋死覓活,神經病不是?
滕雲看似不以為然,搖頭說:“你再想想。”
“為什麼?”薛彤看似仔細想了,好一會兒才搖頭,“我真不明白。”
“怕嫂嫂傷心只是藉口,對小喆好也並非出自真心……”停頓一下,滕雲補充下去,“事實上,我認為是他怕你去戰家鬧才有意安撫你,他打從開始就不想讓你進戰家的門……不對,不是不想讓你進戰家,是不想讓你的兒子進戰家。”
“小喆?”薛彤一時沒反應過來,紅唇微張,杏眼圓睜,“為什麼?”
“這還不簡單嗎?戰逸文死了,他戰逸非就是獨苗。”
一語點醒夢中人。滕雲面帶和煦微笑,恰到好處地停頓一下,這下薛彤就全反應過來了。榕星集團資產過億,國人又向來重男輕女,就算分一點零頭股份給戰圓圓,這麼多財產到頭來還不是他戰逸非一個人的?
“戰逸非本就是私生子,現在又跟男人搞不清楚,怎麼都不可能討他爸的喜歡。如果你帶著戰家唯一的孫子出現,戰家人怎麼可能不認你?”滕雲搖了搖頭,輕輕嘆氣,“如果小喆能被戰家認下,他就能用最好的藥,受最好的教育,他的起點比這國家裡大多數人高得多,他的前途也會一片光明。”
這番話顯然起了效用。但凡母親都長著同一顆慈心,她自己能嚥下的苦,絕不容許她的孩子嘗上半點。薛彤越想越覺得對方言之有理,戰逸非是怕自己在戰家地位不保,否則不會不准許自己現身於公司,更不會霸佔他哥留給他侄子的錢。
管他孃的原料問題!管他孃的覓雅!誰也阻止不了一個母親為自己的兒子謀求前程,薛彤當即做了決定,她要把目光放得長遠,她要帶著兒子認祖歸宗。
嚴中裕下了令,讓兒子跟著情人學習經商之道,嚴欽也就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花之悅報到。頭兩天他還能做到朝九晚五,很快就變成日上三竿也見不到人影,偶或露一下臉,又繼續見不到人影。
老子的這個命令挺讓他感到噁心。他一直討厭李卉,準確地說,除了他媽以外,他討厭所有他爸的女人。
“我不告訴你爸你在這兒的情況,你也別再去找方馥濃的麻煩,他遲早是我的人。”女人耐心擺弄著辦公桌前的插花,花之悅的辦公區域內到處是令人賞心悅目的花卉,或在瓶,或在盆,枝枝蔓蔓精心修剪,常換常新。
這話說得有點曖昧,也不知道是指她李卉的裙下之臣,還是隻針對花之悅的職業經理人。
“行啊,這買賣我不算虧,我不找他麻煩。我也祝你馬到成功,省得我想要的東西,我還沒沾到手,反倒被他那個畜牲搶了先。”頓了頓,嚴欽忽然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一臉猥瑣狎暱地湊近對方,“不過,你對那個姓方的小白臉那麼上心,就不怕我爸知道,打斷你的腿?”
“怕。”李卉從容不迫地對視著嚴欽的眼睛,嘴角的弧度保持完美,眼神顯得意味深長,“你最近幹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我怕他先打斷的是你的腿,而不是我的。”
其實李卉只是訛他,但嚴欽的身子猛地一顫,明顯露出怯色。他爸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是從來不管他,但一管就是最簡單粗暴的法子,毫不客氣。
嚴中裕不算懼內,但也從來不想與妻子起衝突。所以每次教育兒子的場景都很簡單,他在晚餐前叫他進房,甩手就是兩個耳光。然後他就會扔出一沓錢來,那樣子活像招妓完事後一樣,讓兒子別告訴他媽。
剛進小學的嚴欽的確沒去他媽那裡告狀。因為在他爸這裡,一個耳光他掙一萬,出去以後,隨便扔出一百塊,班上的同學都排隊等著被他欺負。
李卉這種狐假虎威的態度惹得嚴欽很想抽她一嘴巴,一解當年的被抽之恨。但是礙於自己老子的威嚴,他又不敢動手,最後他決定逞一逞口舌之快:“你信不信我哪天找人痛揍你一頓,還拍下你的豔|照,給花之悅的員工每人傳送一份?”
李卉毫不在意地笑出聲音。她將一張嫵媚異常的臉孔靠近眼前的年輕人,幾乎貼著他的臉說:“我不信。你沒這膽子。”
嚴欽大怒而去。
一出門他就打算找人去瘋一瘋,撒撒氣。可是唐厄在拍戲,別的幾個明星也都玩膩歪了,沒勁。
他打電話叫來了倆跟班,還想叫老蒲。可一個電話過去沒打通,好長時間也不見對方回電。
嚴欽正納悶,脾氣見長啊,竟敢衝我撂挑子。後來一個跟班跟他說:“老蒲最近收心了,玩格調呢,一般的明星模特看不上眼了,他在玩主持人呢。”
“誰?”嚴欽睨著眼睛,“哪檔節目?”
“那個叫什麼……叫什麼《紀實風雲》,對,就叫這個名字……”那人挑動著不比黃豆大多少的眼睛,模樣誇張地咂咂嘴,“我也就隨便看過一期,嘖嘖嘖,真的,侃侃而談那樣子真的特別有氣質,那節目據說都是那人自己的創意,特別有內涵,特別好……”
除了唐厄那種雜交得特別完美的能夠鶴立雞群,一般的明星模特也就那樣,五官輪廓像極了出自同一個整形師,乍一眼還新鮮,再一眼就膩歪。要說上戲門外常年停滿名車,那也都是煤老闆、暴發戶,哪怕稍有點身份的都看不上那些萬人騎、公交車,還是更偏好名校大學生。
最好還能中西兼修,另有一技之長。晚上陪床,白天陪著應酬生意場,舉止端方,英語流利,張口能援佛學思想,動筆能引儒經理念,嘖嘖嘖,那才叫一個色藝俱佳。
嚴欽偶爾在電視上看過一眼許見歐的那個節目,當時只是倉促一瞥,沒留意到螢幕下方赫然寫著“感謝君悅世紀酒店友情贊助”。再說他對許見歐本就沒什麼興趣,看過也就忘了,根本沒當一回事。
可這會兒聽人這麼一點撥,他馬上明白過來。投節目捧明星,對他們這類人來說,再司空見慣不過的事兒。他沒想到這個老蒲居然還認真了。
方才沒在李卉那兒佔得便宜,現在總算找到了撒氣的地方。他罵了一聲:“他媽的,他倒搶先了!”
滿腦子惡毒思想,嚴欽當即讓另外兩個小子輪番轟炸蒲少彬,非讓他把許見歐帶出來給大夥尋尋開心不可。
手機上顯示著幾十個未接來電,總算接起電話的蒲少彬明顯愣了一愣:這段時間他以為自己跟許見歐建立了一點友誼,沒準兒還建立了一點感情,說真的,他實在不想也不捨得再坑他一回。
但他既愛財也惜命,他惹不起正業集團的少主。
——聽姓唐的賤貨說,上次摘了他一個腎還是一個脾?這回就別打了,再摘一個不就死了?
——你不跟他玩得挺熟麼,直接下藥吧……
——把臉打壞了不好,我這兒還要拍照留念呢……
對於許見歐來說,終究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在君悅世紀酒店的總統套房裡醒過來,許見歐基本已經下不了地了。發生了什麼他知道,上一回他怨嚴欽、怨唐厄、怨戰逸非,甚至還怨方馥濃,但這一回他只怨自己。
許見歐笑了自己一聲,這一笑就沒止住,一直笑到雙拳緊握,眼淚流出。他掙扎著想從床上起來,想著要報警,最後卻只是給滕雲打去了電話。
過了很長時間那頭才接起電話。
——什麼事?
——有什麼話就快說吧,我還有工作。
——為什麼不說話?難道說你在家以沉默抗議得還不夠,打個電話還要繼續這樣?
幾分鐘,一片嚇死人的沉默。
滕雲的聲音緊張起來:“你到底……怎麼了?”
眼淚已經流進嘴裡,許見歐動了動嘴唇,嚐了一嘴的腥鹹,他終於開口說話:“我們別鬧了……成嗎?”
這會兒戰總和他的公關先生感情正篤,許多事情也就不再藏著掖著,只管敞亮了說。裝著三千萬的領帶還沒送出去,戰逸非知道方馥濃欠了筆錢,堅持要替他還上。起初方馥濃不怎麼願意,戰逸非聽出他在電話裡有拒絕的意思,倒覺得好笑:“當初你每個月騙我一百來萬,可沒這麼靦腆。”
“這不‘今非昔比’了嘛。”
“怎麼‘今非昔比’了?”戰逸非以為方馥濃得說出喜歡自己的話,有意識把他往那個答案上引。
“那個時候你渾身上下都透著‘錢多人傻’的氣質,現在……雖說人還是一樣傻,錢是沒那麼多了……”
“你滾蛋。”戰逸非罵了一聲,“這筆錢不白給你,你得至少讓覓雅年盈利超過五千萬。”
這下方馥濃倒放心了,他說:“五千萬太少了,至少一個億吧。”
戰逸非從樓梯上走下去,一路上沒掛電話,心情好得全公司都瞧了出來。
前臺小姑娘見老闆要出門,便喊他一聲,有他的快遞——這兩天幾乎天天有他的快遞,還都是順豐急件,今天的Amy還沒來得及替他收下,戰逸非索性自己去取。
“直接拿走就可以嗎?”
“啊不是……還要籤個字。”原來的前臺剛離職,最近新換了一個。公司裡幾百號人,平時很難得見老闆一面,更難得的是與老闆面對面說上話。前臺小姑娘喊他一聲純屬嘴快,等戰逸非真的走到眼前,立馬是既發花痴又發憷。誰家的老闆不是膀大腰圓半禿頂,只有咱們家老闆,高大挺拔得你得仰臉看,白皙清俊得你又不敢朝他看。
跟任何一個覓雅的普通職員一樣,取走快遞還得在本子上簽字。戰逸非一隻手裡同時拿著手機與比手掌大一些的快遞盒,只得用牙齒將筆帽咬開,他唰唰唰在紙上落下了自己的大名,對前臺小姑娘點了點頭:“謝謝。”
“老闆,我覺得我們根本就不用請代言人。”老闆態度挺親切,前臺小姑娘一下便自來熟,“唐厄沒你帥呢,你自己代言就可以了,就像陳歐那樣,聚美都上市了——”
Amy恰巧走過來,斥了對方一聲:“好好做你的前臺,話別多了!”
Amy知道戰逸非最煩別人要他自己代言,更煩那些毫無創意的“拿來主義”,心想著公司最近動盪挺厲害,人員流動性大,招人也花成本,便不願意這丫頭自己往槍口上撞。
沒想到戰逸非脾氣倒好,“新來的,不怪她。”他掃了自己的助理一眼,“倒是你,這樣說話把人都嚇著了。”
Amy立即軟下來笑了笑,介面說:“晚上吃飯的地方,我已經訂好了,時間地址我發您手機上。”
點了點頭,戰逸非已經沒工夫理她了,因為電話那頭的方馥濃說:“只差油潑面味道的棉花糖,這裡所有的糖你都快嚐到了。”
配方易得,配比難求。方馥濃為了花之悅的配方在外頭有些天數了。跟李卉出席新品會的時候他看見了清酒系列的進口原料關單,他記性好,熟記一個陌生人的號碼不在話下,記住一連串關單上顯示的原料採購量也不是難事,但他畢竟不是化妝品行業出身,生產過程中的原料損耗率他不清楚,可能會產生的退單情況也不太明朗。
李卉出手極是闊氣,一點點蠅頭小利打動不了那邊的生產廠商。方馥濃這人好“賭”,但從不跟傻子似的幹鐵定沒收益的事兒,關於配方配比的事情他決定另想辦法。
方馥濃趕了幾個地方,最先去的就是蘇州。宋東坡懂得不少,但還不是懂得最多的。宋東坡對方馥濃挺服氣,二話不說就推薦一個同行業的朋友,可對方依然沒法在最短的時間內調試出配方並完成打樣。
覓雅目前的資金沒辦法鋪天蓋地砸下廣告,但“清酒”美容效果的宣傳推廣必須得有人來做,這是借力打力,更直白點說,這是佔人便宜。“馥木之源”上市的最好時機是花之悅登陸國內市場的兩個月內,因為時間短了市場還沒教育完,時間長了花之悅早已深植市場撼動不得,商機一縱即逝,他回憶一番之後立即便想起來,沒誰比當初美博會上那幾個來自西安的大嬸更懂行了——那幾個大媽只是隨手試了試覓雅的產品便說出了它的原料,可見“高手在民間”這話委實不錯。
他當然還記得美博會上這幾位大媽輪流摸他屁股時的那個喜慶勁兒,怎麼說,色相不能白犧牲,屁股也不能白被摸。方馥濃找出她們的名片,打通電話以後沒寒暄幾聲便稱姐道弟起來,對方也當即豪邁地表示,能替他把產品配方試出來,而且,如果產品真的不錯,這回的合作鐵定就跑不了了。
“油潑面味道的棉花糖?還有這麼奇怪的東西?”戰逸非將信將疑,示意前臺把那個快遞盒給開啟。
“你開啟看看就知道。”方馥濃這回去了幾個地方,知道這小子嗜甜,所以去哪兒都會給他快遞一盒當地特色的糖果。
小刀利索地裁開盒子,西羊市賣的瓊鍋糖,說是淘寶上賣的沒法比,那裡賣的才香甜酥脆,最正宗。
“這個看著不錯,還有,昨兒收到的蓼花糖我也喜歡。”戰逸非覺得自己一定是又著了方馥濃的道,因為有一瞬間他竟想著待覓雅進入正軌,方馥濃繼續他的事業也不錯。
這個男人能帶他能嚐遍各地甜味,這個男人也能帶他踏遍八方河山。
然後他們就開始沒輕沒重地開起玩笑,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惹得路過的覓雅員工頻頻朝他注目,他們輕而易舉就得出個結論:老闆墜入愛河了。
戰逸非意識到公司員工們投來的眼神別有內涵,輕咳兩聲就收了線。他今天得趕兩個場子,原本時間就不多。
還沒出門,抬眼看見一個研發中心的人員還在公司裡瞎晃悠,他皺了皺眉,問還候在一邊的Amy說:“這個時間,研發中心不是應該在開新品上市的會議嗎?為什麼這人還在這裡?”
“滕總這幾天都請假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沒跟任何人提及——”
戰逸非這才想起來,回來以後是沒見到滕雲。按理說滕雲直屬上司的位置目前懸置,他若請假得直接向自己報備才是。
一張俏臉上的神情凝重不少,Amy繼續說下去:“但是……那天好多人都聽見他哭了,哭得好大聲,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非常緊急的大事情。”
“行了,我知道了。”戰逸非皺了皺眉,用目光示意Amy回去工作。
心裡想著:滕雲從來不是這麼不知分寸的人,事情一定不小,他得了空的時候得去看看。
但當務之急是先把錢還給李卉。
戰逸非找了方馥濃那家借貸公司,但對方說錢已經還了,在他一再追問下,對方總算透露,是花之悅的老闆出了這筆錢。方馥濃對此隻字未提,估計著他自己都不知道,但這筆錢戰逸非收不下,這口氣更咽不下,自己男人的債憑什麼要別人來還?戰逸非無論如何要把錢還給李卉,一個電話直接打去了花之悅的上海本部,沒想到接線的前臺比Amy還從容大氣,光是這點也讓戰逸非刮目,她說,戰總,李總知道你會給她打電話,她已經恭候多時了。
三言兩語聊了幾句,約了個地點,兩個人今天即要碰面。
李卉姍姍而來,時間卡得不早不晚,微微帶笑著坐在戰逸非身前。她說,我見過你,美博會的時候,覓雅的銷售資料緊隨花之悅,我見過很多老闆,像你這樣這麼英俊又有才能的實在不多。
說是緊隨完全是客套,花之悅遙遙領先,比身後數家企業的總和還要翻出幾倍。
戰逸非忍不住打量眼前的女人,李卉確實漂亮,既不是溫妤那樣清淡素雅,也不是薛彤那樣穠豔奪目,這個女人的眼角眉梢莫名有種名伶似的風情,宛然又更勝她倆一籌。
戰逸非開門見山,直接取出裝著支票的信封,推至李卉眼前:“三千萬太多了,方馥濃不會要,我也不能接受競爭對手的錢。”
“競爭對手?我並不認為我們是競爭對手,簡單比方一下,花之悅在這兒,覓雅在這兒。”李卉笑了,抬手隨意比劃一下,“花之悅下個月會召開新品釋出會,如果戰總願意賞臉,我也很想請你來參加——這樣你會對我們各自的企業有個更直觀的認識。”
女人說話時的神情態度平和自若,不顯擺,不扎人,卻讓聽的人無論如何順耳不了,戰逸非直截了當地說:“那就說得再明白點,方馥濃現在是我的人,我不準任何人覬覦我的人。”
“當初是我逃了婚,算是對他一點補償,你不必放在心上。”李卉仍然滿面怡人微笑,她說,“三千萬對覓雅來說可能很多,但對我而言,只是一筆收藝術品的預算。”停頓一下,笑意更顯,“我收藏的藝術品裡價值過億的也有,三千萬根本不算什麼。”
這話聽著教人更不舒服,不能打女人,覓雅總裁只能沉下臉來。
“他告訴我他愛上了一件雕塑,當天晚上就不辭而別。”李卉微微一聳肩膀,垂下長睫,喝了一口咖啡,“有一個人教過我不少,他說喜歡的東西你就去買,買不到的東西你就去奪,錢可以請律師,也可以找打手,你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當然我不主張這麼野蠻,但適時適度的爭取總是要有的。”
“隨你便。”若是以前他沒準兒還會慌神擔心,但這會兒他心有甲冑,任何挑釁、打擊都刀槍難入,戰逸非滿面不屑,勾了勾嘴角,“女人總喜歡做無用功,我本來還對你很敬佩,可你剛才那番話和任何一個掃起貨來就瘋癲的婦女都沒有差別。”
“我本來也不太明白,他為什麼不接受花之悅的條件,而選擇回到覓雅。”李卉不動氣,伸手將支票收下,旋即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笑容,“但是我現在坐在你的對面,我看著你的眼睛,我想我明白了。”
收了錢便鬆一口氣,這話聽著卻不太明白。可戰逸非沒時間細細琢磨,因為晚上還有一場。
溫妤有心調和他們父子間的關係,非要做東請全家人吃飯。他一心拒絕,但溫妤一味堅持,兩個人相爭半晌,最後還是戰逸非拗不過自己嫂子,勉強答應不駁對方的面子。
Amy辦事不牢靠,聽岔了老闆的話,沒訂包間,反倒訂下了一個類似於雅座的地方。這地方雅得驚人,貴得離譜,堂內堂外看著也奇怪,用來商務宴請的私密包間已經全滿,大堂裡卻沒什麼人。戰逸非沒想再換地方,看見溫妤早早到了,便招呼服務生將原本束著的紅色珠簾放下,就算給了自己一個私密空間。
飯店頗有江南風味,牆上是凹凸的綠可板混搭微晶石背景畫,燈光在啞面的柱子上流動,正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圖。
說是舉家聚會,其實溫妤只請了戰博一個,加上懷裡那個儘想瘋跑的小丫頭,一桌也就四個人。
白手起家的人最會算計,也最懂得怎麼將一分錢掰成兩瓣花。戰博這麼些年對待妻兒不吝嗇,對待自己卻節儉得過分。一看即知這地方消費不低,話裡便有了責怪的意思:“又不是商務宴請,自己家裡人吃飯,來這裡幹什麼?”
“我的意思。”溫妤看出戰逸非面色不悅,趕忙笑著打岔,“這是我回國以後第一次跟爸爸、跟阿非在外頭吃飯,怎麼也得大方一回。”
懷裡的小丫頭坐不住,一直往外跑,溫妤也正好有了理由把這獨處時光留給父子倆。
戰逸非忙了一天,沒坐下好好吃過東西,坐在這男人面前,面對一桌海味山珍,卻什麼都咽不下。
“多吃點。”戰博看了兒子一眼,然後說,“瘦了。”
戰逸非沒動筷子,只是也抬著眼睛看著眼前的男人。不得不承認,戰博這兩年老得厲害。當年榕星集團的一把手上過電視,上過雜誌,人說他是儒商,也說他器宇軒昂,可現在這個老人眼角耷拉,臉面灰白凹陷,雖說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可白髮駁雜的老態掩都掩不住。戰逸非在自己的父親身上,再看不見一個全國政協委員、省納稅大戶該有的意氣風發。
他也確實不是了。
早些時候他們根本不像一對父子,相貌不像就罷了,在彼此的眼裡也都不是。他是該遭瘟的兒子,他是殺千刀的爹。但是偏偏溫妤覺得,這是父子倆和好的一個必要開端——畢竟,若非骨血至親,哪來這麼如出一轍的牛脾氣。
自己創業之後,尤其是舉步維艱的這幾個月,戰逸非對父親的看法有所改觀。人外有人,官上有官,榕星能夠發展起來並非完全仰仗著馬慧麗的父親馬省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商場上最不缺的就是陷阱,它們像一個個婀娜多情的女人,揮手招你靠近,一不留神就要你破膛開瓢。幾十年的摸爬滾打才換來今天的一切,這個男人背後的艱辛可想而知。
戰博自己動著筷子,吃得不緊不慢,也沒抬眼睛就問了聲:“缺錢花嗎?”
戰逸非面無表情,回答:“還行。”
“倒是沒想到,還真挺有骨氣,說不回家就不回家。”兒子能撐到現在,而且越撐越風生水起,一樣出乎了戰博的意料,他抬起臉,挺凝重地問,“我先問你一個問題,蘇州工廠裡那麼多工人要吃飯,每個月開銷就是幾百萬,你拿什麼付他們的工資?”
“把幾個挑事兒的擺平以後,就讓他們自負盈虧了。”
戰博老臉一皺,露出不太信任的表情:“有生意?”
“給小一些的品牌方做代加工並不難,覓雅畢竟是一線品牌的定位,那些與藝術圈的跨界合作也賺足了眼球。所以那些小品牌簡直趨之若鶩,畢竟日後他們招商也有了叫價的資本,它們與覓雅生產自同一條生產線。”
“你二叔跟我說你有能力,溫妤也總說你幹得不錯,那我再問問你,覓雅目前一個月的出貨量是多少?銷售額又是多少?”
“不算美博會那三天的銷售額,月出貨量五萬件朝上,銷售額五百萬左右。”眼見父親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戰逸非補充道,“這還只是CS渠道的資料,電子商務方面的資料還沒統計出來。”
“你當初信誓旦旦不是要打造屬於你自己的時尚帝國麼?覓雅而今不進入時尚百貨,只在網路渠道與二三線城市的專營店銷售,還談什麼時尚與品牌?”對兒子挑刺簡直成了戰博的習慣。見對方皺著眉頭不說話,戰博輕嘆口氣,說,“前些日子我跟你嚴伯伯打了聲招呼,他都不知道嚴欽卡著不讓覓雅進駐正業廣場的事情。現在他知道了,所以你儘管放心吧,入駐正業廣場沒問題……”
“不是他卡著不讓我進駐,是我根本不想進……”
“你們小孩子能鬧什麼?”戰博不以為意,打斷了兒子的話,“嚴欽也不是不懂道理的孩子,你當初把人家打成這樣,人家不也什麼沒跟你計較,你在看守所的時候他也是去得最勤快的一個。等覓雅進駐了正業廣場,再談別的時尚百貨也十拿九穩了。”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欠他人情。”
話說得猶猶豫豫,不在重點,戰逸非不能告訴自己的老子,他跟嚴欽不對付是因為那個神經病總想把雞*塞進自己的屁眼。然而就這猶豫的一瞬間,戰博一句話就算給這事情拍板了,他說:“行了,也不算欠他人情,入駐正業廣場的進場費我給你就是了。”
戰逸非驚訝:“什麼?”
“你找藝術大師合作的廣告片還壓在箱底,不是沒錢投放麼?”
“也不是……沒錢投放……”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那是“巧”得還不夠境界。雖說捉襟見肘的現狀多少令人尷尬,可戰逸非依然有底氣把戰博的質疑頂回去,“熱門影視劇的影片貼片比衛視廣告要省錢多多,而且效果並不見得差,藉著唐厄……也就是你眼裡那個三線小明星的影響力,覓雅頻繁見諸各大權威媒體,曝光率也並不比廣告投放來的少……”
“你跟我犟什麼?”戰博自己就是商人,太懂得商場上的門道,任何虛張聲勢都唬不了他,“你現在正準備研發投產新系列……研發、生產、運營、推廣……哪一樣不要花錢?中國人對時尚品牌的認知,一定是靠錢砸出來的。你怎麼也是我戰博的兒子,太寒酸了讓人笑話。”
縱然再不信自己的耳朵,可父親這嵌在眼紋裡的認真不容忽視:有了榕星作為後盾,覓雅的財政危機就算解除了。
“榕星那邊……沒問題嗎?”再不關心對方的生意倒也沒忘記,榕星目前轉型不順利,近況似乎也不樂觀。
這回臉上便又現出那慣常的不屑表情,戰博恩賜兒子的態度十分強硬:“瘦死的駱駝依然比馬大,把十個覓雅扶持起來都沒問題,你就別操這份心了。”
我才沒工夫為你操心。戰逸非暗想,然後爽快點頭:“算我跟你借的。”
這番話並非毫無道理,因為缺錢,他幹什麼都瞻前顧後束手束腳,那種委屈就和住舅舅家時和幾隻寵物貓一起擠格子間一樣。
“混賬!”戰博斥了兒子一聲,旋即臉色又緩和下來,“你跟我借什麼?你這身皮肉都是我給的,你拿什麼還?”
戰逸非繃著臉不說話,還真琢磨起要不要學那哪吒削骨還父,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
“這是什麼呀?”
“這個是我叔叔給我買的,你要喜歡,就給你吧——”
戰逸非循著說話聲音朝外頭撇了撇眼睛,那張白皙的臉唰地更白了,簡直毫無血色——
他看見了薛彤帶著兒子戰喆,正與溫妤說著話。或許是血緣相親的天性,小妹妹與大她幾歲的哥哥頭碰頭湊在一塊,甜膩膩地向他討起了玩具。
溫妤這兩天在公司裡結交了一個朋友,兩個女人相談甚歡,一見如故,那人就是薛彤。
溫妤回國之前不認識薛彤,可薛彤卻早就認識了她。戰逸文對妻子硬不起命根,也硬不起心腸,拖拖延延著不肯離婚,也就連累著她沒少挨薛彤的詛咒。
“你怎麼這兩天都不在公司裡?”
“兒子不舒服,請假陪他了。”
“你先生呢?你先生沒一塊兒來?”
“他是個死鬼,不提了。”嘴角掛著假到不能再假的笑容,薛彤意識到不遠處戰逸非正看著自己,立即朝他投去示威的一眼。
戰逸非冷著臉霍然而起,邁開大步就朝兩個交談中的女人走過去。
溫妤用含笑的目光迎上去:“阿非,你說巧不巧,居然在這裡碰上了薛彤……”
抬起頭的戰喆看見叔叔,立馬開心叫起來:“叔——”
“這孩子有禮貌,不錯。”戰逸非冷淡迴應,轉過臉衝溫妤一點頭,“爸找你呢,你先過去吧。”
溫妤帶著女兒走出兩步,很快便聽見身後傳來兩人爭執的聲音。
“我收到了你的資訊,是公司出什麼問題了嗎?”意識到溫妤沒走遠,戰逸非裝模作樣問了一句,一把就拽過薛彤的胳膊,將她帶往角落。他的態度幾近粗蠻,女人連連呼痛。
“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戰逸非雙眼冒火,壓低了嗓子問她。
“我問了Amy,知道你們今天在這裡家庭聚餐。”薛彤冷笑,還不時拿眼睛去瞟戰博的那個位置,“我也是戰家的一份子,我為什麼不能來?”
“我說了這件事情讓我來處理,你到底在鬧什麼?!”對方的態度擺明了要掀起事端,戰逸非更惱了,聲音也有些壓不住了。
“我沒鬧,我能鬧什麼?我帶著我的兒子來見他爺爺,難道還錯了不成?”薛彤依舊神態輕蔑,不慌不忙地睃著一雙媚眼,“再說,我還沒說什麼呢,我還沒告訴那個女人,她老公嫌她寡淡得像白開水,每次藉口加班都是留宿在我這兒,甚至連她賣了所有家產資助的這家公司,用的也是我的英文名字——”
“你——”
“我怎麼了?”薛彤氣勢咄咄,忽然間就拔高了音量,“小喆就是戰家的種!你這個做叔叔的,拼命攔著不讓他進戰家的門,到底安的什麼心?!”
戰喆半仰著腦袋,看看杏眼圓睜的媽媽與面色湛寒的叔叔,又看看一道紅色珠簾後若隱若現的三個人影,好像聽懂了點什麼。
“你今天先回去,這件事情我們改天再好好商量。”唯恐事情鬧開,戰逸非不得不端平了自己的情緒,努力試圖安撫對方,“你相信我。”他神情嚴肅地作出保證,“我會讓小喆進家門的——但不是今天。”
“好,你說的,我就再信你一次,給你點時間。”薛彤笑了笑,冷不防地把自己的香腮湊過去,吻在了身前男人的嘴唇上。
攏了攏斜在一邊的長卷發,心滿意足的女人牽起兒子,高跟鞋篤篤地來,高跟鞋篤篤地去。
好容易打發走這個瘟神,戰逸非擦了擦滿沾唇膏的嘴唇,回到餐桌旁。
“怎麼回事?那個女人是誰?”戰博多少聽見了一些外頭的動靜,但沒聽清,疑心是這小子又惹了一身桃花債,被哪個不入流的女人尋上了門。
“沒事。”戰逸非搖了搖頭,“公司裡的女同事,神經兮兮的。”
這個時候他顧不得父親鄙棄的眼神,只蹙著眉頭看向溫妤——溫妤似乎一點不受剛才的喧擾影響,正逗弄著懷裡的女兒,把蟹膏挑出來給她吃。
小丫頭捧著比臉還大的蟹殼,吃得嘴唇油亮,涎水一直淌到嫩蔥似的指頭上。
事情簡直糟糕透頂。
戰博有自己的司機,戰逸非囑咐老夏將溫妤送回酒店,自己打車回了方馥濃的家裡。這幾天他都住他那兒,他愛死了方馥濃的床。當然,如果他在,就更愛了。
戰逸非將一塊瓊鍋糖叼進嘴裡,躺在床上若有所思。甜味讓騰懸已久的心撲沓落下來,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還來不及細捋一遍。
十一點三刻,準時準點,公關先生每天彙報新品程序的微信來了。工作彙報通常是雙向的。市場部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新品推廣籌劃,公關部也已經與邱岑歌達成共識,他沒幾天就會來到上海,並答應在手術前完成廣告大片的拍攝。
戰逸非表示自己擔心對方的身體狀況,表示等到手術完成再合作也不遲。
可方馥濃講出來的話簡直無賴透頂,他說,當然應該手術前合作,畫家死後他的作品都是會升值的。
“你這人還真是冷血動物。”
方馥濃的笑聲傳過來,過一會兒,那頭傳來一張照片。
人都說東方明珠醜,金茂大廈醜,這照片上的建築物才真叫醜絕了,在夜色中分外醒目,露骨至極。方馥濃拍下了沿途風景,還在下頭配了一行字:我想回家。
嘴裡的糖愈發甜了起來,戰逸非被這種要命的甜味逮住,立即回了句:Comeon,我等不及了。
其實也就分開七八天,兩個男人明明可以打電話一吐相思,甚至情之所至還能來一場phonesex,可現在他們偏偏喜歡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膩歪。
沒一會兒,又來了一張新的照片。
依然留下一行字:Don'tcry.
該是稍不留神被方馥濃偷拍了。手機裡的人是戰逸非自己,大約就是他在九華山上倒頭小寐的時候,正合著眼睛,眼角若有似無地帶著淚——他睡覺的時候經常做夢,做夢的時候常想起他媽,想起他媽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流眼淚。曾幾何時一種仇恨的情緒似攀援般抓住了他,瘋狂蔓生,勒得他喘不過氣。
戰逸非重新回憶起這一天發生的種種,李卉的話仍讓他有些介懷,薛彤那兒的火一時半刻也難以撲滅,但對於戰博,似乎可以換一種看待的方式。
體諒對方,原諒自己。
戰逸非本想再回一句什給方馥濃,忽然收到了陌生的資訊。
隨手點開,才瞧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光火。畫面不堪入目至極,這樣尺度的照片他以前見過,而且馬上就明白過來是誰變著法子逗自己玩。一開始還只看得見下身,但很快就看清了主角的廬山真顏。
覓雅總裁幾乎從床上驚跳起來。這回換了人,不是唐厄,而是許見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