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先生手上動作一僵,凝滯良久後,隨手放下了枕頭,轉身盯著庾慶看了一陣,哼道:“不是我食言,而是作答這四道題,需要不少的精力,我昨夜未休息好,精力不濟,現在不是最佳的答題狀態。”
庾慶要的就是他這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精力不濟的狀態,對方真要是拿出了勢頭,他還不敢找他答這題,忙道:“怎感勞先生嘔心瀝血,能學到先生的一點皮毛就足矣。先生勿再推遲,簡答一下就好,簡單一下就好!”
接下來已經不是在請了,而是直接上手了,直接挽了明先生的胳膊,將人推拉著送到了書案後請坐,並幫人擺好了考題,鋪好了紙張,還親自在旁幫忙研墨。
看著送到手中的筆,明先生一陣無語,冷眼斜睨在旁殷勤的庾慶,壓根不信這是庾慶出的考題。
他懷疑就是那個所謂的口出狂言的下人出了題考他。
如他所言,出題者格局不低,難怪敢口出狂言。
庾慶讓他簡單隨便答一答就好,他卻暗暗打起了精神。
手中執筆,目光落在考題上,感覺畫面似曾相識,時空似乎錯亂,竟有剎那的恍惚,彷彿回到了當年。
面對考題,一股衝動湧上了心頭,花叢酒醉糜爛自棄度日,消失殆盡許久的感覺竟再次蠢蠢欲動了起來。
手中筆遲遲未落,他盯著考題久久沉吟,稍後竟還慢慢擱筆了。
庾慶以為他還不肯從,剛想再勸,又及時察覺出了點什麼,看出他進了另一種狀態,趕緊噤聲。
明先生慢慢站起,負手在書房內踱步來回,時而低頭,時而昂首閉目,時而行,時而停。
庾慶當即退到了角落避免干擾人家,允許人家思考。
時間差不多過了半個時辰,明先生忽大步走回案後坐下,提筆蘸墨,落筆便書,先抄題,再按格式行文,筆尖在紙上彈跳飛旋,一個個、一行行字跡飛速脫離筆尖而出。
庾慶則趕緊上手幫忙,一直在旁磨墨不停,讓明先生一直保持著潤筆狀態,避免墨幹,助其書寫不停。
這一寫,好傢伙,那真是書寫不停。
做完一題,再扯紙來看下一題,又快速落筆疾書。
一直寫,時間一點點過去。
一直寫,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寫到感覺明先生的手有些顫抖。
寫到兩頰泛紅,漸至酡紅,宛若酒醉。
那書寫的感覺,是庾慶從這頹廢混日子的先生身上從未見過的感覺,非常特別的感覺,似進入了一種在冰天雪地中獨自狂舞狂奔的狀態,我自高歌凍死不休的狀態。
庾慶不由暗暗唏噓搖頭,果真是個癲狂度日的人,難怪混成這樣。
天色漸黑,室內光線漸暗,庾慶察覺到後迅速幫忙掌燈,把這裡有的燈都給點上了,助先生明室如晝。
外出去其它房間取燈火時,看到院門外探頭探腦準備送餐的下人,庾慶連連揮手,讓滾開,不讓打擾,下人只好退離。
沒多久,鍾員外和李管家也來了。
這東院每次都以溫書、學習、備考為由,不讓外人入內打擾,可內部終究是個什麼情況誰也不知道,這邊心裡也一直沒底,正好這次給了個機會,也算是藉口吧,兩人悄悄入了東院一探究竟。
只見書房裡燈火通明,兩人相視一眼,這得是點了多少燈火?
二人到了門口往裡一看,只見書案上、書架上及明先生周邊擺了一圈七八盞燈火,此時的明先生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明先生”,連背後都被照的光亮。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先生正全神貫注奮筆疾書,而庾慶則在旁幫著研墨。
好一幅相得益彰的教學畫面。
這一幕算是讓鍾員外鬆了口氣,再看看外面天色,不由流露出頷首讚許的神色。
鍾員外二人也不是做賊,腳步聲沒能瞞過庾慶的耳朵,庾慶回頭一看,立刻示意噤聲,示意不要進來,不要打擾。
本想進去一看究竟的鐘員外會意。
既然是明先生到了回家的時間都不肯結束課業,而學生也在恭敬求學,他還有什麼好說的,見之欣慰,立刻帶著李管家悄悄離去了。
二人出了小院門口,鍾員外捋須嘆道:“曾風聞這位明先生或不太敬業,今日一見,方知是謬論。臨近飯點了,豈可讓先生餓著肚子回家,通知伙房多加幾道好菜,我要好好款待先生。”
“好。”李管家應下。
而就在兩人走後不久,書案後的明先生扯來一張白紙,盯上了最後一道題,是詩詞題。
主題就兩個字,功名!
也就是要求筆者秉持“功名”的涵義寫一首詩詞。
畢竟是作詩嘛,庾慶本以為他這次要多思考一下,誰知明先生只是目光在題目上一掃,便再次落筆疾書,寫下了《朝天闕》三個大字做詩名,再點點筆墨成詩篇。
時來紫氣多耕耘,
窮經皓首求功鳴。
一朝入得君王殿,
了卻生前身後名。
一氣呵成,一筆收尾的那句話,似乎耗盡了明先生的一生,令他頹然後靠,癱在了椅子上,臉色不太好看,一下一下地喘息著,提筆的手在顫抖,目光渙散著似在追憶著什麼。
最後一個考題就這麼簡單做完了?庾慶有些無語,偏頭盯著案上的四句詩打量。
大概是在說什麼好的時運到來都是因為辛苦付出,頭髮都學白了只為求功名、只為一鳴驚人之類的,一旦立足朝堂了就要怎樣怎樣的意思吧。
寫的好不好他是不懂的,只能大概看出點意思,明先生寫的大概就是他自己,尤其最後一句大概能讓人體會到這位先生的心情,一些事情先生並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不在乎,其實是想給自己生前和死後一個交代的。
啪嗒,明先生拿不住了筆,手中筆砸落在了地上。
庾慶回頭一看,看他氣色不對勁,人和氣皆疲弱,面若死灰的樣子,當場嚇一跳,別隨便做幾道題就把人給寫死了,那還真是扯不清了。他趕緊摸出了隨身的藥瓶,倒出了一粒小丹丸,納入了明先生的口中。
丹丸一入口,藥氣立刻沖天靈醒腦,在口中回甘,在舌苔上快速生津,稍醒神的明先生意識到了是補氣血的藥物,下意識咽入了腹中。
藥力漸漸散發向四肢百骸,他臉頰又開始泛紅,整個人終於慢慢生動了起來,呼吸也有力了,人開始慢慢坐起了。
同時在給他把脈的庾慶也終於鬆了口氣,鬆開了手,問:“先生,您覺得這若是會試題目的話,憑您現在的作答能不能考上?”
這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先生真正是老臉一紅,沒敢在學生面前說自己能考上,有些含糊道:“一口氣寫完了,未曾審閱明辨,待我拿回去仔細看後再修改潤色潤色。”說罷就要伸手去收起答題帶走。
誰知庾慶比他手快,三下兩下的就把所有稿紙給搶到了手,哈哈道:“不用修改,不用修改,這樣就行,說好了的,隨便答一答就行,不敢有勞先生再費心血!”
第77章 入場
對他來說,這位先生自己都不好意思、自己都沒把握那就對了。
更不能讓這先生帶回去做什麼修改,就得要這種原汁原味的,爛點好。
明先生無語,奈何現在身心疲憊,連話都不願多說,根本無力去搶,加之心態上累的興不起意氣之爭,雙手撐著扶手站了起來,耷拉著雙肩,一步步朝外走去,聲衰氣頹道:“文無絕對好,若有人非要挑刺,做的再好也難免有瑕疵,隨其便吧。”
明顯是懶得再爭的意思。
直到現在,他還懷疑這考題是那個什麼鍾府的下人搞出來考他的。
庾慶將考題摺好塞進了衣服裡面,旋即陪著明先生出了書房。
站在屋簷下,看了看已經昏暗的天色,明先生一步步下了臺階,慢吞吞朝外走去。
出了庭院,等候在外的李管家立刻過來恭請明先生,說鍾員外要設宴款待。
明先生一句話都不願多說,擺了擺手表示不必了,黯然前行,旁人皆不知他落寞寞的在思憶什麼。
親自將人送走後,李管家趕回了東院,看到大吃大喝的庾慶,立刻問:“明先生怎麼了?連線送他的馬車也不坐了,非要說一個人走走,我怕他出事,讓馬車在後面跟著,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獨自守著一桌菜的庾慶聳肩,“沒什麼,教的太晚,累了而已。”
李管家狐疑,“是嗎?”
庾慶岔開話題,指了指桌上的菜,嘆道:“李叔,這些東西……唉,其實還是靈米飯更適合我。”
李管家略翻白眼,“不是捨不得給你吃,我說了,杜肥特意交代了,若想你好好備考,會試前就不能給你吃靈米,不然你要跑去打坐了。”
得!庾慶抬手打住了,不說了,還是那樣,和軟禁沒什麼區別。
吃完,等人收拾乾淨了,東院又恢復了寧靜。
書房的燈還亮著,庾慶拿著明先生做的那幾張答題一張張看,還是那句話,這玩意他看不出什麼好壞。
不過還挺滿意。
若這考題是真的,如何作答的事便已經解決了。
這考題也唯有讓這位明先生作答,才不用擔心提前得到考題的事會洩露出去。
九考不中已經不好聽,還想落下個“十全十美”的名聲不成?再加上檢舉學生家的不軌,以後誰敢用?
屆時他自然有辦法讓明先生權衡利弊。
當然,前提便是明先生的作答考不中。
在庾慶看來也不可能考中,連考九次都考不中的人,他庾慶一介入就能考中了,那他庾慶得多倒黴才行?
考過九次都考不中的人,又頹廢多年,還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這麼個精力不濟的人,硬是把會試要考幾天的題目趕在一下午就匆匆做掉了,答案甚至沒做任何修改,若還能中榜,那就沒天理了。
真要是那樣的話,是口臭狗屎他庾慶也吞了,認了!
日子一天天過的飛快,轉眼臨近會試,朝廷主持會試的相關人員名單也確定了下來。
明先生一改懶散常態,和原東家告了假,全天候撲在了鍾府這邊,為庾慶劃定可能的出題範圍,搞的庾慶頭大。
七天,只有七天時間,明先生不惜住在了鍾府東院,也不在書房偷懶睡覺了,盯著庾慶讀書。
這種情況就算是裝模作樣也累,七天內要看的內容太多了。
庾慶想偷懶的時候,明先生竟抄了根棍子來抽他。
開什麼玩笑?敢偷襲本掌門?搞的庾慶差點想拔劍砍他。
後是顧忌毆打先生可能會震驚鐘府,才不得不忍了。
關鍵你說自己會武功也沒用,亮出來也嚇不到人家,明先生照樣敢抄著棍子上,一把老骨氣敢戰天鬥地的感覺。
總之這七天把庾慶搞的很難受……
不過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當這一天真的來到時,本以為就是走過場的庾慶也不免有了些忐忑。
會試正式開始的當天,鍾府男主人的馬車及護衛隊親自送行。
馬車內,除了考生庾慶外,還有親自來送的鐘員外和明先生。
明先生一路喋喋不休,反覆交代進入貢院後的注意事項。
鍾員外在旁聽的連連點頭,不管怎麼說,作為參加過九次會試的人,僅憑這份經驗鍾府就不算白花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