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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公子為了驅趕鬼修而折損壽元,又受了傷,樁樁件件我都知曉。”他聲音不覺低了下去,道:“我出主意把你從滄陽山上請下來,卻沒能履行諾言,保證你的安危。每每思及此處,心內都十分羞慚……”
宮惟立馬從被子裡露了雙眼睛出來瞅著他,心說哎喲,這個品種的人我見過!
應愷就是這種型別的,謙謙君子,如琢如磨,路見不平定要拔劍相助。事事都要講禮節、講道義,品德純善,嚴於律己,一旦產生歉疚就比黃金還值錢,傾其所有也要補償回去。
“深恩大義,銘記於心。”孟雲飛頓了頓,看著宮惟只露出一雙眼睛滴溜溜轉的模樣,忽而又有點好笑:“向小公子,你看什麼呢?我想想,你都已經睡到現在了,不餓嗎?”
宮惟知道這種君子自有一套道德體系,勸是勸不動的,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說:“小事而已,孟公子不必介懷。我還行,再睡會兒。”
孟雲飛卻道:“已經快申時了,再睡怕是晚上要走了困,不如我帶你去吃臨江魚?”
宮惟又“唔”,被子隨搖頭而起伏。
“醉雞吃嗎?”
宮惟一下來了精神:“在哪?”
孟雲飛笑道:“五里以外城中,我御劍帶你去。”
話音未落宮惟一骨碌爬起來,瞬間把滿腦子的徐霜策拋到了九霄雲外:“走走走。”
宮惟匆匆洗漱,隨手一綁頭髮,一邊披衣一邊往外走。這動作雖然急急忙忙的,但他舉手投足間卻有種奇異的韻律感,似乎做什麼都很輕巧,也就更從容。乍看很難發覺,細看卻能感受到與尋常修士微妙的不同。
孟雲飛下樓時跟在他身後,不由有些愣神,這時客棧門口突然風塵僕僕地進來一人,迎面一撞見:“雲飛?你們幹嘛去呢?”
竟然是剛忙完趕回來的尉遲驍。宮惟高高興興揹著手道:“孟前輩請我吃醉雞。少俠來嗎?”
尉遲驍見到他的第一反應仍然是目光躲閃,躲到一半又不知自己為何要如此,便強迫自己轉回視線直盯著他,面頰依然微微發熱,所幸無人察覺:“還吃雞?你是個狐狸託生的嗎?!”
宮惟說:“不來算了,反正孟前輩有錢,孟前輩買單。”
“嘶,”尉遲驍倒吸一口涼氣,陡然一臉警惕,強行擠進兩人中間:“不行我得跟你們走,雲飛是個老實人!你別把他帶壞了!”
孟雲飛扶額不語,宮惟笑嘻嘻說:“行了少俠,知道你不是老實人了,走吧。”
尉遲驍:“胡說八道,你又知道我什麼!”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出了客棧,御劍而行至臨江都城中心,滿街行人熙熙攘攘,城內最華麗氣派的“太白樓”正矗立在眼前。掌櫃的見了玄門修士,不敢怠慢,立刻親自將他們引至二樓珠簾隔開的雅座,宮惟還在一臉柔弱地捂著心口跟尉遲驍哭訴:“少俠你心裡竟然是這麼想我的,我好歹是你未過門的道侶……”
尉遲驍面紅耳赤:“不!沒這回事!把玉佩還給我!”
尉遲少俠只是跟來監視的,孟雲飛也輕易不沾人間水米,只有宮惟點了只又肥又嫩的醉雞,啃得津津有味。尉遲驍用小火爐溫了壺花雕酒與孟雲飛對酌,見狀又忍不住要訓他:“你瞧你都這麼大了還不辟穀,一輩子靠吃化食丹嗎?就這樣你還想煉出金丹,還想得道成仙?”
化食丹能化去腹中五穀,但很損靈力,尋常修士不敢多吃。宮惟上輩子是拿化食丹當糖豆磕的人,聞言毫不在意,興致勃勃地拿了把小銀叉剔雞翅膀肉:“你這麼想就不對了尉遲少俠。何謂大道?大道乃順應自然。有生有死,有喜有怒,有得有失,有聚有散;對人對事都別太執著,有緣相聚固然喜悅,緣分盡了就隨它去吧。譬如說我喜歡吃這隻雞,但世間萬物皆有定時,待會它就會被我吃光……”
尉遲驍簡直哭笑不得:“你這樣一輩子也修不成仙,過幾十年老了死了怎麼辦!”
宮惟卻狡黠地瞟了他一眼,反問:“你修仙求道就是為了避死嗎?這麼想是飛昇不了的哦。”
孟雲飛撫掌笑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尉遲驍一拍桌:“他這明明是大愚若智吧!”
宮惟說:“你聽我再舉個例子就明白了。當年仙盟宮大院長,與應盟主並稱雙尊,算是比你們更接近‘大道’對吧?還不是被徐宗主一劍戳死了。雖然這算橫遭非命吧,但至少說明修仙求道是不能避死的,而且死後還被戮了屍……話說我突然想起來,之後怎麼樣了?”
尉遲驍道:“你這都離題八萬裡了!——什麼之後?
“戮屍之後呀。”宮惟自然地問,“那麼大一仙尊,難道死後埋在滄陽山桃花林裡了?”
這話問得時機和物件都太巧妙了,畢竟世上再沒人能比劍宗的親侄兒更知道後續內情是如何發展的。果然尉遲驍皺眉道:“當然不會,這話你可千萬別傻乎乎跑去問別人,傳到徐宗主耳朵裡你這條小命就算是廢了——法華仙尊仙逝後,劍宗親自登門討還屍身落葬,見徐宗主閉而不應,就一劍劈碎了滄陽山石碑。正要衝突起來的時候,應盟主從岱山仙盟一劍駕臨,親自衝上璇璣殿,與徐宗主凌空鬥了一場,才把宮院長的屍身從他手裡搶回來。彼時屍身已經有所損壞……”
宮惟大驚:“徐宗主敗了?!”
“……”尉遲驍向左右瞟了眼,才壓低聲音道:“敗了。”
關於應愷和徐霜策誰比較強的問題,玄門各家內部大概爭了得有個二三十年,直到徐霜策破掉殺障、率先進入大乘境後期,才有了天下第一人的說法。但說法歸說法,這兩人從沒翻臉打過,因此也不能真正分出勝負來。修仙界流傳最廣的坊間小報《開元雜報》偷偷舉行過多次投票,徐霜策每次都以微弱優勢勝出,不過直到死前一個月宮惟都還在堅持不懈地投應愷。
雖然一次勝負不足以論強弱,但徐霜策竟然會輸,實在令人大跌眼鏡。
宮惟萬萬沒想到為全天下解開這一謎團的竟然是自己(的屍體),一時不由為自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奉獻精神感慨萬千,問:“那後來屍身落葬了嗎?”
“傳說是葬在岱山。”
“沒被徐宗主挖墳?”
尉遲驍說:“當然沒有,你腦子壞了嗎小魅妖,哪位大宗師會跑去幹挖墳盜墓的事情……不對你那麼關心這個幹嘛?警告你啊,回滄陽宗以後不準到處亂問,聽見沒有?”
不可能,既然他的遺骸還在岱山,那白太守是怎麼流落在外的?
宮惟思慮一轉,剛要再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突然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小二引著一個寬袍長衫、背影頗高的男子,請進了緊挨他們的隔間。
二樓雅座全靠一道道細珠簾隔開,連隔座人影都隱約可見,談話聲更是可以相通。宮惟於是不再言語,心事重重地玩著筷子,突然只聽樓下正傳來說書人“啪!”地拍了聲九方木:
“上回說到那混沌妖獸為禍一方,每年都要吃一百個童男童女,方圓百里叫苦不迭。劍宗與它大戰十八個回合,才斬下它半邊翅膀……”
孟雲飛笑道:“又在傳唱你家劍宗大人的話本了,元駒。”
哐噹一聲尉遲驍差點撞翻桌子,竟然滿面驚恐:“不!叫他住口!”
當世求仙修道風氣極盛,民間景仰仙門名士,經常傳唱各位宗師斬妖除魔的事蹟,因此衍生出了各種戲劇和話本。宮惟小時候下山玩兒,就聽過應愷徐霜策年少時清剿妖窟的《開岐山》、劍宗尉遲銳治水患的《渭水仙》、還有道經故事裡家喻戶曉的傳說《鬼太子迎親》等等,深覺有趣。
但尉遲銳卻從來不覺得有趣,總覺得自己天下第一的劍術被各路妖魔鬼怪碰了瓷,每次聽到都要掀桌——“為何要打十八個回合?!”“吾自一劍足矣!”“呔!愚民!!”然後一臉屈辱地拂袖而去。
孟雲飛說:“你冷靜點元駒,話本廣傳說明劍宗大人在民間受歡迎嘛,這有什麼好生氣的?需知這些民間說書人,你越禁他越愛寫,所謂堵不如疏……”
尉遲驍:“你懂什麼?!這話本我聽過!名字叫霸道劍宗二月桃!”
孟雲飛:“!!”
孟雲飛瞬間風雲色變,宮惟還沒明白二月桃是什麼意思,只聽說書人眉飛色舞道:
“回了洞府之後,已是氣息奄奄。便見那法華仙尊迎上前來,心疼氣急交加,不由落下淚來。一雙嬌弱素手扶著劍宗大人傷痕累累的胸膛,喚道:‘郎君!’……”
宮惟:“噗——”
素手?郎君?郎君??
“造謠!亂講!”尉遲驍從二樓探出頭咆哮:“再說我把你攤砸了,換一個!”
宮惟悚然捂嘴嗆咳,只聽樓下眾賓客紛紛指責:“話本本來就是虛構的嘛,有什麼造謠不造謠的?”“街坊百姓喜聞樂見,你算老幾?”“這麼較真就堵住耳朵不要聽嘛!”“就是就是!”
那評書老頭脾氣倒挺好:“喲,公子是劍宗尉遲家的門生嗎?恕罪恕罪,那小老兒換個別的本子講罷。話說上月《開元雜報》刊出新話本,有一出喚‘洞庭曲’,說的是玄門樂聖柳虛之,面如曉月,溫柔風雅,各大門派莫不仰慕。某一日他遊歷洞庭湖,只見岸邊一位修士身長八尺,英俊健碩,眉眼含笑,摘了蓮子擲上扁舟……”
砰一聲爆響,孟雲飛突然徒手捏碎了青瓷杯。
“樂聖見之欣喜,面頰羞紅道:‘不知這位仙君是何名號,仙鄉何處?’那修士笑道:‘吾乃出身仙盟,號法華仙尊……’”
宮惟:“噗——!”
宮惟雙手掐著自己咽喉狂咳,滿腦子都是“英俊魁梧”四個字,只見孟雲飛“唰!”一掀珠簾:“住口!吾乃樂聖大人座下弟子!放過我師尊!!”
底下群眾連被打斷兩次,頓時民怨沸騰:“你們這些修士怎麼搞的哦!”“一個兩個有完沒完?”“老百姓聽個話本礙著你們什麼了,放平心態嘛!”
孟雲飛抓著扶欄就要衝下去,被尉遲驍死活拉住了:“堵不如疏,堵不如疏啊雲飛兄!”
那說書老頭趕緊起身賠罪:“仙君莫氣,仙君莫氣,是小老兒考慮不周,這就換這就換!”
宮惟好不容易把那根雞骨頭從氣管裡嗆出來,顫抖著手拿起茶杯,還沒來得及把氣順過來,只聽說書人捋了捋鬍鬚,說:“這樣,小老兒那日途徑京城,有幸聽了剛上的新戲,叫做《黃泉不了情》,與兩位小仙君的師門絕無絲毫干係。說的是滄陽山徐宗主聽聞眾鬼作亂,於是千里迢迢,親至地府,來到奈何橋下三生石邊,見著了一道白衣黑髮、出塵脫俗的少年身影,不由心中大慟……”
宮惟心中陡然升起一絲相當不妙的預感。
下一刻他聽見那老頭繪聲繪色道:
“……那少年含淚不答,轉身便走。徐宗主上前一步,卻是緊緊地拉住了他不肯放,問:‘我有何處對不起你,你為什麼要殺我?’又道:‘我今日便帶你回滄陽山,從此世間只有你我,再無滄陽宗主與法華仙尊!’……”
轟——
這次是真的千萬雷劫當頭而下,宮惟眼前發黑,大腦空白,神魂一縷幽幽出竅,眼見便要直奔黃泉。
為什麼都是我?
什麼嬌弱素手、英俊健碩、出塵脫俗,我只是你們搞話本文學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對嗎?
恍惚間他聽見對面孟雲飛和尉遲驍驚慌的聲音:“向小公子!向小公子你怎麼了?”“冷靜點小魅妖!話本都是虛構的!”“放平心態,放平心態啊!”……
“不對不對,這話本太過杜撰!”這時樓下有客人出聲抗議了,只見是幾位蒙著面紗出來喝茶的女子,不知是富戶人家的小姐還是當地門派的女修,紛紛不滿道:“眾所周知徐宗主對亡妻一往情深,滄陽山上至今還掛著亡妻的遺像,你們怎麼能這樣編排人家呢?這不是對逝者的不尊重嗎?”
樓下原本聽得津津有味的賓客也一愣,少頃紛紛道:“說得也是。”“有道理啊!”
“這……”說書老頭第三次被打斷,一時間不免張口結舌:“是、是小老兒信口開河了。那依幾位姑娘所見,今兒個還說什麼本子呢?”
眾賓客議論半晌,有人提議:“索性就說說徐宗主與夫人的《念奴嬌》罷!”
《念奴嬌》乃是十多年前就流行過的話本,傳唱多年,膾炙人口,只要不跑到滄陽山徐宗主眼皮子底下說,在哪都不會被人砸攤子。說書老頭鬆了口氣,心說這下總算該安全了,於是啪!一聲拍下了九方木:
“這本傳唱大江南北的《念奴嬌》,說的是有一年徐宗主下山除妖,受了重傷,幸得一女子相救的故事。那女子美貌絕倫、聰慧善良,只可惜是個凡間農戶。”
有人笑道:“玄門仙女何其眾多,堂堂滄陽宗主,怎麼會娶一個農戶之女呢?”
說書老頭正色道:“話可不能這麼說。這世上有些人容貌絕俗,但心性涼薄,終究不是良配;有些人雖然貌醜,但心地純善,得之宜室宜家。所以哪能一概而論呢?何況事實真相早不可考,我們講的也只是話本嘛。”
滿座紛紛稱是,只有孟雲飛奇道:“元駒你怎麼了?”
“……”
只見尉遲驍坐立不安,臉色詭異至極,半晌咕咚嚥了口唾沫:
“這本念奴嬌是……宮院長死後,我叔叔深恨滄陽宗主,就……”
孟雲飛:“就?”
“就……花錢找人編的…………”
宮惟那一縷出竅的神魂剛掙扎回來,險些又被這發九天神雷給活活劈出去。
“那女子雖然只是農戶之女,卻殷勤解語、細心照料,兩人朝夕相對,很快情愫暗生。宗主心繫天下蒼生,在動身回滄陽山的前一夜,贈與那女子一隻金環,說道:‘雖然我此去路遠,但九九八十一天內定會回來,屆時便向你提親,你意下如何?’只見那女子盈盈一笑,接了金環——你們猜是怎麼著?”
說書人故意賣了個關子,底下有賓客道:“那一定是答應啦!”
又有人笑道:“這換誰不答應?普天下怕是沒有吧!”
說書人得意地捋了捋鬍鬚,衝著滿屋子抻著脖子的聽眾,繪聲繪色道:“只見那女子戴上金環,叫了聲‘宗主’,溫柔款款地說……”
噹啷。
明明是很細微的一聲,就像誰不輕不重地把酒杯跺在了桌面上。
但就在這瞬間,彷彿一隻無形的手將時間暫停,所有賓客動作頓住,說書人嘴巴還滑稽地張著,掌櫃倒了一半的酒凝固在半空,跑堂小二維持著上菜的姿勢不動了。
“……”
宮惟眼睫一撲,意識從最初的恍惚中慢慢回過神來,登時心下駭然,順著剛才發聲的來源望去——
隔著一道細珠簾,隔壁雅座那男子一人獨酌,此刻正從窗外滿城紛飛的桃夭上收回視線,一隻修長有力的手還按在面前那隻酒杯上。
宮惟無聲無息地睜大了瞳孔。
——只見那男子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即站起身,易容法術終於從臉上褪去,露出了古井不波的真容。
是徐霜策。
宮惟眨眨眼睛,立刻站住不動了,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們。
“鏡中人沒有自我意識,只會按固定軌跡行動,只要不去招惹,不會主動攻擊外來者。”孟雲飛哐噹一聲把勾陳劍按回了鞘,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轉頭,示意尉遲驍也挪開目光望向別處:“別盯著他看,別讓他感覺到攻擊性……很好,你看他已經不再注意我們了。”
尉遲驍眼角瞥去,果然只見“法華仙尊”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默不作聲地歪頭思索著什麼,然後也慢慢地踱開了幾步,背對著他們站在河灘邊,望向遠處青煙嫋嫋的村莊。
這個時期的法華仙尊還沒有留頭髮,細碎的髮梢剛覆蓋到脖頸,黑白一襯,後頸肌膚似乎都在微微泛光。民間傳說法華仙尊夜晚行於月下,通身光華熠熠,似能與月色溶為一體,現在看來也不完全是虛言。那深紅色外袍搭著內裡雪緞,勾勒出他削瘦輕靈的體態,有種難以形容的少年神采。
這其實是很違和的,因為法華仙尊的實際年紀其實沒有那麼小,玄門書卷上記載他第一次被應愷帶進仙盟的時候,看著已經有十五六歲了。
他彷彿是個獨自穿行在歲月中的存在,不論過去多少年,都像孩童般天真充滿好奇,又與塵世保持著一段非常謹慎、微妙的距離。
尉遲驍收回目光,儘管知道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但還是有種生死倒錯的荒謬感,小聲問:“我們這是在徐宗主最恐懼的意識裡?怎麼才能出去?”
樂聖門下對幻術的研究相對比較多,孟雲飛想了想道:“一般破境只有兩種辦法,第一是設法讓境主意識到這是幻境……不過比較難,也不知道上哪兒找徐宗主去。第二是化解幻境核心,比方說讓原本註定要發生的災難不再發生。只要境主意識到悲劇的發展和自己記憶中不同,就能察覺一切都是虛幻的假象。”
說著他站起來拍拍灰塵,皺眉望向周圍:“可這村子看上去很和平,不像要發生任何災難的樣子啊?”
宮惟嘴角微微抽搐,心說兩位少俠有所不知,史詩級的災難這會兒已經在半路上了……
“村子。”突然尉遲驍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抬眼望向遠處的農戶,驀地醍醐灌頂:“——村子!”
孟雲飛:“怎麼?”
尉遲驍拔腳就往村頭跑:“這地方不對!”
孟雲飛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跟著他狂奔,到村頭只見一座石碑立在桃花樹下,赫然篆刻三個大字,桃源村!
“壞了!”尉遲驍臉色大變:“——《念奴嬌》,這劇情是《念奴嬌》啊!”
孟雲飛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問:“就是徐宗主在桃源村遇到了農家女,一見傾心,再見鍾情,緣定三生,非她不娶的那個念奴嬌?”
尉遲驍雙手捂臉點頭。
“然後法華仙尊突然駕到,在婚禮上一劍殺了新娘,徐宗主悲痛欲絕,最後把自己給——給那個什麼了的念奴嬌?”
尉遲驍額角青筋突起,又咬牙點點頭。
孟雲飛猛地回頭,只見河對岸紅衣人影迎風而立,宮惟一臉無辜地與他對視。
“……”
孟雲飛艱難道:“所以法華仙尊會出現在徐宗主的記憶裡,因為他是來殺新娘的?”
尉遲驍一手掩面扭頭,簡直無法面對這個險惡的世界了。
周遭死寂良久,孟雲飛終於發出了直叩靈魂的質問:
“不說好了話本都是虛構的嗎?!”
這時吱呀一聲,遠處一座小院落的門被推開了。
境主的意識世界開始運轉,兩人心下霎時一緊,同時向桃樹後避了半步,避免再與鏡中人直接朝向。只見一名銀鎧白衣、側影高挑的男子走出來,轉到後院牽出了一匹馬,順著青石路剛走到院門口,又原地躊躇了片刻,扭頭望向小屋,似乎有所不捨。
說是“望”,但實際上他雙眼都被白布矇住,只露出挺拔的鼻樑和一雙薄唇,輪廓極是俊美——是徐霜策。
出乎意料的是,記憶中的他自己竟然多了不少活人氣,看上去不像是那位高居塵世之上、萬年堅冰般冷漠無情的仙君,倒像是個有著七情六慾的正常的男人了。
尉遲驍“啊”了聲,疑道:“他眼睛是怎麼回事,受傷了嗎?話本里沒說這一節啊。”
只見幻境裡的徐霜策站了一會兒,突然又鬆開馬,走向小屋。他雖然不能視物,但行動無礙,也不知是不是有其他感知陰陽五行的法門,徑直推門走了進去,背對他們站在了玄關處,輕聲道:
“小桃。”
——傳說中的徐夫人!
沒人知道她叫什麼,更沒人知道她長什麼樣,但多年來名滿天下世人皆知的徐夫人!
孟雲飛暗道一聲得罪,別過視線不欲再看,尉遲驍卻沒那麼高的道德標準,嗖地一下立刻從樹後抻長了脖子。奈何屋子裡太暗,徐霜策的背影擋在玄關處,只隱約見到屋裡一抹緋紅衣裙的身影,卻看不清具體形容相貌。
“我昨晚說的話雖然唐突,卻是出於真心。”徐霜策欲言又止,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未親眼見過你的模樣,也沒聽過你的聲音,但第一次相遇便有前世今生、等候已久之感。”
“我知道你心裡猶豫,因此不願同我一起回京,但沒有關係。我此去短則數月,多則一年;一年後不論能否復明,都一定帶儀仗聘禮回來接你。”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柔和了:
“此去萬請珍重,來日再見時,便是夫妻了。”
樹後一片死亡般的寂靜。
良久尉遲驍終於忍不住問:“徐宗主真的不是被什麼東西給附身了嗎?”
屋裡那位神秘的徐夫人不知為何沒有出聲,但緋紅衣裙簌簌而動,好像是在徐霜策手上寫了什麼。少頃徐霜策輕聲道:“好。”又不捨地站了站,這才出了屋,臨走時又回過頭向著屋裡笑了一笑。
照理說這麼俊雅好看的年輕男子,這樣含情不語地微微一笑,令人何止怦然心動——然而這位是徐宗主。
孟雲飛一個哆嗦捂住眼睛,尉遲驍五指咔擦一聲深深插進樹幹裡,兩人表情都扭曲得活像捱了發九天神雷。
只見不遠處徐霜策轉身跨馬,疾馳而去,很快消失在了村莊盡頭。
屋裡悉悉索索,少頃一道婉約身影慢慢踱出門,站在石階上眺望白馬消失的方向。
她側對著兩人藏身的方向,頭髮又密又長,從修長的頸側蜿蜒到胸前,遮住了面容。雖然從這個角度看不清臉,但身形少見的窈窕,光是看一道側影,就令人油然生出心馳神往之感。
尉遲驍不由“咦”了聲:“徐夫人並不像普通農家女子啊。”
孟雲飛道:“雖說只是鏡中虛影,但偷窺婦人多有不敬,還是別看了。依我看這個幻境頗有古怪,讓徐宗主自行破境怕是困難,破解它的關鍵點還是落在徐夫人身上。只要我們確保徐夫人平安存活,再與徐宗主順利成婚……”
這時遠處那女子略轉了個身,孟雲飛話音突然頓住。
她還是沒有露出臉,但這個動作露出了一段側頸與手臂,手臂上戴著一隻由三道金絲波浪狀首尾相銜的金環,肌膚冰白得世所罕見,日頭下甚至給人一種隱隱泛光的錯覺。
孟雲飛心裡突然生出了一絲怪異的似曾相識,好像剛剛才見過類似的形容相貌,不由扭頭望向河對岸的法華仙尊。
然而那裡空無一人。
他眉心一跳,伸手拍拍尉遲驍:“法華仙尊不見了,你看看周圍——”緊接著他動作一僵。
掌心中分明是一段冰涼柔軟的手腕。
“……”
孟雲飛無聲無息回過頭,只見自己跟跟尉遲驍兩人之間不知何時已經擠進了另一個人——法華仙尊正一手擋著日光,一手扶著樹幹,探頭望向遠處徐夫人的背影,那隻血紅右瞳中閃動著毫不掩飾的好奇。
下一秒,尉遲驍和孟雲飛同時拔劍:“他什麼時候來的!!”“攔住他!!”
轟然一聲樹幹劇搖,宮惟抱頭就地一滾,從勾陳與肅青雙劍寒芒中鑽了出來,起身輕巧一避,偏頭躲過了勾陳雪亮的弧光。
法華仙尊確實如傳說一般邪門,在身邊沒有劍也沒有任何兵器符籙的情況下,不論任何攻勢都能四兩撥千斤地化解,被尉遲驍逼到任何絕境都能輕易逃脫,好似一尾游魚在勾陳劍鋒下輕盈遊走。孟雲飛知道只要讓他殺死徐夫人,所有人都會立刻葬身在崩塌的幻境裡,情急之下召出古琴,一拍落地,音波鏘然而起!
宮惟:“?!”
他只想趁機瞅瞅徐霜策心裡的夫人長什麼模樣,沒想把自己的三魂七魄給賠上,見狀立刻往反方向溜。但尉遲驍豈能讓他溜走,當即挽劍直逼上來,在琴音與劍光的雙重夾擊下宮惟終於沒那麼輕鬆了,雙手捂著耳朵皺眉一閃,猛地被勾陳劍氣狠撞出數步!
直接作用於魂魄的傷害讓他喉頭一甜、眼前一黑,緊接著臉色也黑了,咬牙把兩邊袖子一摞,徒手就去奪尉遲驍手上的勾陳劍——
孟雲飛失聲:“元駒小心!離徐夫人遠點!”
只見遠處小院中,鏡中女子像是終於聽見了動靜,扭頭望向他們,終於露出了真容。
孟雲飛一愣,尉遲驍呆住了,連宮惟的手都猛地僵在半空。
氣氛凝固得可怕,三個人都完全無法把視線從那女子的臉上移開,半晌終於聽見尉遲驍結結巴巴的聲音:“這……這是怎麼回事?”
只見傳說中的“徐夫人”面上空無一物,沒有五官,沒有表情,甚至沒有任何輪廓起伏。
她沒有臉。
氣氛一下變得極其可怕,三個人都僵立在原地,與對面那張空白平滑的“臉”面面相覷。
緊接著宮惟突然反應過來——對,她確實不該有臉。
她“死”的時候徐霜策根本沒來得及掀蓋頭,從頭到尾他都不知道所謂的新娘長什麼模樣!
宮惟一時不知該好笑,還是該生出幾分遲到的愧疚。這時只見那女子毫無反應地轉過身,進了屋,反手帶上木門,咔嗒一聲輕響。
就在屋門關攏的那一瞬間,輕風由遠而近,簌簌掠過樹梢,滿村桃花突然齊刷刷飛離梢頭,颳起了漫天緋色的颶風!
宮惟瞬間意識到要發生什麼,當即抽身飛退,尾隨那女子進了小院。
尉遲驍心道不好,剛要追過去攔他,卻被一道無形的禁錮生生釘在了原地。這時遮天蔽日的桃瓣陡然一散,漫山遍野楓葉金紅,落葉隨著溪水淙淙流下;下一刻他感覺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了手背上,抬頭只見天空中竟然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盤旋而落,霎時整個村莊銀裝素裹。
白濛濛的北風帶著雪霧穿過山谷,但兩人還來不及感到寒冷,便眼睜睜看見冰雪迅速消融,轉眼春回大地。黃鶯婉轉鳴叫著掠過草叢,幾尾鯉魚打挺躍出水面,濺起了晶瑩的浪花;光禿禿的枝杈結起花苞,繼而千朵萬朵一齊綻放,連綿成緋雲百里的盛景。
幻境光陰似箭,四季轉瞬而過。
看不清面孔的村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隨著餘暉漸漸隱沒,喧鬧的村莊歸於靜寂,遠處的田埂間響起夜蟲聲聲長鳴。
月光灑在村頭長長的石徑上,四下靜寂空靈,遠處山谷中突然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猜到發生了什麼,孟雲飛低聲道:“是徐宗主。”
幻境中的一年之期已過,徐霜策回來迎親了!
宮惟可憐巴巴說:“不行,我沒用,我還是疼。”
尉遲驍差點沒忍住翻個白眼,抬手按住宮惟左肩,隨即一股強勁有力的靈氣輸入,迅速撫平支離破碎的經脈,被不奈何影響而抽搐的心跳終於完全平穩下來。
宮惟一臉真摯的感激涕零,作勢去拉他的手:“少俠你真是個好人,我……”
尉遲驍寒毛登時炸了:“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
這時只聽徐霜策問:“屍體儲存如何?”
醫宗弟子躬身道:“送來時便灌注了水銀,尉遲公子來時又用大量靈力維持了屍身不腐。雖然死在邪術之下的魂魄按理不能應召,但我們還是設下法陣試過數次,均無功而返。徐宗主既肯出手相助,又仙力蓋世,定與我等不同。”
宮惟小聲說:“你瞧瞧人家怎麼說話的?”
尉遲驍用同樣低的音量道:“我還是讓你繼續疼著吧。”
宮惟立刻:“少俠我錯了您別停。”
徐霜策緩緩走過幾具棺材,低垂的眼睫下看不清是什麼神情,少頃抬手按在棺蓋上,漣漪似的幽光迅速由掌心裹住整座棺材,低聲道:“鬼垣不回顧,死生如朝暮。起!”
霎時二十八具棺蓋齊齊翻開,轟然震動不絕,一具具豔屍彷彿被無形的繩索吊著,接連從棺木中凌空站起,幽綠火光映在他們一張張慘白的絕色美人面上,緊接著二十八雙眼睛同時一睜,渾濁的目光齊刷刷對準了徐霜策!
所有人同時頭皮發麻,最前排幾名修士甚至忍不住向後一退,只聽徐霜策道:“報上名來。”
一名頸間橫著勒痕的女子僵硬地動了動,正是那個在臨江王府投繯的花魁,全身骨頭髮出生鏽般咯吱咯吱的顫慄聲響,足以令人頭皮發麻,隨即不顧滿身水銀強行拜了下去:“奴家姚玉晴。”
她身側鳳冠霞帔的少女咽喉破了個血肉淋漓的洞,洞口已經腐至黑綠,俯身時尚有汁水滴答而落:“民女於小夢。”
第三名白衣少年修士彎下腰,拱手抱劍,聲線戰抖似有悲意:“晚輩成元樂。”
……
徐霜策視線一一掃過二十八名死者,直到全數報完,才回望第一名花魁:“你在王府筵席上告退更衣,妝容有損,於是對鏡重梳了,是不是?”
花魁顫聲道:“是!”
徐霜策轉向新娘:“你在洞房久候新郎不至,摘了蓋頭對鏡自賞,是不是?”
“是!”
“你是仙門弟子,每日清晨要早起打坐,打坐前需沐浴薰香,梳洗時對著屋裡鏡子了?”
“是!”
……
不用徐霜策一個個問過去,所有人都已經恍然大悟。
同一種幻術發動必須有相同的特定條件,而所有被害者臨死前果然都做了同一件事情——看見了鏡子中的自己。
有修士想起自己房裡的銅鏡,登時駭得心膽俱裂:“難道、難道只要有鏡子,它都能、都能——”
宮惟輕聲道:“不,須得是水銀鏡。”
鏡術之所以冷僻,便是必須使用水銀鏡的原因。銅鏡無法精準捕捉魂魄,水面又不能連通陰陽,因此都無法作為幻術發動的媒介。而能夠清晰照出人影的水銀鏡稀少價貴,尋常人家不可得,所以臨江都城內二十八名死者都是有頭有臉、有一定聲名地位的人物,普通百姓家即便有命格重陰的美貌佳人,也不會成為鬼修的目標。
尉遲驍小聲說:“你倒懂得挺多。”
宮惟瞟了他一眼,心說那是自然,等尉遲銳趕緊把我從這姓徐的身邊撈出去,本院長再讓你見識見識我到底懂多少,非見識得你跪在地上叫世叔不可。
尉遲驍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說話歸說話,老看我幹嘛?”
宮惟:“……?”
徐霜策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所有人都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半刻後才見他深深地把這口氣吐了出來,彷彿是終於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
他睜眼環顧周圍二十八具美豔的死屍,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害你者何人?”
死魂靈們同時躁動起來,似有千言萬語同時要說,花魁搶先發出一聲尖利的:“是仙——”
“仙盟——”
“仙盟的——”
剎那間所有泣血尖叫都像被人扼住咽喉般斷了,花魁劇烈顫抖著握住脖子,新娘徒勞張嘴吐出“啊、啊”啞聲,清倌最先受不住,抱頭髮出慘絕人寰的鬼嘯,被靈力強行保鮮的屍身迅速萎縮腐化,撲通一聲摔回了棺材裡!
這一變故來得太快,眨眼間剛才還好好的死魂靈便像是被無形的魔爪控制住了,接二連三化作腐屍,頹然倒地。徐霜策眼明手快,一掌按住先前那白衣少年修士,強行注入靈力,正爬滿屍體全身的屍癍頓時來勢一緩,只見少年青黑色的嘴唇顫慄張合,只勉強發出幾個字:
“他說他是……仙盟……法……華……”
周遭修士紛紛色變,法華仙尊?
竟真是死了十六年的宮院長?
少年修士魂魄驟裂,周遭陰燭無風狂搖,發出令人無法直視的耀眼綠光。緊接著屍體在徐霜策的鉗制中四分五裂,憑空化灰,只聽砰地一聲——
骨灰紛紛揚揚落進棺材,其中隱約有一星緋光閃爍。
徐霜策俯身從骨灰中撿出那物,竟然是一朵嬌嫩欲滴的桃花。
“這、這裡也有……”有人難以置信指著另一具棺材,只聽旁人紛紛失聲:“這裡也有!”“都、都出現了桃花!”
所有魂魄都同時耗盡靈力,彷彿被一隻無形的魔爪強行剝離屍體,搶回了黃泉——而且都留下了同樣的桃花!
“怎麼會……”有人抽著涼氣道:“怎麼突然就……”
是啊,怎麼會?宮惟比誰都想知道。
他捫心自問,上輩子除了徐霜策外沒得罪過任何人,就算有些名門大派的老頭老太太們看他不順眼,也只是背地裡罵兩句而已。哪怕北方世家總跟他處處作對,那也只是仙盟與各家族的利益之爭,與他本人沒有丁點關係,他一死恩怨就都了結了。
誰會在十六年後頂著他的名義到處作亂?
有人偷覷徐霜策臉色,但僅一眼就心驚膽戰,不敢再看。只聽他冷冷吐出兩個字:“出去。”
修士們面面相覷,還沒來得及反應,徐霜策厲聲道:“出去!”
眾人霎時毛骨悚然,連聲都不敢吭,爭相躬身倒退出了殮房,好幾個人差點因為步子太急而踉蹌跌倒。尉遲驍隨人流走了兩步,見宮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趕緊拉了他一下,壓低聲音提醒:“還不快走!”
“向小園”如夢初醒,蒼白著臉輕輕“啊”了聲,低頭向外退去。
尉遲驍從沒見過小魅妖這個模樣,竟然有點不習慣,不由自主問了句:“傷口還疼?要不再請醫宗弟子給你看看?”
唰一下宮惟抓住他的手,滿面紅暈:“少俠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我……”
尉遲驍剛沒炸的寒毛這下全炸了:“說了不要動手動腳——!”然後把手一抽,啥都顧不上了,同手同腳地衝出房門,連頭都沒敢回。
宮惟刻意等他走遠了,才腳步一緩落在最末。眾人爭先恐後跨出停屍間高高的門檻,沒人注意到他身形一閃,躲在了門後的陰影裡,像個貼著牆角的幽魂。
像徐霜策這個級別的當世大能,感知周遭情況主要靠陰陽靈力,靠眼睛看反而是次要的。向小園命格極陰,完美融進了停屍間濃郁不散的屍氣中,任憑大羅金仙下凡都不一定能發現他——宮惟從伸手不見五指的角落裡向外望去,只看見徐霜策站在二十八具棺材的包圍中,側影高瘦悍利,側臉線條凌厲,眼梢在黑暗中微微閃爍著一星寒光,但看不清是什麼表情。
咔噠一聲輕響,門被人小心翼翼地關上了。
徐霜策雙肩僵硬到扳直,但那也許是燭火搖晃帶來的錯覺。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裡逼出來的:“……宮惟……”
宮惟不帶感情地眯起了眼睛。
“宮——惟——”
尾音嘶啞好似怒吼,徐霜策悍然拔劍,氣勁撼動大地,當空重重斬了下去!
——轟隆!!
無聲巨響驚天動地,不奈何劍破碎虛空,在劇烈震盪中劈開了黃泉!
陰風席捲天地,拖曳而來,地獄烈火如瀑布般當空而下。一扇高達九丈的血漆大門浴火而出,自虛空中轟然立在眼前,縱橫各九排由骷髏人頭做成的青綠門釘,龍頭鋪首銜青銅環,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具無頭骷髏緊扒著門框,齊齊發出淒厲的鬼哭。
徐霜策面色如冰,毫不猶豫再次重劈。
這次九丈巨門四分五裂,暴雨般的巨大石塊橫衝出去,這次連門框徹底碎成了齏粉!
一絲寒意終於無聲無息地從宮惟心頭升起。他猜測得沒錯,徐霜策單獨留下果然是為了開啟這道隔絕生死的門——
鬼垣地府!
不知何時周遭已經變了模樣,停屍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黃泉入口。地獄烈風從破碎的鬼垣府門衝出來,那場景與地火井噴無異,徐霜策髮絲袍袖飛揚,鏘一聲將不奈何劍重重釘在了腳下。
無數鬼垣府兵手持幽綠火把、斧鉞叉戟,潮水般從大門衝出來,:
“大膽狂徒!”
“來者何人!”
“生者不得下黃泉,誰敢擅闖我地府!”
鬼垣兵刃密如叢林,反射出陰森綠光,將徐霜策團團圍繞在中間。但徐霜策視若無物,眉鋒一挑,似乎是個微微的冷笑:
“——滾出來。”
話音剛落,鬼兵便分海一般退向兩邊,中間空出一條道。道路盡頭八十八個骷髏正抬著一頂車輿急急奔來,輿上坐著一名赤色蟒袍、玄鐵梁冠的鬼判官,身形如小山般龐大,袍底下卻不是身軀手腳,而是一團團鬼哭狼嚎卻無法掙脫的魂煙。
“——原是徐仙君,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鬼判官那張臉跟彌勒佛似地笑容可掬,開口時胸腔中氣十足,震得人耳膜轟響。八十八個抬輿骷髏在喀嚓聲中齊齊下跪,只見他向周圍滿地狼藉的府門掃了一眼,青色面孔上現出了明顯的感動之情:
“仙君,你如今脾氣甚好,比十六年前斬黃泉、屠萬鬼、連闖鬼垣十二府那次要和緩多了,幸甚!幸甚!”
宮惟削薄的側影藏在碎石之後,眉梢不由一動,徐霜策當年把鬼垣十二府全掃了一個遍?
為什麼?
徐霜策仗劍而立,神色不驚:“生死簿拿來,找人。”
鬼判官動作頓時停住,一張笑臉神奇地垮成了愁眉苦臉,長嘆了口氣。
“仙君啊,十六年前我們已與你說清楚了,你要找的魂魄並不在地府——想必是不奈何劍神威通天,那人連轉世投胎都不可能,早已魂飛魄散啦!”
為什麼偏偏在這裡?
偌大個仙盟,雙尊並立,三宗四聖,六大家八門派,最不濟還有鬼垣十二府、玄門逾百家——為什麼偏偏是滄陽山?
宮惟耳朵裡嗡嗡作響,聽不清尉遲驍答了什麼,也聽不清眾人是如何進言的。神劍不奈何留下的重創直接銘刻在死者魂魄上,永世不消,劇痛幾乎淹沒了他所有的感官。
彷彿只有短短數息時間,又漫長好似熬過了數載;徐霜策鑲嵌金紋的袍裾終於經過他身側,向遠處走去。
宮惟劇烈痙攣的心臟總算有了一絲緩解,顫抖著長長吐出了一口氣,只聽尉遲驍緊繃的聲音正從不遠處傳來:
“……晚輩路過臨江都,恰逢孟少主發信求援,聽聞此等慘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尉遲驍當堂退親後,被他母親揪著耳朵離開了滄陽山,原本要回謁金門去開祠堂,請劍宗本人拿家法嚴懲這忤逆的不肖子,途中經過臨江都卻遇上了怪事。
臨江都是歷史悠久的江淮名城,因王氣深重,號稱城中八十年太平,從沒聽說任何邪祟鬧鬼之事。然而近半月來卻慘禍頻出,接連死了二十八個人。
二十八個絕色美人。
第一名死者是臨江都第一花魁,年方二九,國色天香,一曲霓裳值千金,王孫公子競折腰。半個月前王府召她撫琴,席間觥籌交錯,無盡風雅,花魁笑意盈盈告罪更衣,此後大半個時辰不見人影。王爺派人四處去尋,才發現她已躲在內室懸樑自盡,面上淚痕未乾,死前曾經大嚼大咽過樹皮樹葉,頭上的珠寶釵環卻扔了一地。
花魁橫死當夜,城中富豪嫁女。金寶明珠紅妝十里,新郎還在前堂宴客,美貌的新娘卻突然發狂慘叫著衝出洞房,手裡拿一柄鋒利剪刀,見人殺人見狗殺狗,見了手足無措的新郎官,更是瘋了一般撲上去要殺。驚恐的新郎被眾人一窩蜂救下,但還沒來得及制住新娘,便只見她仰天悲憤尖叫數聲,一剪子捅進了自己的咽喉。
兩起命案並沒有結束這個血腥的夜晚。天剛矇矇亮時,臨江城本地一修仙門派中,一名俊俏的少年修士突然如走火入魔般狂奔出門,風度儀態盡失,拔劍在自家校場上瘋狂砍伐石塊。聞聲而來的師尊同門無人能近,眼睜睜見證他耗盡靈力後縱身跳下寒潭,在水中橫劍自刎,血水傾瀉如瀑,救起時已經沒了呼吸。
三名詭異的死者只是臨江都混亂的起始。接下來的半個月內,城中每日都有一起甚至多起慘案,臨死有哀泣者、有驚恐者、有心膽俱裂者,甚至還有一個容貌極美的清倌是對著空氣拼命磕頭,把自己天靈蓋活活磕碎而死的。
尉遲驍接到好友孟雲飛來信求援後,立刻帶人趕往臨江都,他在對付妖邪這方面經驗堪稱老辣,親自開棺驗了二十具美人屍,發現所有死者的四柱八字都帶重陰,因此幕後真兇必然不是胡亂動手,而是有目的地選擇性殺人。半個月內連殺二十人的邪祟已有入魔的苗頭,如不立刻斬盡殺絕,其後必然禍患百年,但蹊蹺的是尉遲驍用盡法寶,都完全無法在臨江都城中搜到半絲陰氣,什麼邪氣妖氣魔氣鬼氣更是統統沒有。
就在眾位修士懷疑邪祟已望風而逃的時候,昨天深夜,它卻突然再次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彷彿刻意挑釁這些修仙之士,一夜之間八人橫死,甚至有一位出身名門、芳名遠播的女修士就死在尉遲驍隔壁屋內——她把臉埋在洗臉盆裡,活生生把自己溺斃了。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一個同門發現端倪,甚至連僅僅一牆之隔的尉遲驍自己,都沒察覺到任何邪祟接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