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
法租界在浦東一帶又開了一片新的租界區,而天主堂街這一片是老租界區,高樓大廈燈紅酒綠,每天來來去去的人流不斷,沒有人有閒工夫去注意左鄰右舍的情況。所以這天仁濟醫院舊址的那棟小樓有人出出入入,也沒有人在意。
在法租界的房子不可能會長時間空置,有訊息靈通的,已經打聽到租用這棟七層小樓的是個什麼貿易公司用作倉庫的。據說這個貿易公司還是青幫的洪哥放話出來罩著的,本來動心思的小混混一聽這訊息,便打消了打秋風收保護費的念頭。
這個貿易公司看起來規模還挺大的,本來略嫌破舊的小樓被收拾一新,進進出出的人也大部分都是帶著槍械的,神情嚴肅,便有人開始傳這裡堆放的是青幫的軍火雲雲。
嶽霆在五樓的窗戶往外看去,一眼就發現了幾個蹲點的探子,窺探的技術差到他不忍直視。不過這也說明他們的這棟小樓沒有引起太多的重視,否則也不會派這些不靠譜的來蹲點了。
方少澤走到他身邊,也往下看了一眼,便不感興趣地調開了視線。
他們租下來的這棟小樓是一座獨棟,與周圍的建築都有段距離,非常適合隔離保護。而且是七層水泥結構,結實又抗震。還有一層地下室,可以作為值班員工的宿舍和辦公室。
這麼合適的地方,也不知道嶽霆是怎麼找到的。
方少澤抱著雞蛋裡挑骨頭的心理,挑剔地問道:“這座小樓能全裝下嗎?”
嶽霆知道他問的不光是這次運來的國寶,而是故宮所有即將南遷的國寶。嶽霆收回了往外看的目光,嘆了口氣道:“當然裝不下,不過法租界裡面真的沒有合適的地方了。我看中了英租界四川路的一個倉庫,不過還不忙著租,都運過來恐怕還要一兩個月,能省一點租金是一點。”
嶽霆一邊說,一邊肉痛地抽了抽嘴角。
方少澤無言以對,不過他也能看得出,嶽霆手裡的錢這些天裡也花得七七八八了,聽說最近故宮人員的伙食標準都下降了好多。
現在離他們離開南京已經有兩天了,兩路先後用火車運載到上海的國寶已經先後到達,趁著夜色已經都搬進了這座小樓。而沈君顧負責的水路現在還在江上漂著,約莫今天傍晚才能到。
先來的兩路國寶已經開始連夜拆箱,檢查裡面易碎易潮的古董有無問題,經歷了路上的顛簸有無損壞,檢查完就直接安排存放。方少澤冷眼旁觀,發現嶽霆的安排確實有道理。兵分三路,能迷惑跟蹤的敵人,而且最不容易損壞的重器最後到,在這段時間中抓緊檢查易碎易潮的古董,不會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
這嶽霆真是心思縝密,連這種細節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更不用說與他談判、安排貨船、悄無聲息地獲得了青幫的支援、平衡了各方勢力等等,甚至還在其間幫他搞定了軍工廠的選址事宜。
方少澤捏了捏拿在手裡的小羊皮手套,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這人拐去幫他重建軍工廠了。這樣的人才,用在保護這些封建糟粕身上,簡直太可惜了。
嶽霆領著方少澤在第五層參觀,順便檢查還有無疏漏的地方,一回頭就看到了方少澤臉上還未褪去的惋惜神情。他略一琢磨,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無奈地笑了笑。
他又不是萬能的,怎麼可能事事周全?雖然他孤軍奮戰,但可以求得各方面支援嘛!有些事情,他只要說一下需求,自會有同志替他做下面的事情,他只需要做好統籌安排就行了。
但他又因為要隱藏身份,什麼都不能說。
這個方家大少爺挺不錯的,就是總看不起這些古董文物。嶽霆特意趁著大家開箱檢查的機會,帶著方少澤在小樓裡轉悠轉悠,也是打算培養一下這位大少爺的古典文化修養。
這座小樓裡還有股消毒水和灰塵混雜的味道,天花板上吊著蜘蛛網,樓道或者角落裡還有些沒有擦淨的汙漬甚至血漬。這種環境看起來有些髒亂差甚至驚悚,但故宮的每個工作人員臉上都洋溢著笑容,不管過程怎樣,他們現在好歹有個可以安置國寶的地方了。
五樓是決定專門做一層重點文物保護倉庫的地方,所以最先開始打掃衛生,其他拆箱工作在四樓以下進行,嶽霆帶著方少澤下了四樓,一個個房間帶他晃過去。
“喏,他們在晾曬檢查的是刺繡和緙絲品,看來書畫類都已經檢查完了。東邊起曬著的應該是《桃花畫眉》、《海屋添籌》等宋朝的幾幅緙絲畫,西邊那排都是明清時的緙絲刺繡品了,什麼《歲朝圖》、《桂子天香圖》、《樂壽堂詩意圖》等等。”嶽霆到底不是長期在故宮工作的文物工作者,對於名字也只是死記硬背下來的,隨便換一個人都能稍微講得引人入勝一些,什麼緙絲是宋元之後的皇家御用織物,什麼“一寸緙絲一寸金”、“織中聖品”,什麼緙絲都是用在皇家服飾或者臨摹名人書畫上等等,絕不會像這樣乾巴巴地只背名字。
旁邊的夏葵等人聽了都悶頭直笑,不過都忙著自己手頭的事情,沒人有空去替換嶽霆做嚮導。況且能讓方少澤旁觀他們的工作,就已經是優待了,以前這方長官可是連靠近古董都不被允許的。現在也是有感於他對古董暫時安頓在上海付出的幫助,才漸漸打消了一些戒心。
方少澤對這些看起來不實用又脆弱的裝飾品,完全沒有任何興趣。他的俊容上閃過一絲不耐,直接開口道:“你真的喜歡這些東西嗎?”
嶽霆一怔,他沒想到方少澤能一眼看穿他和其他故宮工作者的不同。
在這個混亂的世道里,至今還能留在故宮裡工作的都是對古董文物抱著最真摯最深切的愛惜的人。而他自己就算再怎麼偽裝,也達不到其他人那樣堪稱入魔的程度。
方少澤也並不是想要嶽霆冠冕堂皇的回答,他繼續沉聲追問道:“你這樣的人才,既然又不是真心喜歡,那更應該把能力發揮到最需要你的地方。”他並不會什麼華麗的說辭,但這樣直白的語句反而更直戳人心。
夏葵在旁邊聽得微怒,其實她爹一直都看得出來嶽霆對古董沒有那麼發自內心地愛,這也是傅同禮對嶽霆心懷戒備的最主要原因。但自南遷以來,嶽霆一次次用行動證明了他的立場,不管他究竟是什麼身份,眾人也都完全地接納了他。
而現在,這個方長官居然當著他們的面挖牆腳?!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夏葵挽袖子打算上前跟方長官理論的時候,嶽霆卻已經先她一步笑了起來。
“方長官,你覺得洋人還有小日本為什麼要侵略我們國家?”嶽霆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危險,帶著少見的攻擊性。
方少澤微微皺了皺眉頭,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他真有些不耐煩回答:“因為我國富有而又弱小,就如同懷揣巨資的兒童走在街上,自然會招來旁人的惡意。”
“宛如小兒懷金過鬧市,這是一個很好的比喻。”嶽霆打了個響指,贊同地揚了揚眉,“為什麼我們會被日本侵略,因為他們羨慕我們有幅員遼闊的土地。為什麼八國聯軍會把圓明園燒燬,因為他們骨子裡對我們的文明充滿了羨慕和嫉妒。必須燒掉,必須把我們曾經的輝煌都毀滅,才能把我們徹底侵略征服,把我們的傲氣徹底抹去。”
正在整理文物的工作人員有些已經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若有所思地聽著嶽霆講話。
“就像是那個有著世代傳承財富的幼童,被人強迫地打開了大門,拽到了街上,暴露在了眾人眼前。他們搶走了他的財產,用皮鞭棍棒教導了他要聽話不要反抗,那麼他會被養成什麼模樣?”嶽霆的聲音轉為低沉,有著說不出來的沉痛和不甘。
“試想如果中國真的被侵略,所有存在過的輝煌歷史都被抹去,我們的後人渾渾噩噩地被培養成為奴隸,即使會有隻言片語留下,也沒有強有力的證據。就算是說服力再強的人,也只能被人稱之為想象家。”
“很快,不用幾代人,我們的國家將會被永遠的黑暗所籠罩,再無光明。”
嶽霆的聲音極具感染力,屋內所有人都被吸引住了,有些更是握緊了手中的抹布,臉上現出了悲憤的神情,顯然是被嶽霆的假設攝住了心神。他們都很清楚,嶽霆說的雖然只是假設,但以現在的局勢發展,很容易變成真正的事實。這樣看著黑暗漸漸襲來又無力抵抗的憤怒和驚恐,無處宣洩。
方少澤的表情深藏在帽簷之下,只能看得到他繃緊的下頜和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
嶽霆的聲音還持續地在屋中響起。
“歷史並不需要想象,就算是文字也不能完全證明一切,因為文字可以偽造。”
“所以,歷史需要證據。”
“而古董就是證據。”
“古董是真實地還原歷史。古代可沒有什麼照相機,我們只能透過書畫雕刻器物等等,才能還原當年的人們是如何生活如何存在過的。而這其中,又各有各的特點,缺一不可。例如那邊的緙絲刺繡品,上面還原了許多當時使用的器物和花草,那樣鮮豔的色彩,這是書畫所不能展現的。”
方少澤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神情無絲毫波動,但背在身後的手卻無法控制地攥緊。
嶽霆像是看穿了他的動搖,笑著繼續說著。
“即使我們不幸被黑暗所籠罩,但每一個古董,都是一個火種。”
屋內所有故宮的工作人員聞言都振奮了起來,孟慎行揮舞著拳頭,神情激動,想要說什麼,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嶽霆含笑張開雙臂,鏗鏘有力地說道:“這些古董,都是老祖宗們留下的財富,怎麼能在自己手中被摧毀?”
這句極有煽動力的反問句一出口,屋內立刻一片譁然。
“沒錯!我們要做守護火種的守護者!”
“守護者太難聽了,我們其實算是守藏吏!”
“守藏吏?《周禮》有云,‘司弓矢掌六弓、四弩、八矢之法,辨其名物,而掌其守藏與其出入。’守藏吏極好!”
其實故宮的工作人員都知道保護古董有多重要,但還沒有人能夠把他們的工作說得如此透徹清晰。一股沉重的使命感壓在了肩膀上,也把心中因為坎坷的南遷而滋生的艱辛和恐懼全都驅逐一空。
嶽霆見眾人討論過後,又把期冀的目光投向自己,希望他再說點什麼。他剛毅的臉容之上現出了堅定不移的神情,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希望我們的子孫後代,可以在光明安全的地方,靜靜地欣賞著這些瑰寶。”
夏葵的眼圈立刻就紅了。屋內一片鴉雀無聲,雖然嶽霆說的是一種最美好的假設,但卻沒有人懷疑這種假設不能成真。
或者說,沒有人想要懷疑。
方少澤聽得心神劇震,半晌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生硬地冷哼道:“悲觀!為何不在黑暗籠罩起來之前就戰勝它!”
嶽霆對這種挑釁的話語也不在意,朝方少澤溫柔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那還真是要靠方長官努力了。”
方少澤一股氣被堵在嗓子眼裡,發洩出來也不是,硬吞回去也不是,俊臉被憋了個通紅。什麼鬼?他本來要挖牆腳拐嶽霆過來跟他一起建軍工廠的!怎麼發展成這傢伙的個人演說了?!
方少澤再次感受到了嶽霆的深不可測,雖然惱火,但內心更加燃起了鬥志。
這實在是……很久都沒有過的感覺了。
嶽霆瞄到了方少澤眼中不一樣的光芒,心滿意足地揹著手往外走。他老早就想教育教育這個“海龜”了,這方少爺什麼都好,就是對中國的歸屬感並不強,也許是從小在國外長大並且接受西方教育的緣故。
一步步來,這個“海龜”少爺自動自發地想要建軍工廠就已經出乎了他的意料,那麼愛國主義教育也要逐漸提上日程了。太明顯的思想灌輸肯定會引起反彈,今天這樣的效果就不錯。
嶽霆正自得地想著後續計劃,剛走出房間,就看到傅同禮正站在門口,一臉複雜地看著他,顯然是在門外恰好聽了個全場。
“傅老師,您已經兩天沒睡覺了,要不先去歇一會兒?”嶽霆關切地問道。實在是因為傅同禮在來上海之後就擔驚受怕沒怎麼睡好,後來國寶來了又強挺著監督他們入庫,此時已經佝僂著身子臉色萎靡,年紀大了的人跟他們這些小年輕確實沒法比。
傅同禮擺了擺手,還有一批國寶沒到,他又怎麼可能睡得著。他看著嶽霆,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嶽霆,剛才那番話,聽著有些耳熟啊。”
嶽霆笑著回憶著,眼中帶著一絲懷念,柔聲道:“傅老師,您不是一直在懷疑為何像我這樣的人會來故宮應聘嗎?其實,是在我年少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他救了我一命,對我說了這番話,從而改變了我的一生。”
“原來是這樣,沈聰他……”傅同禮心中疑慮盡去,也知道了為何嶽霆一直對沈君顧另眼相看,“走吧,扶我去三樓看看。”
嶽霆連忙上前攙好他。而傅同禮向前走了兩步,回過頭對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方少澤邀請道:“方長官若是無事,也來看看吧。”
方少澤一怔,雖然覺得那些古董在他眼中無甚區別,但聽了方才嶽霆的那番話,他再也不能把那些古董當成一文不值的封建糟粕了。他下意識地快走了兩步,跟在了傅同禮的身後。
“對了,九爺人呢?早上到了好像就看到她一眼,之後就不見人了啊!”嶽霆怕方少澤尷尬,主動地挑起話題。唐曉那也是個待教育分子,剛剛沒一起教育了真是讓人扼腕啊!
“哦,放下東西就直接去碼頭等沈君顧去了。”方少澤乾巴巴地說道。就算他知道唐曉是女兒家,但也有點接受不了唐曉對沈君顧的熱情。
“哦?進展得不錯嘛!”嶽霆笑得賊兮兮的。
方少澤默默地又退了兩步,拉開了和他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