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洗藍(09)
好半晌,梁景行情緒都未平復下來,一面說著先得通報家裡老人,梁靜思和陳臻那邊也得說明,還得抓緊時間立即去醫院做檢查……姜詞見一貫穩重沉著的男人此刻躁動好似毛頭小子,不由覺得好笑,“你別晃了,晃得我頭暈。”
梁景行這才停下來,攥著她的手親了一口,“……我太高興了,體諒一下。”
姜詞拿眼瞅他,“老實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麼?”
“故意那個……唔,不戴套……”
“你也沒叫我戴啊。”
“……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梁景行沉沉笑了一聲,只說:“真好。”
“能不好嗎,老來得子。”
“老?”
梁景行挑眉,“這話你先記著,過幾個月再來收拾你。”
姜詞樂了,知道自己懷孕便似拿了柄尚方寶劍,起碼這個月內,讓梁景行向東,保管他不敢往西。
懷孕生子都是大事,梁景行半點不敢馬虎。
他先給梁靜思打了電話,讓她親自陪姜詞去做體檢。
第二天,梁靜思駕車來別墅接人,見面先道賀,拉著姜詞的手仔細看了半晌,眉目間難掩喜悅,“梁家也是好久沒有添丁增口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
梁靜思在醫院有朋友,姜詞去了直接做檢查,沒耽誤功夫。
檢查結果下午才出,梁靜思便讓姜詞中午先去她家歇著。
走到一樓大廳,梁靜思停了腳步,“你稍等我片刻,我去中藥房拿兩服藥。”
“誰生病了?”
梁靜思笑說:“覺非他爸胃不好,我最近在幫他調理。”
姜詞在大廳找了個位置坐下,跟梁景行發了條簡訊。
正等著回覆,一抬眼,忽見前方掛號視窗有個身影分外熟悉。
她盯著看了片刻,認出來了,是劉亞芬。
她穿一條黑底暗花的連衣裙,頭髮深栗色,燙了卷。
姜詞正要起身避開,劉亞芬已掛完號轉身離開隊伍,一抬頭,視線便對了上來。
她目光一凜,幾步走過來。
姜詞急忙起身往外走,便聽劉亞芬冷笑一聲:“跑什麼?
做賊心虛了?”
高考那日劉亞芬持刀踹門的景象仍在眼前,姜詞驟覺雙腳一軟。
她怕激怒劉亞芬,便定下腳步——她如今懷孕了,要跑恐怕是跑不過的。
她將手裡提包護在身前,抬眼看著劉亞芬,暗自鎮定呼吸,“劉阿姨。”
劉亞芬將她從頭打量到尾,“聽說你現在成畫家了?”
姜詞沒吭聲。
“也是,傍上樑家這棵大樹,自然不愁吃穿。
你跟你老子可真是一個德性,只管自己吃飽,哪管他人死活。
張德興這人吃虧就吃虧在老實,幫人賣了十多年的命,轉頭人家卸磨殺驢,如今癱在床上像個死人一樣,還替舊主著想呢!”
那從未遠離的重壓似一記重錘再次襲來,姜詞只覺胸中鬱積,“……張叔叔曾說,今後再不想見到我……”
劉亞芬冷笑,“你倒有臉提,你不如問問你傍上的那人做了什麼好事?”
姜詞呼吸一滯,“你是說……梁景行?”
“堂堂的大學老師呢,行事跟那些黑心透了奸商有什麼分別?
仗著自己有倆臭錢,腆著臉去威脅一個殘疾人,算什麼本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劉亞芬冷哼一聲,“我只恨當時怎麼沒一刀砍死你,進去就進去了,總好過一輩子伺候一個殘廢!如今你是得勢了,也算是你祖上積了陰德。
可姜詞啊,你真不怕今後遭報應嗎?”
工作日的上午,醫院大廳裡仍是絡繹不絕。
這不是什麼好地方,因太過於接近人最脆弱無能的本質,也太接近死亡。
姜詞自小就不愛去醫院,打個小針也能哭得肝腸寸斷。
那時候姜明遠按著她不讓她動彈,一邊安撫道:“打完了就放你兩天假,不用畫畫,我陪你去公園玩。”
他不是個好人,卻是個好父親,害了無數人,卻從未讓她受過丁點兒委屈。
姜詞坐在大廳的椅子上,手腳發涼,劉亞芬說過的話,仍一句一句迴盪在耳中。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了推她手臂,“阿詞?”
姜詞驟然回神,對上樑靜思擔憂的目光。
姜詞笑了笑,“剛在想事情,有點走神。”
梁靜思微蹙著眉頭,“你沒事吧,臉色看著不大好啊。”
“沒事……醫院味兒大,聞久了不大舒服。”
梁靜思將她攙起來,“那走吧,你沒吃早飯,估計也快餓了。”
到了家裡,梁靜思囑咐廚房阿姨先給姜詞熬碗粥墊墊肚子,又去樓上書房拿了幾本書下來。
“都是些孕期注意事項,你要是不耐煩,就讓梁景行看,看完了讓他一條一條說給你聽。”
梁靜思在姜詞對面坐下,“他在聯絡家裡,打算找個可靠的人專門伺候你。
我們家裡的情況,你也知道一些,我爸是個老頑固,他這關肯定得費些功夫。
但你現在既然都懷孕了,景行拼了命也不會讓你受委屈……阿詞,你在聽嗎?”
“哦……在聽呢。”
姜詞定了定神,很淺地笑了笑。
“你頭幾個月得格外小心,他住的地方也沒個人照應,我現在不如以前忙了,你要是不嫌棄,就暫時住在我家裡吧。
和景行商量過了,他也是這個意思。”
“麻煩你了。”
“這麼說就見外了——你先坐著,我去廚房看看。”
中午梁景行過來了一趟,將姜詞的行李和常用物品都搬了過來。
他下午有個極其重要的回憶,吃過中飯便走了。
走得匆忙,姜詞也沒跟他說上幾句話。
下午,梁靜思讓姜詞待在家裡,自己去醫院取檢查結果,讓家裡的阿姨照應著。
那阿姨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讓姜詞有事就吩咐。
她看了一會兒,漸漸地打起了瞌睡。
姜詞靜待了片刻,見那阿姨沒動靜,揣上手機,靜靜悄悄出了門。
她先叫了輛計程車,在車上時,試著撥了撥張語諾的電話。
沒曾想,還能接通。
外面日光灼烈,曬得前方水泥的路面發白,空氣裡一道道扭曲的熱氣。
打完電話,姜詞向司機報了個地址。
是個有些年份的小區,花壇裡栽了幾叢繡球花,粉紫的顏色,分外好看。
姜詞在樹蔭下站著等了一會兒,便看見一道苗條的身影從前方的居民樓裡閃了出來。
姜詞站直身體,望著張語諾一步步走來。
睽違三年,她也變了。
抽條一樣長高了數釐米,瘦了,身上再無那份未經世事的嬌憨氣,眉間多了幾分憂鬱。
她穿著一條連衣裙,樣式和花色看著都有些陳舊。
張語諾並未多說什麼,短短寒暄幾句,就領著姜詞進了樓裡。
為了方便張德興出入,他們住在一樓。
一開啟門,一股溽熱之氣撲面而來,屋內沒開空調。
張語諾找了雙乾淨拖鞋遞給姜詞,又給她倒了杯水。
姜詞換鞋進去,打量了一下屋子。
屋內裝修是上個世紀的風格,典型的老房子,收拾得再幹淨,也有股揮之不去的破敗之感。
張語諾見她在觀察,解釋了一句,“原來的房子賣了,這是我爸一個朋友的房子,臨時租住的。”
左邊臥室裡傳來一道渾濁的男聲:“囡囡,來客人了?”
“哦,”張語諾抬高聲音,“是……是我的一個同學!”
她走上前,跟房裡的張德興說了幾句話,隨手掩上門。
姜詞注意到她的動作,眸光微微一沉。
“你……坐吧。
家裡也沒收拾,挺亂的。”
她將沙發上的一件汗衫拿起來,扔到浴室外的一個簍子裡。
三年前的最後一次見面,張語諾遠不是這幅模樣。
姜詞記得那時候她還穿得不錯,並不像受過多少苦。
姜詞躊躇許久,仍是問道:“語諾,你……是不是過得不太好?”
張語諾似給刺了一下,抬頭瞥了姜詞一眼,卻又立即低下頭去,“還好,就是我爸……”
姜詞急忙問:“張叔叔怎麼了?”
便見張語諾漸漸紅了眼眶,別過頭去,緊咬著唇,深深呼吸,片刻,終於出聲,“……我媽打算跟他離婚。”
姜詞一愣。
“久病床前無孝子,我也不怪我媽。
我爸成這樣了,她沒必要把一輩子也搭進去。”
可要是離了婚,照顧張德興的任務,就得落在張語諾肩上了。
“我馬上讀大四,家裡這樣,出國肯定是不指望了,打算申請保研。
可我媽也不讓,說是讀研浪費錢浪費時間,還不如早些找個人嫁了……”張語諾神情悽然,“可依照我現在的條件,誰敢娶我?”
屋裡再次傳來張德興的聲音:“囡囡,給我倒杯水!”
張語諾飛快擦了一下眼角,應了一聲,接了杯水,往房間裡去了。
姜詞手指無意識地攥住了涼椅的扶手,低垂著目光,心裡一時紛亂如麻。
看張家現在這樣,的確不像是闊綽到不需要接濟。
可既然如此,張德興何必斷然拒絕她的幫助?
難道真如劉亞芬所說,他這人顧念舊情,忠厚老實,又受了梁景行的威脅?
她回想著那一日的情形,梁景行說了什麼?
阿詞,你是清白無辜的。
你打算管到幾時?
張德興一輩子癱瘓,你準備照顧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