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戰場上能一刀斬斷敵人的腦袋,卻不能見趙嫣掉一根頭髮。即便曾經爭執最為劇烈的時候趙嫣抽打他,趙茗也只是咬牙忍著從未反抗。
趙茗將趙嫣放在枯黃的草地上。
趙嫣倚靠在將要抽出新芽的樹幹,任由冷風吹亂髮絲。
人的生命不比干枯瘡痍的老樹,老樹逢春能換新顏。
溫靄日光映著趙嫣半側面頰,看起來有了幾分血色。
趙嫣今日清醒的時候發覺自己四肢可以動彈,頭腦格外清醒,素來不知冷熱的身子感受到暖意,彷彿破碎的血脈重新融合在一起。
趙嫣倚在樹下對趙茗道,“阿茗,我給娘報仇了,看在哥哥快死的份上,不要再記恨當年的事了。”
趙茗偏過了頭,於是趙嫣沒有看到趙茗淚流滿面的一張臉。
趙茗從未如此痛恨於過去的自己,許久才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輕聲道,“哥哥在胡說什麼,你會長命百歲。”
趙嫣笑了,他的眼神溫柔的像還在看著當年不諳世事的孩子。
每個人都說讓他長命百歲。
哪裡有長命百歲的人?
母親為他取名嫣,是因他幼年體弱,問詢大師後決意取女字瞞騙閻王爺的耳目,刻意求來了長命鎖。
母親去後長命鎖鎖進深櫃,這麼多年誰還拿出來看過?
楚欽說他會長命百歲,彼時他身中丹砂,朝不保夕。
趙茗也說他會長命百歲。
活百歲有什麼好?
多活一年便多受一年的折磨。
這世上容不下他。
他今日不死,明日也會死。
明日不死,後日也會死。
即便是逃進了活死人墓,也要被扒出來了斷最後一絲生機。
如此朝廷才會放心,世人才會安心。
全力擁護的皇室折辱他,一生追求的大道背棄他。他是佞臣趙嫣,早已不是什麼光風霽月的狀元郎。
趙嫣揹負著自己的理想,揹負著家族的榮興,揹負著母親的血仇一路艱難前行,塵埃未定的時候尚能苟且偷生,而今趙茗扛起趙家,母親血仇得報,天下太平蒼生安穩,數年壓迫於他身上的高山終於傾覆,繃緊的琴絃要斷的時候,再好的工匠也無法挽救。
趙嫣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銅鑼,“阿茗,趙家素來一脈單傳,將來要靠著你開枝散葉,不要讓趙家人斷子絕孫。”
趙茗僵硬地梗著脖子,“我不要。”
趙嫣又咳幾聲,帕子上見了紅色的血漬。
趙茗盯著帕上的血跡心間痠疼。
“哥哥總是欺負我。”
趙嫣苦笑,近乎哀求,“阿茗,你應不應我?”
趙茗含淚點頭,趙嫣遂長長舒了一口氣。
“阿茗,日後好好跟著楚欽,他能護住你,如今朝政安穩,不可將當年的真相公諸於世。我知道你恨楚鈺,他已得到報應。切莫再因私人惡怨攪亂天下百姓的安生日子。”
“還有陸驚瀾……你替他建一座衣冠冢,他這一生無家可歸,我不想看他到死變成孤魂野鬼。”
趙茗從趙嫣提到陸驚瀾的時候感受到了趙嫣起伏不定的情緒。
趙茗知道趙嫣這是在與他交代後事。
他可憐的哥哥直到這一刻都未提過自己一分一毫。
沒有人問他一句,趙長寧,這麼多年,你恨不恨?
第二百三十八章
怎麼可能不恨?
恨的咬牙切齒,恨的五內俱焚,恨的夜夜不能安枕。
即便如此,所有的怨恨與憎惡仍舊吞嚥進了喉嚨,隨著死亡逐漸高大的影子覆蓋上來而湮沒不彰。
趙嫣樹下的身形像一葉浮萍。
這一葉浮萍擱淺在了西北與中原邊境的雪山腳下。
趙茗靜靜看著自己的兄長,目光執拗而沉諳。
在趙嫣看不到的地方,他用這樣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兄長二十年。
趙嫣的腳步太快,他追不上。
等到終於追上的時候卻即將失去。
趙茗像浸泡在一潭深水中手足俱軟,即將被淹沒於黑暗的恐慌倒灌進口鼻,讓他的嗓子沁出粘稠的血水,只能發出乾涸枯竭的哀音。
這時候一隻白皙的手落在他的面頰上輕輕撫過,將趙茗被風吹亂的髮絲別在耳後。趙茗聽到他的兄長悵惘的嘆息聲,“阿茗已經長的比我還高了。”
人之所以追憶過去,是因為過去有美好的回憶。
而趙茗知道他留給趙嫣的回憶不過是無休止的爭執與憎罵。趙茗恨不能剖開自己的血肉來懺悔過去的所作所為,而如今他雙膝麻木,手足僵冷。
“當年蘭青懷的那個孩子,我都想好了名字。”
這麼多年趙茗還是第一次從趙嫣口中聽到蘭青的名字,趙茗隨著趙嫣的話意問道,“哥哥取了什麼字?”
趙嫣答,“昭。”
趙茗喃喃念著。
趙嫣又道,“取日月昭昭,皎皎君子之意。是哥哥斷送了趙家的血脈。”
趙茗又哭又笑,“分明是我錯了,與你有什麼關係?我本不該將蘭青帶進趙家。”
若非他錯受榮穎挑撥又怎會走到這一步?
然而凡事皆有因果,趙茗若未曾負氣從軍,或許至今他都不過是一個紈絝子弟,趙嫣真正死不瞑目。
趙茗直到現在才明白趙嫣為何如此執著於讓他為趙家開枝散葉。
當初死在趙嫣手中的那個孩子已經成了趙嫣的罪責與遺憾,趙嫣這麼多年一直身背殺死親人的愧疚過活,若趙茗能成親替趙家開枝散葉,也算是彌補了趙嫣當初的過錯。
趙茗懂趙嫣太晚。
不過是娶個女人,生幾個孩子。
為了他的哥哥,趙茗沒什麼不能做的。
他艱難開口道,“將來我的孩子裡,最像哥哥的一個就讓他取哥哥定的這個字,好不好?”
趙茗第一次看到趙嫣被病痛折磨的面容展現開懷之意,“好。”
趙嫣與趙茗說了很多話。
都是些在趙家時候的瑣碎小事,許多趙茗早已忘記的事情趙嫣全都記得,談及往事趙嫣的眼中點進了光。趙茗小心翼翼地替他擋住了雪山方向來的風。風能熄滅光。
“阿茗,春天來了,雪山會化嗎?”
趙茗答,“雪山不會,雪會。”
樹葉會凋零,雪水會融化,雲會散,人會死。
沒有人能逃過死亡的宿命,就像出生的時候從未被知會過。
趙嫣靠在趙茗的肩膀上仔細回顧自己的一生,儘管漫長的像是在回憶中又活了一輩子,於旁人看來也不過是一剎那。
從春風得意的新科狀元到翻雲覆雨的內閣首輔,從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到苟且偷生的低賤螻蟻,所有的痛苦與歡喜,愛慾與憎恨最終皆化為一縷遊絲,在滄桑的眉目中刻上一道道清晰的印痕。
趙嫣平靜地想,他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