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從他師傅的大氅間抖落出個靛青小冊來。
何聞野眼尖,立時便見著了那本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小冊子。
他本想拾起來交還給迦龍,可那小冊是蝴蝶裝的,到底有些年月了,膠糊已有些些脫落,一拾起來竟飄下個兩三頁來。
只見那飄下的其中一頁上頭是幾行蠅頭小楷:“淳嘉十五年,十一月二日。山下清水鎮李姑娘新添置髮簪一把,燕雀游魚簪,切記。”
什麼李姑娘?師傅還要切記她?
何聞野又抓著那冊子翻了幾頁,從淳嘉十五年記到今年,全是些什麼“七月二十一日,山下趙家村陳大夫染髭,勿忘”、“九月十三日,結交新友。桐花樓胡掌櫃,高六尺、有淚痣,勿忘”,又什麼“十月五日,有故人來。清溪少俠佩劍換鞘,雲紋鞘,謹記”、“一月七日,有故人來。顧飛誤飲虞美人毒酒,聲音沙啞,謹記。”
何聞野接連翻了好幾頁,腦中緩緩浮出個一代俠客歸隱後身側仍有新舊情人云繞的故事,這小冊子中有男有女、有長有少,師傅他竟一點不挑食……小徒弟肚中妒火燒起,剛要氣急敗壞、一撕便撕碎這冊子,卻陡地轉了念——這其中筆法,不太像寫情人的。
那廂迦龍見他背對自己一副肩顫手抖的模樣,不知他見著些什麼,便跨一步過來想瞧瞧明白。
“師傅,這裡頭寫的是什麼?”只見他徒弟霎地轉過身來,將那冊子抬到他眼下,聲線極顫抖、眼邊也蓄著一圈淚,“這些甚麼個李姑娘、清溪少俠、玉鱗仙子、如煙居士……你同他們關係很好麼?”
迦龍見人如此神色,知他定是心生誤會,趕緊辯白:“有些是朋友,有些是山下的鄉親。為師記下來只是為了下回見著人家能認個清楚,沒別的意思。”
他見何聞野眼中仍舊一團疑雲,只得將他另一個秘密也道出來。
“先前在那石潭邊,師傅不是同你說我還有一個秘密留待日後同你講麼?”迦龍咳了一聲,緩緩道,“其實為師……唉,其實我一直都辨不清別人的臉。辨不清,也記不住。人家換了把簪子、換了件衣裳我便要認不出對面來者誰人。”
“所以師傅你才拿個本子來記人衣裳形貌?”
“實不相瞞,為師還有好幾冊這樣的冊子……你若介意,我以後便不記了罷。”
何聞野聽他一席話,又低眉來將那冊子從頭到尾翻過一遍,末了,極細聲道:“師傅,為何你從未在裡頭記過我?是因為我先前臉上全是瘢痕很好認麼?那我如今、如今……那我如今沒了那些瘢痕了,你日後是不是就要認不出我?”
他復又想起方才在潭中望見的那副容顏,那張他日思夜想的能入眼的臉有什麼用?如今師傅就要認不得他了——
就在他眼邊的淚要顫落下來的一刻,迦龍一句話阻斷他那點淚意。
“可方才在門前,師傅不是認出你了麼?”
“師傅唯一認得出的就是你,”迦龍輕笑一聲,一雙碧潭般的綠眼來深深地望住他,又往後頭添多了一句,“一開始的確是靠你臉上那些瘢痕來認,可後來憑氣息也認得出是你。”
迦龍一字字道出這話的時候身後的窗還未掩,窗外有白雪、有流雲,風途經白雪、途經流雲,只一路流來。流過簷下、流過窗臺,一路飄蕩地流進屋內,流過迦龍勾起的薄唇邊上時便融散了去。
何聞野積了一腹的話要同他師傅說,可話未出口,淚又先行了,無聲無息地往下落。
他抬手來揩了揩淚,自知十分丟人,又怕越說越哭,只將那一肚子話都匯作了句簡單的:“師傅,我來替你更衣吧。”他邊說邊哭,邊哭又邊笑,仿若有一件極壯烈的心願在經了許多輪朝朝夕夕後終於得償一般。
淚眼朦朧間,他好似望見七八年前的雨夜裡、迦龍於那魔教廢墟中輕輕牽過他的手。彼時迦龍也便二十六七的模樣,二人靠得極近,他偷偷抬臉去瞧迦龍,那廂人家覺著了也笑笑來回望他,分毫不嫌他醜的樣子。他被拐去那魔教中日日練魔功,早經記不清自己的前塵,家住何處、姓甚名誰,通通朦朧。不記前塵,亦不知自己後世,是隨迦龍乘舟回了那山中小廬後才漸漸嗅見人間氣息,原來人間不是那一座逼仄的地牢,十丈軟紅何其廣闊,竹外桃花、春江水暖,鳥雀呼晴、風荷輕舉……
他越想越多,想到春江水暖時迦龍來教他放紙鳶,風荷輕舉時迦龍同他伐竹製出葉小舟來遊江,險些又要哭出更多淚來。
迦龍知人十分善感,可眼下倒也不戲弄這徒弟了,只親了人家幾口,敞開雙臂來由何聞野一件衣一件衣替自己穿上。
何聞野替他更衣時還有些抽噎,迦龍望了人一眼,笑道:“今次新年好似來得比往年快。”
“那為師便祝你平安喜樂,快高長大罷。”
“什麼快高長大,我已經長大了——”何聞野終於抹乾淨那點淚,“都同師傅‘雙修’過了,早便長大了……”
什麼前塵、後世,通通不管了罷。
十三四時他夜夜盼著要天高海闊、仗劍天涯,哪裡想得原來眼下這替他師傅更衣的一旋身大小,就已是天高、已是海闊。
—全文完—
“玉樹瓊苞堆雪”出自丘處機的,原句是“玉樹瓊葩堆雪”,這裡的“苞”是用了金庸改動過的版本。
一則非常短的番外
卻說打從那日曉得他師傅辨不清人臉的秘密後,何聞野面上說著不介意,可二人“雙修”了幾回後他又委委屈屈地問了:“師傅,你能把你其他幾冊記人的冊子也給我看一下麼?”
迦龍覺出他在喝醋,便翻箱底尋出來給他一瞧。
他翻開其中一冊,看其中人物大約是迦龍還於江湖中行走時記的。
一頁、兩頁、三頁、四頁……怎的隔幾頁便有那個虞美人?
何聞野於是愈發委委屈屈:“師傅,你怎麼記這麼多都是那個虞美人?”
“現在不叫虞美人啦,人家嫁了阿飛,現在叫顧夫人了,”迦龍聽言便也湊過去瞧瞧自己當初記了些什麼,“人家當年可是江湖頭號美人,我每回見著人人都有新衣服換,於是便每回都記,想等虞氏下回也穿件一樣的衣服來……可惜沒一回碰上一樣的,又得記。”
何聞野聽著那“江湖頭號美人”,心中不禁有些泛酸,道:“她當真是江湖頭號美人麼?”
“大約是吧。為師見人過目便忘,不太能辨美醜。不過那會兒阿飛可是日日追在人家屁股後跑,天花亂墜地同我誇虞美人有多麼多麼美。”
“那師傅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迦龍沉思一會,終於答道:“男女都行罷……你問這個幹什麼?”
何聞野銀牙咬碎:“既然師傅你男女都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