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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煙花。霎那間,那什麼風聲蛙響蟲鳴、這什麼明月浮雲星河都褪色了,只餘他師傅如初陽高懸,一對綠眼深深似無底碧潭。

迦龍見他傻住不作答,又重問了一句:“聞野你此意是想和我雙修麼?”

清風浮雲兩悠悠,又配著星河燦爛流光,當真是一個難逢的好夜。

何聞野這才從那段長長的愣裡猛一醒神,醒神後又猛一撞進對面他師傅那雙綠眼睛裡,好深的綠色,望一望便心慌慌。

小徒弟一對眉蹙得死緊,支支吾吾個一句半句,終於再支吾不下去——又一個燕子三抄水轉身飛遠了。

迦龍在油菜田這頭望他徒弟那頭施輕功逃遠的影兒,不禁長長一嘆。

他這徒弟如今練那魔功已練至七八層,如此輕功,隱隱是要青出於藍——要是他不用這等功力同自己逃來逃去便更好更好。

最後迦龍是在他家背後那片竹林裡找到他徒弟的。

只見竹林深深,閒花叢叢,何聞野蹲在個小石潭旁不知瞧著些什麼,迦龍斂起氣息、輕輕走去,這才發現人家在瞧水裡的自己。於是他也循著小徒弟的目光去瞧那水中人影,眼下天光隱沒,夜色昏昏,如此瞧來只瞧得水裡一圈朦朧的輪廓,竟頗有幾分鏡花水月的情致,只餘纖纖少年,不見那個練邪功練到一張臉毀盡的鬼面夜叉。

正待迦龍欲多醞釀幾句話時,岸邊卻忽有七八隻水鳥飛起,驚動葦花無數。

何聞野立時調轉過頭來,結結巴巴道:“師傅,你、你怎麼找過來的?”

“這片地就那麼幾個去處,你不是藏在油菜花裡,就是跑到江邊,不然就是來這竹林裡,為師還不清楚你麼。”

“我、我——”

“你這麼晚還待在山裡不冷嗎?”伽龍脫下`身上大氅披到他徒兒身上,正坐到人家身側,沉聲道,“雙修之事迫在眉睫,明日便開始吧,為師不同你開玩笑。待到那魔功侵體時可為時已晚了。”

沒成想這回人家不結巴了,卻是眼定定地望著他:“師傅,你是不是在可憐我?”此時正是酉時末,西天剛抹黑,逢魔時刻。何聞野那張滿布瘢痕的臉沉在深濃的夜色中,好似剛出籠的惡鬼,這樣一張臉,誰也不敢正瞧多一眼。

唯有他師傅能手不抖、嘴不顫、眼皮不跳地正對著瞧他,只微微皺眉道:“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晚風潮潤,竹影幢幢,蘆花浩蕩,夜色乾淨得一塌糊塗。

“我為什麼不這樣想?”何聞野那張同“周正”都挨不上邊的臉一沾上點情緒便顯得愈發猙獰,只見他眼邊已漲滿清淚,語調裡也帶上了哭腔,“我、我知道自己是什麼德性——平日裡下山去幹點什麼都要戴著頂帷帽,即使我用最深色的皂紗遮著臉還有小兒對我指指點點,山裡的鳥獸都會被我這副模樣驚走,我、我……我長成這樣師傅你其實很嫌我噁心罷?你直說就好,實在不用為了可憐我說什麼願不願意同你雙修那種話……”

他話剛說到半截,眼邊蓄著的那兩泡淚已落了下來,口中顛來倒去的俱是“我知道自己長得好醜,師傅你不用可憐我”這類話。

且不論皮相,世間少年少女的淚都是清的,豆大一顆落到地上頃刻摔成八瓣,於月下一照仿若金碎銀屑。

迦龍抬手來揩掉何聞野眼邊淚水,唇邊帶笑,一雙綠眼睛直看進他眼裡:“其實師傅有件秘密一直未同你說過,不過這事日後再告訴你也無妨。”

他邊說邊從袖裡掏出張帕子遞給人擦眼淚,眉宇間一股異域血緣裡帶出來的深邃,高鼻深目綠眼珠,笑時有種驚心動魄的英俊。

“為師從來不嫌你醜,在我眼裡你也不醜。你臉上這些瘢痕都是練那個魔功練出來的,化解之法唯有按它下半卷說的修習雙修之法……”他咳了半聲,復又笑道,一雙綠眼忽然變得幽幽,“不過我還有一個秘密可以告訴你。”

“去年元宵節的時候,聞野你借煙火掩護同我說了些什麼為師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三)

何聞野躺在竹榻上,展一展鋪蓋,腦中心裡排山倒海的俱是前兩時辰迦龍對他說的那番話。

近日迦龍又添了一樣新喜好,便是逗著他玩。逗他時又總不把話說完滿,方才迦龍說到要緊處時便忽地站直身來,望望遠處那堆油光水滑的水鳥,又將話頭岔開去,說些什麼“聞野,你看那邊那幾只鴨子是蒸了好還是烤了好”,叫他那一腔追問頓時噎死。

窗外不知幾時下起了零星夜雨,寒氣略略濃密,風又瀟瀟雨又飄飄,間或摻入幾聲遠處鷓鴣的低鳴,是個頗宜胡思亂想的雨夜。何聞野心裡那團怎麼理都理不清的亂緒霎時瘋長開來,枝葉葳蕤、盤根錯節,一會兒是當年迦龍在一堆面貌複雜的詩詞曲賦裡挑著詞給他取名字的光景,一會兒是平日裡迦龍手把手教他練功夫的情境,一叢叢少年心事蓬勃`起來,極富春朝氣象,末了、那堆心事匯成一股,幻作白日裡他師傅對他說的那句“那你這是想和為師雙修嗎?”

單是這一句又能牽連出其他許多句來,什麼“為師從來不嫌你醜”、“不嫌,你特別可愛”,一句接一句地往他耳邊飄來。

他越想心裡便越亂——他睡覺的竹榻是靠牆擺的,隔一堵薄牆便是他師傅的寢房,一牆之隔,他怎可想著這非分之事?

於是何聞野哪裡還敢繼續往下想,只念了幾句靜心口訣,調勻了氣息,想趕緊睡了。怎知神思一褪下去,夢又疊上來。雨漸漸下大,鷓鴣畏風寒、怕霜露,越啼越愁,可小少年的夢中卻半點不愁,一派草長鶯飛的好景象。春水、春禽、春花、春霧,幢幢春霧中又忽地現出一身形極挺拔的人來喚他坐下,然後一把牽住了他,一回神、他猛地就落進了人家臂膀架好的懷抱裡——這人的臉籠在了霧中,眉目看不大真切,只朦朦地瞧見一對綠眼珠。

何聞野還未反應過來,人家已經動手來解他衣領了,邊解邊道:“雙修之事迫在眉睫,現今便開始罷。”

只片時工夫,人已剝去他大半衣衫,唇舌相戲、眉眼牽連,唇舌所過之處又惹起許多風月,連他那雙瘢痕交錯的肩都啃得下嘴……

第二日晨間、何聞野從那個雜雜沓沓的夢裡猛地醒轉,竟覺襠裡一片溼熱。又滑又稠的一片,擺明是他那場少年春`夢的尾巴。

好新鮮滾燙的一個夢,還帶餘溫的。

他活了十年又七載,大約是頭一回嚐了這種事,一張臉頓時漲得極紅,眼神同手腳都尷尬得無處安放。

正是這尷尬之際,門外卻傳來一陣敲門聲:“聞野,你醒了麼?我昨日同你說的雙修的事情……”

猛地一聽,這聲音同夢裡那個“雙修之事迫在眉睫,現今便開始罷”不是同一把聲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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