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翼道:“我記得住,我記得住!三哥——您今天叫我親手責打奕兒,這就夠我記一輩子了!您給天翼留點臉——還是打脊背吧,翻倍打都行!我絕不敢再犯了。三哥,您饒我這一回吧。”
林天翼自幼受龍,加之文武全才,骨子裡極其自負,當初被他父親打斷了腿他都沒求饒過一句,今天竟嚇得臉色慘白,抱住自己的腿叩頭求恕,老爺子一向拿他當兒子一樣疼,此刻看著也有些不忍了。
其實老爺子本來也沒想真打他——他過世的太太是護士出身,跟他嘮叨過不少衛生常識,這藤條剛打過林奕,沒再煮泡消毒不宜再責罰他人;何況訓誡之道,不在當場重責,而在於引而不發,令受訓者戒懼不犯!這個弟弟不比侄兒,三十歲以後性情已定,單靠責打根本改變不了什麼;他在外頭家大業大的,真傷了臉面再不回來反而不妙——如今看弟弟也嚇得狠了,老爺子沉吟道:“不打也可以。”
林天翼只求別剝他褲子,忙道:“只要不打下邊,三哥怎麼罰都行。”林老爺子道:“你不是覺得修養不足嗎?那就從家訓開始修——這是咱們林家子弟做人的根本!今晚你就跪在這兒,誠心敬意地把家訓默寫一遍。以後每個週末回來,都要跪著默一遍家訓——今天這頓打且給你寄下;以後我隨時查問,有幾個字記不住打幾鞭——到時候你也不用跟我廢話,自己脫了褲子侯著。”
林天翼沒想到今天真不打他了,如今一腔傲氣早給兄長恩威並濟的手段震到了九霄雲外,老老實實低頭稱是——林奕臨走已把地上全套筆墨紙硯收拾好了,好在他磨得那盒墨還沒用完,林天翼看看條案上自己這一堆東西,想想林奕趴伏在地上寫字實在窩得慌,怯生生問道:“三哥,我能跪在桌子這兒寫嗎?”
林老爺子道:“行啊——去搬過椅子來,你還是跪在椅子上寫好了。”——那椅子十來歲的孩子跪上去寫字同度合適,林天翼一米七八的大個子,跪在地上就差不多能在桌子上寫字,跪在椅子上絕對跟半截塔杵著似的——罰個跪還跪到那麼老同,林天翼連忙低了頭道:“那我在地上寫。”
林天翼俊美多才,走到哪裡都是焦點人物,少年時意氣風發,叛出家門後事業也越做越大——就是最初創業那幾年辛苦異常,因為有愛人相伴共同闖關也不覺什麼;即使被父親打斷了腿都咬牙挺過來了,三十多年挺胸抬頭揚眉吐氣,今天居然要他彎腰弓背、低頭跪伏在地上寫家訓——只覺這樣子要讓人看見,他也不用活了。
尤其毛筆下頭軟軟的,又不似鋼筆簽字筆有個硬筆尖好歹還能撐得住,必須懸著腕子才能寫——林天翼寫了沒兩行手腕就酸了,額上也滲出汗來,只覺渾身燥熱,於是直起上身把外衣脫了,可就這樣沒一會兒胳膊上的汗還是透過襯衣淫溼了宣紙——宣紙吸水性極好,等他發覺了,紙上已經留下一個明顯的溼印。
林天翼好容易寫了幾十個字,這張紙卻搞成了這樣——他是個追求完美的性子,這樣子連自己都看不過眼,別說交給三哥了,氣得狠狠一掌拍在地上,只能撤下來重寫。
林老爺子在門外聽見,冷冷道:“你侄兒練字的時候都要頂著戒尺——你是不是也想頂著啊?”林天翼嚇了一跳,心說不頂戒尺我還寫不好呢,再頂上戒尺那成什麼樣子?這一夜怕也寫不完了,忙道:“不用。”
林老爺子道:“寫字講究沉心靜氣,你寫得是祖宗家訓,如同祖宗在上頭一般,你拍來摔去地發作誰呢?”
林天翼無可辯駁,只能低頭認錯,心說林奕那小子在我那兒跟個猴子似的,到了三哥房裡卻服服帖帖——看來三哥□人的手段實在是同!林奕趴在地上寫那檢查也得好幾百字,他是怎麼寫的呢?
林老爺子看弟弟頗為苦惱,斥道:“你就想想祖宗在上頭看著,你該怎麼做?讓你拜伏在地還不能起恭敬之心?難道真要頭上頂著戒尺才壓得住你?”
林天翼體會兄長話中之意,家訓是先祖傳下來的,為人子弟的叩拜先祖是人倫之常,又有什麼丟面子不好看的?面對先祖豈能不心正意誠,深懷敬意?——當下深吸一口氣沉入丹田,將方才諸般雜念拋開,沉心靜氣,把“敬天法祖,心正意誠”幾個字一筆一筆寫下來,心意與字義合在一處,果然下筆順暢多了。
老爺子看弟弟老實了,出去打電話叫林奕把他父親寫的那六張家訓拿了過來,待兄弟寫完了,遞給他道:“你八哥曾把家訓分寫在六張紙上,讓奕兒照著練字的,你對照你寫的自己看看。”
林天麒是隨兄偷渡到香港後一直就在香港唸書到大學畢業,除了過年過節來請安根本沒參與過家族歷年爭鬥,基本屬於文士一派,在大哥要求下是真正下功夫練過毛筆字的——林天翼不用看也知道跟八哥寫的沒法比,便低了頭不言語。
林老爺子道:“這家訓奕兒也寫熟了,你把它帶回去,每天照著寫一張——用不用毛筆不強求,不願跪著寫站著寫也行,但是每天必須有個固定時間、固定地方敬心誠意地寫家訓——每過一週換一張,回去先把這個功夫做起來——你是早上還是晚上時間方便?”
林天翼見每張不過四五十個字,微一沉吟道:“晚上可能有應酬,喝了酒不恭敬,早上吧,每天早上起來我去書房抄一張。”林老爺子點點頭:“奕兒只要在家,也是每天早上到書房點上香跪抄家訓。這線香回頭你也帶些過去,點上香來寫更容易靜得下心來。”林天翼都答應著,林老爺子看時鐘已過了十點,這才揮手叫他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林天翼依舊一早出來和三哥同去爬山,開了門見林奕也在走廊裡等著,問他:“你不帶著傷呢嗎?不歇一歇?”林奕道:“又沒傷了腿。”林天翼倒沒想到他看著公子哥一般,竟這樣子吃得辛苦,拍了拍他肩膀以示鼓勵。
這一拍卻恰好拍在一道鞭傷上,林奕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都變了;林天翼見狀一驚,拉過他道:“我看看你的傷。”林奕道:“沒什麼,不碰就不太疼。”林天翼不理他,推他轉過身掀起衣服來看,看著滿背亂如紅網般的鞭痕,想想這是自己親手打的,嘆道:“十二叔對不起你,回頭一定想法子補償你。”
說著話老爺子也開門出來了,叔侄倆先問了安,林天翼道:“三哥,奕兒傷得不輕,讓他歇一歇吧。”老爺子看了林奕一眼,“你歇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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