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冬日的夕陽一點沒有暖意,反倒只將周遭的景緻襯得愈發冷清。兩騎快馬並行在山野,初起時,後頭白色那一騎尚且還勉強跟得上前頭的黑色純種半血馬,到了後來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了,只好被落在了原地。
白馬上的人喘著氣,望著前頭那女子絕塵而去的背影,眼底盡是嘆息。
希望還能來得及。
江憑闌賓士在馬上,耳邊仍是方才那一路從南燭嘴裡聽來的話,一遍又一遍打亂了次序反覆迴響,像要將她的耳膜都鼓破。
“江姑娘或許不曉得千氏族人為何非得忠於皇甫皇室不可。”
“在千氏族人的身體裡,淌著從先祖那一代流傳下來的血咒,我們必須真心忠於皇甫,否則便要受到反噬。輕則傷,重則死。”
“不過,倘使只是那樣就好了。家主若不願助紂為虐,大不了一死便是,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可惜神武帝清楚這一點,所以當年在家主臨行前囚禁了所有的千氏族人,將我們困在皇甫皇陵所在的龍吟山裡,以此要挾家主務必如期而還。”
“當然,這還不夠。江姑娘不也奇怪過嗎?家主的確心性堅毅過人,甚至要超過您,超過陛下,可他也是人,怎可能這麼多年來一刻都不曾動搖呢?他動搖過,也曾想過拋棄家族的負累,而後以死謝罪。可他沒有辦法啊,老家主,也就是他的父親,捏了個長生訣在他身體裡,令他永遠無法死在你前頭。”
“只有你的死才能叫他解脫,可他怎麼能讓你死呢?所以那些年,他甚至連求死都不能。不過,他現在能了,因為他拿老家主留在龍吟山裡的秘寶,將自己的長生訣給了陛下,好叫陛下永遠不會先你一步離開人世。”
“此前陛下已臥了足足一月的床,他不能眼看陛下死,所以選擇了以命換命。”
“江姑娘,我說這些,不是希望你前去阻止家主的。事實上,家主已將該做的都做了,他說,這是他欠你的。”
“南燭不敢違抗家主,待到家主油盡燈枯之時才敢將此事和盤托出,只望江姑娘能去見家主最後一面。”
……
夕陽山道,一輛烏墨色的馬車轆轆行著,忽有一隻白皙纖長指節分明的手從窗沿探了出來,將車簾挑開一半。手主人有一張近乎驚世的容顏,因氣色大好更顯豔絕,讓人如見水天一線處半隱半露的明月,或是暗盒中華光自生的羊脂玉。那雙瀲灩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揚,望向旁側岔路那頭揚鞭奔命的人。他鮮紅的薄唇微張,像要喚住她,卻最終沒有。
駕車的人回頭看一眼,不解道:“主上,皇后娘娘好不容易肯來甫京,您就這麼眼看她走了?”說罷略帶邪氣地笑了笑,“您久病初愈氣色大好,正是堪用美人計的時候,此番可得好好把握,叫皇后娘娘沉迷了您的男色不就走不成了?不如我駕車送您回龍吟山去吧。”
皇甫弋南聞言覷他一眼,將簾子擱了下來,“回宮。”
李乘風神色訕訕,“主上,您真不使美人計啊?”
他問完許久也不見皇甫弋南有答話,只得悻悻繼續駕車,半晌卻聽後頭傳來一個清淡的聲音:“對你們皇后來說,美人計遠不如苦肉計好用。”
……
江憑闌的馬策得太快,自然不曉得自己與皇甫弋南擦肩而過了,不過,怕就是知道了,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停下來。
她奔了足足一夜的馬,趕到龍吟山的時候天已矇矇亮了,因不清楚這裡的地形,情急之下也不知該往哪裡入山才好,胡亂摸索了一陣倒是運氣很好地撞見了皇陵的石門。
也撞見了那扇石門裡,盤膝席地而坐的人。
他的臉色蒼白至透明,入眼盡是死氣,若非他在她入門那一刻抬起了頭,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來晚了。
她的步子突兀地停住,耳邊恍似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尚且年幼的兩人說過的話。
“阿遷,阿遷你怎麼樣?”
“我沒事,小姐。”
“你是傻子嗎?那麼拼命做什麼?”
“保護小姐。”
“可你會死啊!”
“我不會。”
“這世上哪有不會死的人?就算不會死,也會痛啊!”
他沒有騙她,槍林彈雨他都不怕,只要她活一日,他就永不會死,也永不能解脫。
江憑闌幾乎是拖著步子上前的,“阿遷……”她喊出這個名字後頓了好久才能繼續,“我來看你。”
江世遷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眼底絲毫沒有喜怒哀樂,一如從前的每一次。江憑闌到得此刻才發現,其實最會偽裝的人不是皇甫弋南啊。
而是他。
她忽然意識到,這麼多年朝夕相伴,自己卻竟從來不曾看懂過這個男人。他心裡藏的那些秘密,她從頭到尾一概不知。
她在他面前屈膝蹲下,將腦袋埋進他的肩窩,伸出手顫抖地抱著他,“阿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江世遷終於動了,卻只是伸出一隻手,在她後背輕輕拍了兩下,沒有說話。
她的眼淚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將那一層菸灰色染得愈發的濃,她抬起頭看他漸漸渙散的眼神,幾乎不能成聲,“阿遷……你還有什麼心願嗎?”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要伸手去替她拭淚,卻最終什麼也沒做,彎起嘴角說:“自由……”
他擱在她後背的手緩緩滑落,“砰”一聲敲在石板地上,將她的耳膜都似要震破。她想起南燭與她說的最後一段話。
“他曾道異世難居,此去必定日日艱辛折磨,孤單思念,可是沒有……到頭來,他這一生最暢懷的日子,竟正是與你同在異世的這十八年。他保護了你十八年,放手那一刻有多難,我們誰也不知道……江姑娘,家主的心裡,從來都有你……”
她緩緩起身,看向石門外雲破日出的天際。
他說,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