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僅存的暖意在一點點消散,雖然看不到天空的光芒,但糜舟能感覺到,太陽已經落下了。
蟲谷再次陷入日復一日的黑暗中,冰涼的寒風從村落外的蛛網橋上穿了進來,風中像是帶著絮狀的蛛絲,每一次呼吸,鼻腔粘膜都能感覺到阻礙。
糜舟還在思考該如何向沈以樂解釋她所處的世界,直到今天,他依舊對這件事避而不談。
所幸沈以樂沒有多加追問。那次談話打斷後,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但到底是什麼呢?
糜舟沒有把握。
他已經無法掌握沈以樂接下來的行蹤了。按照遊戲預設的劇本,沈以樂本該死於唐迭戈三世的審判,而他改變了她的命運,讓她逃離了死亡——這也是他進入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目的。專家們都想知道,這個幾乎完全靠軟體演算的資料遊戲是否存在“宿命”。
糜舟知道,在外面,有一部分人期待所謂的“宿命論”,這會讓他們產生成為上帝的快感;另一些人則希望命運能由玩家打破。
糜舟不站任何一方的立場,他只是完成證明——宿命可以被打破。
至於以後的事,就不再他的考慮範疇裡了。
“怎麼愁眉苦臉的?”沈以樂和赤背蜘蛛結伴同行嗎,她看到目光無神的糜舟,遠遠地就衝他打招呼。
在蟲谷居住了三天,兩位女子之間的關係還算融洽,煉蟲師比糜舟想象中要更好相處。
糜舟抬頭,微笑著迴應沈以樂的詢問。
“沒什麼。你們去哪了?”
“赤背蜘蛛帶我去看了龍洞。”
“龍洞……就是煉蟲師汲取養料的地方吧?”長頸鋸鍬跟他提過一次。
“嗯,裡面非常複雜,簡直是鬼斧神工。不過有很多蟲子蛻下的皮和屍體……你呢?你一整天就坐在這裡發呆?”
“我去南邊的森林轉悠了幾個時辰。”糜舟面朝赤背蜘蛛,詢問道,“蟲谷裡應該還有其他的煉蟲師吧?我在那邊發現了一些蹤跡。”
“當然了。”赤背蜘蛛笑道,“這地方究竟有多少煉蟲師,連我都不清楚,有些人我還從來沒見過。不過,自從谷主死後,那幫傢伙也願意出現了。”
糜舟也聽說了谷主的事。但谷主身上具體發生了什麼情況,就不得而知了。當時在現場的幾名煉蟲師都離開蟲谷去了齊國,想更加深入地探索蟲谷的秘密,可能要追上那些離開的煉蟲師。
糜舟問道:“那些離開的煉蟲師,說是要去提醒齊國的皇帝,讓他防範雲鷹國?”
“好像是這麼說的,過去這麼久,我記不清了。”赤背蜘蛛隨口回答。
糜舟看出她的漫不經心,但沒說什麼。他心想,對於赤背蜘蛛來說,煉蟲師們來來往往不過是漫長生活中的平凡過客,像她這樣歷經煉獄苦難的人,是不會把精力放在其他人身上的。
他帶著謝意地朝她微微點頭。
有件事一直讓糜舟耿耿於懷。當時,他聽說“陳簡”也在這個世界時,只是感到高興和好奇,因為在計劃中,他並沒有聽說陳簡也要進入。但這幾天他跟沈以樂談了很多關於陳簡的事,聽說了他在東海、武當的事蹟。
他發現一件讓人後怕的事。
他無法從陳簡的一系列舉動中看到“目的性”,陳簡就像故事中的角色,隨波逐流地在這片土地上飄蕩。換言之,陳簡沒有目標地進入了這裡。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陳簡可能只是進來玩玩,體驗一下自己親手奠定的世界;但存在另一種可能……
糜舟在進入世界前,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在太空部遇上陳簡。
當初他沒有在意,但現在,隱隱之中,他感覺事情不太妙。
“糜舟。”沈以樂打斷了他的思考,“今晚吃那個。”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是一隻巨大的犀牛,用爪子劃開的傷口被蜘蛛絲縫上,儲存了野獸死亡的最後一點體面。
*
晚飯過後,糜舟獨自一人行走在幽深的森林中。這種感覺非常奇妙,他相信自己肯定沒法在現實生活中體會。溼漉漉的空氣和層次不同的蟲鳴奏響,加上古樹低語般的風聲,簡直像置身虛幻的魔法森林,那些畏懼他而只閃過漆黑身影的野獸就是精靈。
或許,他能在熱帶雨林中看到相同的景色,但必須穿著防護服,而不是用澤氣抵禦蚊蟲的進攻,他會變得笨手笨腳,絕不可能跟現在一樣,毫無顧忌地靠近一株花、一棵樹、一片比身體還要寬的葉片。
空氣中透著潮溼和發黴的氣息。他把蟲谷上上下下轉悠了個遍,無論在哪個地方,只要是在蟲谷裡,都無法擺脫這種氣息。
今天他來到了次谷。
這還是他首次登上次谷。
次谷環繞在谷底上方,像一圈年輪。
這裡的樹木不像谷底那樣繁盛,他能透過樹梢組成的網狀縫隙看到天空一隅,明麗的月亮大得讓人呼吸不暢,好似隨時都能壓向大地。
即便知道是假象,糜舟還是感到難以掙脫的壓迫感。
他不再嘗試正視月亮,把目光放到了水平線上。
他像一個走馬觀花的遊客,偶爾能看見懸掛在樹枝上的破爛鳥巢,一些昆蟲佔據了那些鳥兒的家,把它們生下的蛋當成孕育後代的溫床,流涎般的透白色粘液從樹杆中淌下,糜舟不清楚這是什麼現象,但直覺告訴他,那玩意還是不碰為好。
再往前走,透過綠葉變色的月光從縫隙裡射下,他依稀聽到周圍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他能感覺到活人的氣息,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不願露面,獨居於蟲谷之中的煉蟲師。
他沒有打擾對方的意思,於是放慢腳步。
兩人就這樣,心有靈犀地錯開。
但沒過多久,他察覺到一陣熟悉的氣場……
全身的血如沸騰般開始流淌,糜舟轉身望向剛才聽到腳步聲的方向,撇開雜亂無章的樹枝,朝那兒邁開步子。
攔在面前的樹像舞臺上的帷幕,一道道向兩邊推開,糜舟的呼吸越發急促,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撲面而來,他瞪大眼睛,恐懼和不解爬上脊骨。
一高一矮的背影就在眼前。高的是女人,矮的是男人。
還沒等他們回頭,糜舟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他不熟悉她,但這種氣場——他相信這世上不會存在第二人,尤其是在這個世界。
“趙望翷?”
女人像是才意識到身後有人,她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後,一高一矮二人組慢慢轉身。
她的目光澄澈而純粹,疑惑地眨著魅惑的雙眼,手中是一塊滴著鮮血的紅色晶體。
“糜……舟?”她不確定地說出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