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蓋住了植物和土壤的苦味,野地裡荒蕪,空曠。
陳鶯已經扶著一截斷木撐起身體。他始終怔怔看著陳常勇,淚痕幹在他的臉上,長髮凌亂搭著,裙子也捲了邊,上面沾滿了灰土和草葉,露出他擦傷的小腿和膝蓋。
陳常勇抓著鐵管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扔掉管子,撿起地上的包,轉身朝陳鶯走過來。
他的額角流著血,人還在喘氣,卻走過來單膝跪在陳鶯身邊,把包放在陳鶯身邊。
兩人一個呆呆坐著,一個沉默跪著,誰都沒有說話。直到陳鶯抬起手,輕輕用手指擦掉陳常勇臉上的一點血跡,陳常勇才抬手摸了摸他的臉,低聲說:“鶯鶯,你不怕。”
他把揹包拉開,從裡面取出棉籤和藥水,放在陳鶯手裡,說:“自己把腿上的傷擦一下。”
然後握著陳鶯的手,又說了一遍:“鶯鶯,不怕。”
陳鶯捧著棉籤和藥水,眼睛望著他,終於輕聲開口:“我不怕。”
陳常勇這才站起身。他第一個彎腰把死在陳鶯身邊的劉二屠拖起來,往山下走。從這裡往下去,經過一個有些陡峭的山坡,就可以穿過河灘,走到河邊。山上樹木掩映,雜草叢生,但陳鶯還是可以藉著一點點夜色,透過錯落的樹影看到陳常勇拖著劉二屠下了坡,走到河灘上。暴雨過後河流漲水,河灘被淹了不少,陳常勇沒有走很遠,水剛淹到他的膝蓋,他就就把劉二屠放下,推進水裡。
接著陳常勇上山,下山,一個個把劉金和,老徐,田嫂的丈夫拖下去,推下河。河灘上被他拖得全是血跡,陳常勇就把沾了血的石頭全部撿起來,扔進河裡。最後把那孩子也抱起來,撿起木棍和鐵管,一起沉進了河裡。
做完這些後,陳常勇上山來抱起陳鶯,往山下走。
路上很靜,河流從橋下奔湧而過,水浪一遍遍淹過河灘。空氣太溼太悶了,陳常勇的身上都是汗,混著淡淡的血腥味,很不好聞。但陳鶯抱著陳常勇的脖子,看著他的爸爸在黑夜裡模糊的輪廓和五官,又抬頭看了眼天上濛濛的雲層,腦袋靠到陳常勇的肩膀上,耳邊是他們從生到死都永恆不變的河水聲。
河下村在沉睡,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陳常勇抱著陳鶯一路回到家裡,鎖門,開燈,把陳鶯放在椅子上。
他打來熱水,毛巾泡在熱水裡擰乾了,給陳鶯擦髒兮兮的身子。他擦得很仔細,先把陳鶯的臉認真擦乾淨,然後是胳膊,腿,腳。他換了幾回水,最後提著陳鶯的裙子,說:“衣服脫了。”
陳鶯舉起雙臂,陳常勇幫他脫掉裙子,胸衣和內褲,扔到地上,陳鶯便赤裸著身子坐在椅子上,暖黃的燈光落下,將他雪白的身體籠罩在光裡,泛起光暈時像一座美麗的人體雕塑。
陳鶯的面板很敏感,胸口到現在還留著紅痕,脖子上也布著青紅的吻痕,他的嘴角破了口子,臉也始終腫著。陳常勇剛拿毛巾按在他的胸口,陳鶯忽然緊張地捧住他的手腕,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細微地發著抖。
陳常勇停下動作,看向陳鶯,陳鶯也抬頭看向他,腿緊緊併攏,雙手擋在胸前,背微微弓著,是一個保護自己的姿態。
“不要摸。”陳鶯說,“不舒服。”
陳常勇拂開他垂落在肩膀的頭髮,手上握著毛巾,說:“要擦乾淨,然後上藥。不然傷口會感染。”
陳鶯卻還是搖搖頭,聲音輕而弱,“不要。”
陳常勇沒有勉強他,只把毛巾放到他手上,“那你自己擦乾淨,上藥,我去給你拿衣服。”
陳鶯接過毛巾,陳常勇就起身去屋裡給他拿衣服。他翻出乾淨的內褲和睡衣,放到陳鶯手邊,又回去鋪床。陳鶯慢慢把自己擦乾淨,用棉籤蘸了藥水塗在傷口上。他身上細碎的擦傷很多,陳鶯彎腰不方便,腿上的他自己擦不到。陳常勇在裡屋靜靜看了一會兒,走出來先把內褲和睡衣給他穿上,然後接過棉籤,給他塗腳上的傷口。
陳鶯茫然看著陳常勇半跪在自己面前,捧著自己的腳上藥。他看著看著,眼眶就忽然泛了紅。
“爸爸。”陳鶯叫了一聲。
陳常勇停下動作,抬頭看他。
“我覺得噁心。”陳鶯看著陳常勇,眼睛裡聚起水霧,纖長的睫毛在燈光裡落下默然的陰影,“想吐。”
陳常勇就放下棉籤,把他抱到廚房裡,讓他站在水槽前,說:“想吐就吐出來。”
陳鶯扶著水槽,手指沒力氣地捏著瓷磚邊緣,細瘦的身體哆嗦半天,低頭在水槽裡吐了起來。
他難受得厲害,胃連著胸腔都在翻滾,到後來吐得只剩下胃水。陳常勇就站在他的身邊,一直到陳鶯吐得手腳虛軟站不住,才把人抱起來,抱回裡屋,放在床上,拿被子蓋著他的腿。
陳常勇揉著陳鶯手腕內側脈搏處,問他:“好些沒有。”
陳鶯蒼白著臉坐在床上,說:“想喝水。”
陳常勇又回到廚房倒水,從冰箱冰櫃裡取出冰塊倒在盆裡,拿了兩條毛巾在裡面浸了水,擰乾,然後回到床邊,把水遞給陳鶯,把陳鶯紅腫的腳踝用毛巾裹住,另一條敷在陳鶯的臉頰上。
他按著毛巾,始終沉默坐在床邊。陳鶯看向他,他卻低頭看著陳鶯的手臂,沒什麼表情,既沒有很悲痛,也沒有充滿恨意,好像之前那個接連殺了四個人的不是他,而是住在他身體裡的另一個靈魂。
陳鶯從床上跪起身,陳常勇就扶著他。陳鶯跪坐到陳常勇身邊,拿給自己敷臉的毛巾擦陳常勇臉上的血,血有些厚,陳鶯用了點力氣才擦乾淨,然後把毛巾放到一邊,用棉籤沾了藥水,輕輕抹在陳常勇額頭的傷口上。
上完藥後,陳鶯撫摸著陳常勇的臉,仰頭看著他,小聲說:“背上也讓我看看。”
陳常勇便脫下汗衫,側過身安靜坐在床邊。陳鶯看到他的背上都是淤痕。老徐十多年如一日的在豬肉攤前剁肉砍骨,臂力比常人大,打陳常勇的時候更下了狠勁,陳常勇的背上有的地方甚至被抽出了血痕。但陳常勇一句話沒說,抱著陳鶯回了家,一直到把他重新弄得乾乾淨淨,放進溫暖柔軟的床裡。
陳鶯抖著手指摸他的背,聲音輕而顫,“怎麼也不說痛。”
陳常勇只是一手環過他的腰摟著,低頭把臉貼在他的耳邊,溫熱的呼吸落下,像一塊沉默的,發熱的,會呼吸的石頭。
陳鶯摸到他肩上的淤青,抬起雙手捧著他的臉摩挲,“這兩天去縣城醫院看看,不然傷到內臟就不好了。”
陳常勇低低“嗯”了一聲。
“對不起。”陳常勇按著陳鶯的腰,抱著他,聲音壓抑。
陳鶯的臉色依舊蒼白,殘留的作嘔感還留在身體裡,但他像個溫柔的母親揉著陳常勇的頭髮,輕柔的吻雲一般落在他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