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舞后他們就正式在一起了。
那舞跳了很久,畫面十分清晰,拍攝者顯然是專業的,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給男女主角一個特寫。不止鏡頭,全場人應該都在看他們,兩個人即使站著不動也已經足夠惹眼。應允承笑得舒朗,江斯映則很嬌俏,整個舞池裡最漂亮的一對人,十八歲啊,再璀璨得意不過了。
李決像是看電影,但電影觀眾不該像他這麼入戲才對。這幾天暖氣已經停掉了,可會議室還是沒開窗,他覺得悶,有點喘不過氣來。
應修嚴一直沒說話,也很認真地看著投影幕布上的畫面。他在那錄影裡也看到自己,那時候他還要更年輕,這場儀式他本來是不同意辦的,但穆雲覺得有意義,一轉眼好好就已經十八歲了,他於是只好聽太太的。他為此推掉了一個外事訪問,但真正在宴會上看到剛剛成年的兒子的那一刻,他覺得是值得的。
那天所有人都來祝賀他,大家都知道應允承已經拿了牛津的通知書,這些小輩裡面他是最爭氣的。連父親之前都對他說,你養這個兒子可比我養你省心,男孩子這麼懂事,是你的福氣。他難得多喝了幾杯酒,因為開心,晚上到家醉意還沒消散,大著嗓門同太太講,他應修嚴的兒子當然是最好的,方方面面都是最好,他的兒子麼,就該要雨得雨要風得風。
他那個時候也沒有料到有一天應允承要做出這樣離經叛道的選擇來,他情願他在別的地方犯錯。
父親去世得突然。他最早覺得不對勁,是因為應允承每晚總在靈堂裡待太長時間,而且一直一直跪著。旁人解讀成應允承對爺爺感情深,但他總覺得這並不是原因,至於為什麼他也說不上來。這種不安一直持續到應允承帶著李決來家裡,他幾乎是剎那就有了猜想,他竭力剋制,儘量讓自己語氣和表情都平和,但餐後卻立刻去了書房致電給西北的朋友,電話一層一層輾轉接到徐晉洋,他和徐晉洋並沒有面對面說過話,他很難開口。而他終於問出口之後,那邊並不說話,他理解徐晉洋有想要保護的東西,他再講話的時候語氣是很平緩的,像是有意示弱,他說:“我懇請你體諒我作為父親的心情。”
父親去世本就令他沉鬱,因為應允承的事又多出來幾分焦躁不安。穆雲並不知道他為了何事心情不好,他也無法對她明說。他後來又多出來幾分怕,他總覺得應允承也許是想挑選時機坦白的,甚至好幾次是明顯的欲言又止。他教出來的兒子他再瞭解不過了,應允承一定是有心思要跟他們坦白的,君子坦蕩蕩,他知道兒子聽進去了。應修嚴想軟弱的或許是他,他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畫面轉到開香檳,原本是應允承和家人站在香檳臺前,他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走到喧鬧的人群裡把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也帶到了香檳臺前,時機正正好,碎金紙片灑下來,應允承伸手輕輕為她拂去黏在臉頰上的殘屑。
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笑意,都樂見其成,李決認同,這宣告的確很正式。
正正播放到最熱鬧的時候,香檳噴了好遠,全場都跟著那“砰”的一聲雀躍起來。江斯映很大膽地踮腳吻了吻應允承的側臉,人群於是更沸騰了。
應修嚴在這時候對李決說:“你看到了,他並不是非你不可。”
應修嚴的意思李決是明白的,甚至他不說,李決也一直明白。
應修嚴知道這話刻薄,他看過李決的檔案,除了性取向,這是一個挑不出錯的人,甚至如果李決戀愛的物件不是他的兒子,他都絲毫不會覺得性取向這件事是個錯。但同路的人再好,他也不能放任應允承去走這條路。他應修嚴的兒子,理應一輩子不受半分委屈和非議。如果應允承從頭到尾都是這樣,那他也許認命了,但應允承明明不是,他親眼見到過,這錄影也是證明,他的兒子可以喜歡、也曾經真的喜歡過女生。
應允承並不是一定要吃這份苦。
明明已經立春了,白晝應該越來越長,但李決的視線移向窗外,天色已幾近全暗,甚至沒留一抹半抹晚霞。這個白天短得令人恍惚。
“我可以接受我的兒子是個同性戀,我可以不指責他,不對他有任何偏見,甚至我可以幫他說服其他親人,他的學業工作,我敢保證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干擾。但我沒有辦法讓所有人都不去議論他,旁人背地裡的惡意我又怎麼管得了呢?他小時候怕我,總覺得我對他嚴厲,他去英國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兒,家裡老人為這事氣了我很久,第二個月他發燒,學校的越洋電話打過來說住了一週院也不見好,燒退了又咳嗽得厲害。我那時候正在我父親家裡,也沒避著老人,掛了電話就跟他媽媽商量儘快把他接回來算了,國內也有國際學校可以念。後來反而是我父親罵我拎不清,說小孩子生病算什麼大事。我對他嚴厲,是因為不捨得看他因為犯錯而吃苦。”
應修嚴又講了很長一番話,停頓了片刻說:“我來見你,和你說這些話,我知道並不妥當也不正確。這件事情應允承媽媽還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為人夫,為人父,我懇請你體諒。”
李決沒有搭話,他想到了李進明,為人父,為人夫,李進明都是失敗者,而他是這場失敗的產物。
李決這下明白了應允承為什麼敢無所保留地、赤誠熱烈地去愛人。他從未這樣羨慕應允承,並不是羨慕那玻璃花房裡的優渥生活,也不是羨慕十八歲的盛大典禮,他羨慕的是——這二十餘年,他的父親何曾有過不忍他吃苦的時刻呢?那年蘇正國找上門來,李進明的第一句話是轉身對他講的,李決永遠都記得,他的父親高聲質問他:“操/你媽的你怎麼長成了個變態?”
李決猜測自己臉色應該並不太好看,因為連應修嚴看他的目光都變得溫和了。他這時候其實很想要笑,他好像突然鬆了一口氣,原來童話故事也是可以成真的,年紀很小的時候捱了打的晚上他會自己想象一個爸爸,活在腦海裡那個爸爸是完美的、溫和的、無條件地愛著他,現在他知道了,他並不是在漫無邊際做白日夢,是真的有小朋友擁有這樣的爸爸。
李決站起來,他對應修嚴說:“您或許不相信,連我自己也好像是剛剛才意識到,我對應允承的愛並不比您少。”
李決彷彿第一次想明白這件事。他想自己也許是被應允承誤導了。應允承好像總是怕他會退縮、會軟弱,所以永遠表現得那麼堅定、果敢和勢在必得。但應允承或許不明白,他和他拿的籌碼本來就不一樣,光是站著不動等他走來,李決已經傾盡全部勇氣了。
很早很早之前,坐在應允承對面不動聲色看他用勺子碾碎一碗龍眼冰的時候,李決心跳得那麼快,他那時候就知道這段感情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