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蘇被一個醇厚的男人聲音拉回現實裡,轉過頭,微微仰臉,望著傅雲憲的側臉。
電話那頭的人叫丁芪,掛靠在君漢的一名律師,背後有點紅色背景,跟傅雲憲走得也近。他嗓門挺大,隔著手機,他們的談話許蘇多少也能聽見一些:“傅爺,我也知道在外頭躲著不是個事兒,偷偷摸摸的日子實在不好過,可胡廳不敢回來啊,三百萬可就是刑法規定的‘數額特別巨大’了,二十億啊,回來一準槍斃——”
“你懂個屁。”丁芪在刑辯圈也小有名氣,但在傅雲憲面前,挨訓是天經地義,可能多辯了幾句,傅雲憲明顯不耐煩,直截了當地以粗口打斷,“材料我看了,二十億全是漏洞,也就一百來萬板上釘釘跑不掉,你讓他回來,就說我傅雲憲說的,他一定死不了。”
許蘇也聽說了這事兒。新聞裡都播了,省國土資源廳廳組書記兼廳長,貪了二十億逃去了國外,檢察院發了紅色通緝令,依舊逮不著人破不了案立不了功,只能請與人交情甚篤的傅律師把人勸回來。
說起來,傅大律師一個“在野法曹”,明明應該是制約抗衡公權力的存在,實則卻跟公檢法的關係相當密切,也難怪總有些同行背地裡罵他是“行業毒瘤”,罵他是“勾兌派”。尤其傅雲憲每搞定一樁令人聞之“不可思議”的大案,同行圈裡更是沸反盈天,罵聲一片。
這就是因妒生恨,內行人故意說起外行話了。哪行沒有一點灰色地帶,上得了檯面的叫“訟辯交易”,上不了檯面的叫“司法勾兌”,這麼幹的律師多了去了,能幹成傅雲憲這樣的又有幾個?曾有一位老律師跳腳最狠,罵得最兇,傅雲憲自己都沒管這事兒,文珺看見之後直接打了個電話給網站高層,還沒濺起半點水花,就把那律師的賬號給封了。
許蘇是跟著傅雲憲見過不少人的。其中不乏名流俊士,高官巨賈。俗話說“中國的企業家一半在監獄裡,一半在去往監獄的路上”,當官的更是如此,保不齊哪天就進去了,還得靠傅雲憲保他半生自由,或者撈他一條命。所以他們有的管傅雲憲叫“傅大律師”,有的直接管他叫“傅爺”,基本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氣氣。
許蘇也跟著沾光。世人對他客氣,他便睥睨世人,像仗著凜凜虎威的小狐狸,張牙舞爪。
難看死了。
似能感覺到身邊人投來的目光,傅雲憲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手機,通話間隙也轉過臉看了看許蘇。他把指間夾著的煙遞在許蘇唇前。
傅雲憲的手真美,面板光膩得似會發光,骨節修長有力。許蘇就湊上去,咬住微溼的菸嘴,深深吸了一口。
停留良久,如接一個吻。
傅雲憲很滿意,又以夾煙的那隻手揉了揉許蘇的頭髮——
以前他也會這麼揉他。
十來年前,許蘇跟著傅雲憲去北京約見最高法院的死刑複核法官。為了省錢,兩人頭碰著頭擠在雜貨店裡吃泡麵,傅雲憲騙他喝白酒,非說古有甘羅十二歲為秦國丞相,他許蘇十二歲至少可以喝點酒了。許蘇接過傅雲憲遞來的“小炮仗”,對著瓶口抿一下,辣得直咳,傅雲憲便大笑著揉了揉他的頭髮。
一口齊整漂亮的白牙,那笑容好像也會發光。
許蘇那時候管傅雲憲叫“大哥”,現在叫“叔叔”,稱謂變了,連帶著當時那點只可意會的心境,好像也變了。
電話那頭的丁芪繼續說:“我認識個老闆,一財大氣粗的土財主,最近想幹點桑拿洗浴的生意,也沒想正經幹,就想刀口舔血撈點快錢,讓我出出主意。傅爺什麼意思?”
聽這意思就是要涉黃,傅雲憲問他:“各地政策不一樣,他哪兒的人?”
丁芪說:“廣東那邊的。”
“賣淫嫖娼現在查得緊了,但‘打飛機’可以,廣東、重慶那邊的法院這類案子都是無罪判決,你讓他自己看著辦。”電話暫時還沒結束通話,傅雲憲的手指又轉而滑入許蘇的衣領,捏了捏他的脖子。這手勢連曖昧都算不上,就跟撫弄一隻寵物狗似的。
傅雲憲喜歡撫摸許蘇。頭髮微黃而細軟,面板幼滑如新,一身清冽好聞的香氣,這是少年人的味道,少年人的質感。
“富貴險中求,沒這膽子就回家種地。”丁芪許是又問了什麼,傅雲憲更不耐煩了,“搞分包,人員、場地、管理都分開,再跟當地公安打好關係,出不了事情。”
幾句話後,傅雲憲收了線,低頭看著許蘇:“想什麼?”
“沒什麼。”許蘇一歪脖子,把腦袋從傅雲憲的手掌下撇出來,逃脫這種令他迷戀的、粗糙而溫暖的質感。他轉臉望向窗外。
想什麼?他偶爾會矯情地想,到底是人在變,還是世界在變,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則禪非禪,道非道,玄妙得很。
許蘇伏在視窗,在南方熱辣的陽光裡闔上眼睛,沒來由地倦得要命、蔫得厲害,他說:“就是想起很久以前一個朋友,可能再見不著了。”
傅雲憲那輛大奔太寬敞,駛進通往許家老宅的那條窄巷,常常一路磕碰過去,傅大律師倒是不心疼他的豪車,可許蘇總難免心疼。S市裡最窮的一票人都住在這裡,那些小商小販的三輪、板車,雖大多破破爛爛,但都是他們吃飯的傢伙。
大奔駛入巷子,住這片地界的小攤販們紛紛出門,互相吆喝著收了攤。
他們知道傅大律師來了。他們感到蓬蓽生輝。
第八章 有償(一)
為了招待傅雲憲,這頓飯蘇安娜是花了大心思的,本就不大的家裡擺了一個圓臺面,上頭六個冷盤八個熱炒,素的鮮豔漂亮,葷的濃油赤醬,加之擺盤精緻,看著就很有食慾。
菜不全是出自蘇安娜之手,為她搭把手的還有兩位交好的舊街坊。一個叫王亞琴,一個叫劉梅,王亞琴是開美容院的,兜裡有點錢,穿著打扮都挺洋氣,徐娘半老倒也風韻猶存。劉梅是職業婚介,每見許蘇必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以三寸之舌強拉硬配。許蘇以貌取人,管前者叫王姨,管後者叫劉嬸,她們都是蘇安娜的麻友。
因為最終沒跟上那香港老闆過好日子,蘇安娜對許蘇愛得深,也恨得切,就做飯難吃這一點上,成年之後的許蘇無數次懷疑,蘇安娜可能是成心的。做菜要擱鹽,蒸饅頭要放面鹼,蘇安娜無論做菜還是蒸饅頭都愛往死里加料,所以家裡的菜永遠難以入口,而饅頭常年帶著苦味。
許蘇就不樂意在家裡吃飯。偶爾能去隔壁白家蹭一頓飯,就跟過年一般開心。這種過年似的心情隨歲月增長持續升溫、發酵,以至於分手多年許蘇仍會不時回憶起白婧,不是不捨燦若春花的姑娘,而是惦念一口“媽媽的味道”。
總之,記憶慢慢就混了,不知是饅頭苦,還是日子苦。
後來在部隊裡第一次吃饅頭的時候,別的兵蛋子都嫌嘴裡淡出鳥來,只有許蘇捧著饅頭直樂。
原來饅頭那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