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也儘可能將自己從冰冷多疑中剝離出來,以平和的心態來面對白起。
在君臣二人共同的努力之下,他們終於又找回了幾分最初的君臣相得之感。
不過,隔閡一旦存在,就難以徹底根除,信任一旦動搖,就再難純粹。
他們之間的狀態與數十年前再如何相像,他們也終究回不去了。
嬴稷細細地打量著面前的白起,他看著白起鬢邊的白髮,開口道:“不知不覺間,你也老了。寡人印象中,你還是‘伊闕之戰’中那個勇猛無匹的小將。”
白起愣了愣,道:“‘伊闕之戰’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沒想到,王上竟還記得。”
“怎會不記得?那可是你揚名天下的第一場大勝仗。”嬴稷道:“當初,舅舅將你舉薦給寡人之時,你還那般年輕。寡人原本還擔心,讓你擔任主將究竟行不行。可在寡人見了你之後,寡人就打消了這種顧慮。”
嬴稷目光放空,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那時的你,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寶劍,身上的鋒芒藏也藏不住。寡人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寡人當時就在想,若有一人能助寡人打破韓軍和魏軍,那人必定是你。”
“那王上這決定可做得有些草率。”白起笑得眼中泛起了些許淚花:“若是王上的直覺錯了呢?”
“不,寡人的直覺不會錯!”嬴稷斬釘截鐵地道:“當日,寡人未用朝中老將做主將,而用了你。事實證明,寡人做了一個十分明智的決定!”
“伊闕之戰”爆發那一年,魏惠王之子魏襄王與韓國國君韓襄王先後去世,趙國則發生了一場動亂——上了年齡的趙武靈王主動退位做了主父,讓小兒子趙惠文王繼承了王位。趙惠文王是趙武靈王心愛的王后吳娃為他生下的兒子,趙武靈王向來極為看重趙惠文王,為了這個小兒子,他甚至不惜廢了栽培多年的大兒子太子章。
可隨著吳娃的去世,趙武靈王對趙惠文王的那些偏愛漸漸消失,他開始對被他廢黜了太子之位的長子趙章心生愧疚。
於是,趙武靈王做出了此生最為錯誤的一個決定——他準備將趙國一分為二,讓長子在代地稱王。
已經繼承趙王之位的趙惠文王自然不肯答應,老父親想怎麼彌補他的長兄,都可以,唯獨不能分裂趙國,這是在挑釁他這個新趙王的權柄!
趙惠文王與公子章展開了一場惡鬥。最終,趙國這場內亂以趙惠文王獲勝,公子章被殺,至於老父親趙武靈王,則被餓死在沙丘。
這位曾經英明一時的趙王,終究未能逃過晚年昏聵的命運。
趙武靈王也因為他的搖擺不定,最終死於他曾經偏寵的小兒子之手,這般命運,著實讓人唏噓。
趙國同室操戈之時,嬴稷趁機興兵攻打韓國和魏國。
韓魏聯軍在伊闕靜候秦軍,準備向秦軍發起反攻。
然而,韓魏兩國的將領各懷鬼胎,都盼著對方跟秦軍主力對上,自己好跟在後頭撿漏。
最終,這場戰役以秦國大獲全勝告終,白起在伊闕之戰中大獲全勝,殲滅24萬韓魏聯軍。
“在伊闕之戰開戰前,人人都說寡人草率,放著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將不用,反倒用你這麼個新人。此戰之後,可再也沒有人膽敢質疑寡人的目光了。”
嬴稷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白起的身上:“寡人還記得,你大勝歸來之時,寡人率百官為你接風洗塵……不知不覺間,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寡人的千里駒,也老了!”
“是啊,誰人能逃得過歲月的侵蝕。不止我老了,王上也老了!”白起毫不客氣地道。
嬴稷目露嫌棄之色:“你說話還是這麼不中聽啊,這一點倒是幾十年都未曾變過!”
“王上早該習慣了。”
嬴稷道:“大父說得對,寡人不該疑心你的。就你這不知變通的一根筋,再變又能變到哪裡去?”
白起:“臣一時竟不知道王上這番話,是在誇獎臣,還是罵臣這麼些年都沒有長進了。”
“自然是罵你,寡人罵人這活計做得可比夸人要熟練得多。”
白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嬴稷沉默了片刻,又道:“咱們都已不再年輕,寡人卻總是不肯服老。寡人既然不服老,你也不該服老才是……往後,繼續為寡人征戰吧,直到你再也提不動刀,拿不動劍的那一天。”
白起愣了愣,才“啊”了一聲。
嬴稷未向他做出任何保證,這番話語,卻比任何保證都更讓他動容。
……
晚間,當嬴稷來到嬴渠梁的住處時,發現嬴渠梁正點著一盞風燈,伏在桌案上看著輿圖。
當他聽到身邊傳來的腳步聲時,他似乎一點兒都不感到驚訝。
“和解了?”
“和解了。”嬴稷道:“這不正是大父所希望的嗎?”
嬴渠梁面上露出了笑容:“這才對嘛。既有本事又對我秦國忠心耿耿的將領,就該好好重用起來。寡人想找都找不到這麼好的將才,你說你,手底下有這麼好的大將,卻主動把人往外推,當真浪費!”
“哪有那麼誇張?稷最多是不像以往那般信任他,又不是不用他了。現在稷已經與白起把話說開了,大父也不必再擔心了。”
說完這番話後,嬴稷湊到了嬴渠梁的身邊:“大父在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