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斯意坐上了最後一班地鐵,離家還有一站的時候,選擇在家電城下了站。
坐著扶梯鑽出地面時,巨型廣告屏正播放著某貴价品牌烤箱的介紹影片,主持人戴著烘焙手套展露微笑,背景音裡的歡呼聲都充斥著金錢的氣息。
燈火通明的家電城三樓,廚具區的展示燈永遠亮得過分殷勤,那些琺琅鑄的鐵鍋在流轉著不亞於珠寶的光澤。
她在某臺奶茶色的烤箱前駐足,不光是外漆,連旋鈕上的鍍鉻數字都很漂亮。
得先購入一個烤箱,再慢慢集齊所有做甜品的裝置。家裡地方不夠大,需要騰出空間操作,那再租個大一點的房子嗎?私房烘焙也算經營場所,要是被房東發現了怕會加收管理費。
蕪斯意每週,都會留出這樣的時間來這裡,經常對著這些琳琅滿目的精緻廚房用具發呆。
眼睛掃過標價牌,數字就在腦海裡累加。
連同著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開支。
“小姐,需要詳細瞭解一下嗎?咱們這款烤箱來自美國,搭載wifi聯網功能,可以在手機上遠端操控。”導購員帶著在地磚敲出篤篤響的鞋跟聲走近。
蕪斯意搭在展示玻璃上的指甲一頓,將目光從“分期付款首月零利率”的斜插立牌上挪開。
等她徹底回神後,腦袋裡的數字都被清空。她不卑不亢地笑道:“謝謝,我只是隨便看看。”
直到商場徹底打烊,她才離開。
兩公里的路,不算太遠,於是選擇走路回家。
而在她住的那座老舊居民區的樓下,蕪斯意和穿著整齊的蕪彥打了個正著,他眼神緊張,呼哧呼哧喘著氣,在看到蕪斯意後,肢體才有所鬆懈。
她掃了眼寂靜無人的周圍,皺眉問:“你跑下來幹什麼?”
這片的治安不怎樣,尤其是入夜。要是有不懷好意的人出現,他甚至連叫都叫不出來。
頭顱一低,年輕男人的氣息混著柑橘調的沐浴露香湧來,蕪彥把的下巴硌在她肩頸。好似這個姿勢能讓他得以安心。
蕪斯意注意到他手心裡握著的手機,已經在心裡替他補全了下一秒的質問。
可她今晚就是故意不跟他報平安的。
但看到蕪彥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她還是鬆軟語氣:“我每週不都這個點回來的嗎?”
蕪彥抿著唇指了指手機時鐘,現在已經十點十五。
她路上逗留,所以比起往常到家的時間要晚半個鐘頭。
嗅著清新而甘甜的香味,蕪斯意忍著肉麻,摸過蕪彥的耳朵,動作緩慢,算得上是調情般的摩挲。
“你洗澡了?”
蕪彥渾身霎時變得僵硬,臉色更是紅得有過程,從耳尖到臉頰,除了觸手可感的熱溫,她還能摸到突然冒出的小疙瘩。
他點點頭,匆匆移開視線。
蕪斯意發毛,一個激靈地,右眼痙攣起來。
靠…根本不是那種被親人調侃後的不好意思。
更近似於面對心儀物件的害羞與發春。
手指從他的耳根下面滑過,在他的頸部脈搏上停留兩秒,收悉了血管快速湧動、一股一股的頻率。
這是一個弟弟對姐姐的正常反應嗎?
判斷一錘定音,蕪斯意感覺頭痛了起來,光速回想起自他進入青春期到現在十八九歲的變化,嘗試從支離破碎的片段中尋摸線索。
最終,只是複雜地看向他,心存愧疚。
是她沒做好正確的引導嗎?
怎麼能讓他產生這種畸形又荒唐的想法。
“走吧,上樓,”蕪斯意適時停止,拎起左手的保溫袋,“我下午做了點寵物小餅乾,給財財吃點吧。”
財財是養在樓上鄰居家的一隻小土松犬,雖說主人不常在家,但它靈得很,又會撒嬌,被一圈租戶喂得很肥。
蕪彥跟在她身後,表示預設。
漏夜下,樓梯間陰涼又狹窄,但凡有點人聲就會迴盪放響。
蕪彥要幫她提包和袋子,於是走到了前頭。
蕪斯意拍了拍他的後頸,新剃的發茬紮了扎掌心,觸感酥癢,“小彥,你之前在學校裡有沒有遇到喜歡的小女孩?”
“雖然不上學了,還是該跟同齡人多接觸才好。”
老跟著她後面轉算怎麼回事啊。
蕪彥只顧走,裝著沒聽見似的,什麼反應也不給。
老小區的居民房一棟也才五樓,他們住在四樓,樓上的鄰居恰巧出差,按理說沒人在。可到了三樓半的時候,蕪斯意的耳畔卻捕捉到了皮鞋踱步的聲音,還有男人低沉的嗓音。
在她不在的這個家裡,不會聽見真實而清晰的人聲。
蕪斯意沉下心,放慢腳步,握住蕪彥的手往後面拉扯。
而蕪彥也察覺到了她的警覺,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帶著她上了樓。
是熟人?
雖然心存疑惑,但蕪斯意沒有抗拒,只是面無表情地抬眼望去。
一個穿著藍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正巧放下手機,與她對視,然後微笑。
“施叔叔?”
在二十二歲之前,蕪斯意一直在為父親還債。
他樹債不少,仍醉心賭博。牌運時好時壞,走運時會大發善心,讓她把錢留著買只老鴨補身體,倒黴時就跑到她家門口,用力砸門索錢。
來來回回都是一句話:“別忘了彥彥耳朵上的助聽器是誰買的!”
憑藉這副得意的籌碼,讓蕪斯意忍了又忍。她拼命做兼職,比所有人都喜歡上班,一年到頭休息的日子屈指可數。
直到有一天,她家的門外響起禮貌得當的三聲叩響。
蕪斯意心臟加速顫動,以為是母親回來了。自從媽媽拖著行李消失在臺風天的雨夜裡,她總在深夜聽見這種幻覺。
但當那次門真的開了,卻是一個穿駝色大衣,面龐斯文的中年男人站在樓道感應燈下,袖口露出半截冷銀色的表,“你就是眉眉的女兒,斯意吧?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施,是你媽媽的男……好朋友。”
這個姓施的叔叔說話溫和,很有條理,“這些東西本該早點送來,很抱歉。”
他從隨身帶的公文包取出鼓鼓囊囊的牛皮紙袋,邊緣已然發黃,他示意她可以開啟,交替物品的時候,她感覺到他的雙手在隱隱抖動。
蕪斯意想說,你不用這麼小心,如果我反感這一切,在你說完開場白後就會把你轟出去。
她一邊翻閱書信,一邊聽著施叔叔說話。
他講她媽媽這麼多年有多牽掛她和蕪彥,又說她是怎樣一個可憐而苦命的女人。
這些事蹟簡直新鮮得聞所未聞。
在開啟最後一封信時,蕪斯意收斂了將信將疑的譏笑,附在信尾的購買記錄刺痛了她的雙目。德國某機械公司的助聽器發票,支付者的姓氏卻不是蕪。
那一戲劇化的瞬間,她忽然想通了一切,為什麼她從來沒收到媽媽的音訊,為什麼賭癮成性的爸爸會大發善心給蕪彥買如此昂貴的助聽器…自以為洞悉了人性冷暖,原來,她才是被矇在鼓裡的那一個。
蕪斯意血液倒湧,呼吸鹼中毒,坐在沙發上控制不住地顫抖了二十分鐘。
其實不該這麼難過的。她被拋下了那麼多年,早就忘記媽媽長什麼樣。
她也應該慶幸。
自己再也不用出於良心揹負父親的債務了。
他偷走本該屬於媽媽的捐贈,又用這個謊言困了她這麼多年。她應該慶幸的……
施叔叔把溫水杯推過來時,她注意到他無名指的素戒,晴天霹靂下,心裡五味雜陳的她陰沉猜測——看來媽媽的再婚物件也不甚富裕。
蕪斯意看過去,眼眸赤紅,“你們有孩子嗎?”
對方顯然沒料到,禮貌性地回了一句:“嗯,小男孩,和你媽媽長得很像。”
那時,她窮追不捨:“是意外懷上的嗎?”
顯然很冒犯的問題,男人卻沒有對她的尖銳做出過激反應,只是說:“是我們共同商量後的結果。”
她不帶語氣,送出一句:“希望你們幸福。”
“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回家做飯,你弟弟也要放學了吧?”施叔叔沒有迴應,自顧自地輕喃了一句,“一個鰥夫,最重要的當然是孩子。”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