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馮少民走出檢測中心室,走廊裡就有靠牆的長椅,趙雷霆說:“馮哥咱們休息會。”
三人坐下,彼此無言。姚仁俊是病人,就算檢測也需要保護隱私,因此歐陽德是不允許旁人進入的,當然何玲確實有必要在場。
走廊寂靜,四下無人,趙雷霆說:“馮哥,我沒明白,為什麼姚坤明今天不一起過來,他不一直宣稱自己是大孝子嗎?”
孟思期也覺得有些奇怪。
馮少民今天沒見過姚坤明,他看向孟思期,“你覺得呢?”
孟思期回答:“師父,我也不知道。”
趙雷霆猜測說:“難道他有比父親檢測更重要的事情嗎?馮哥,我們是不是找人去跟下。”
馮少民像是想了想,搖頭說:“不需要,現在重心就是姚仁俊,姚坤明不來,很有可能他覺得這次並不會出現意外,而且他還有可能給我們傳達一種資訊。”
趙雷霆急忙問:“什麼資訊?”
“可能這層資訊也是姚仁俊的授意,他可能希望,全程沒有家屬參與,只讓警方陪同,那麼增加了他驗證結果的可信度。”
趙雷霆拍了下大腿,驚喜說:“馮哥,你說的太對了,姚仁俊肯定受到了威脅,所以他必須一次性完全證明自己就是阿爾茲海默症。”
孟思期也覺得馮少民分析很在理,她唇角彎了彎。
馮少民說:“靜待結果吧,姚仁俊有自己的想法,歐陽德也是檢測中心的優秀醫生,至於能不能有所發現,那隻能等結果。”
孟思期和趙雷霆同時點了點頭。
在默默等待的過程中,孟思期有些微微的緊張,她發現趙雷霆偶爾摸下巴,這是他緊張時的表現,馮少民會比較平靜,但也偶爾朝檢測中心室的門望去。
這一段時間的調查過程無疑是漫長的,大家幾乎把案子的突破口賭在了姚仁俊身上。如果姚仁俊是真正的阿爾茲海默症,那麼所有的調查就變得沒有意義,如果姚仁俊確實是偽裝,但又如盧廣生所說,假設他有堅定的意志力,那麼這同樣是前路茫茫。
這份緊張,孟思期無法消除,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在急劇跳動,在急劇收縮,每一次都那麼劇烈,每一次都揹負期望,她知道所有好的和不好的結果都將在今天呈現。
“呲……”檢測中心室的門滑開了,一副輪椅慢慢地推了出來,首先是姚仁俊一層不變的面龐,接下來是何玲的身影,她是很平靜的。
何玲將姚仁俊推到門口,朝三人含笑示以禮節。
三人同時站起,因為最重要的人歐陽德還沒有出來,馮少民問:“何女士,姚老檢測時沒什麼大礙吧?”
孟思期明白,馮少民是關心對方,也是想從何玲口中打探一些訊息。
何玲微笑說:“姚老全程都很好,歐陽醫生也很細心。”她又說,“我帶姚老去休息室休息會。”
“行。”馮少民說,“等下我會安排車送你們回去,你稍等下。”
何玲推著姚仁俊離開後,趙雷霆說:“馮哥,我們去找歐陽醫生?”
“等一等,可能歐陽醫生還沒忙完,我們耐心等一會。”
“好。”
又過了二十分鐘,檢測中心室裡傳來腳步聲,三個人幾乎同時起身,孟思期從來沒感覺到自己如此緊張,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
歐陽德的身影隨後出現在檢測中心室門口,孟思期第一眼就在確認他臉上的表情,他很平靜,但隨後微微搖了搖頭。
隨著他的搖頭否定,孟思期久久壓抑的失落感驀然湧上心頭,她有一種絕望的感覺。
*
技術科辦公室裡,有一張又寬又長,到成年人腰部高度的桌子,這張桌子平時技術科也會使用,而今天,桌子上擺放了栩栩如生的建築模型。
技術科是警局大科,涵蓋了現場勘察、痕跡鑑定、傷殘鑑定、法醫鑑定、物證收集、物證檢驗、微量物證分析、影象分析、犯罪現場還原、犯罪分子形象刻劃等多種類技術工作。
其中經常出現場的痕檢科和法醫科都屬於技術科,這些都是為了刑偵工作做出偵破方向、劃定偵破範圍而設定的重要部門。
製作沙盤模型,還原犯罪現場就是技術科最擅長的工作,今天羅肖國和嚴春從城市規劃局要到了城區溯江燈塔周邊的城建圖,技術科五六個同事經過連續不斷的工作,五個小時搭建了溯江燈塔對岸的大片區域建築模型。
建築模型尺寸和場景距離以真實尺寸等比例壓縮到一百倍以內,站在旁邊觀看,就像乘坐飛機在今陽市區高空俯瞰溯江燈塔附近的場景。
而這個模型沙盤還有更“細思極恐”之處,從溯江燈塔的模型頂部連接出了無數的紅線,與江對岸的建築模型相連。
就像從溯江燈塔發射出無數紅光,打在江對岸建築群上,甫一看,密密麻麻的紅線呈現一個個發射的姿態,給人視覺莫名的震撼。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看上去,必定會當場眩暈。
路鶴站在沙盤模型的正面,以溯江燈塔的方向,俯瞰燈塔對面的建築群,目光如炬。
一隊全體成員全部站在路鶴身旁,觀察著沙盤上的一草一木,技術科同事也站在沙盤對面,靜靜地觀看等待。
在路鶴的身前,沙盤邊緣的空桌上,擺放著五張照片,只不過這五張照片特意做了處理,路鶴提前用剪刀剪下單面膠紙片貼在了照片上,照片上的女人身體許多部位被遮擋,因此這五張照片呈現在大家面前,焦點全部落在了女人身邊的環境上。
梁雲峰就站在路鶴身旁,他知道,現場模型確實還原了真實的一角世界,但是照片裡的溯江燈塔是模糊的,燈塔頂端的結構特徵也是模糊的。
理論上來說,從窗戶裡觀看到的燈塔和窗戶之間的距離、角度儘管可以推測出位置,但是照相機的焦距,光線的變化,空間的變形,等等一系列原因,都會讓這種推測變得極其困難。
此外,還需要推理的人具備強大的空間邏輯感,梁雲峰大學物理和數學都不錯,而且是能進入班級前茅的成績,他此刻面對錯綜複雜的紅線,就有一種密集恐懼症的感覺,更別說推斷具體的位置。
技術科同事彙報:“路隊,從照片的光感和質感來看,我們推測出照相裝置應該是日本某著名品牌相機,標配50mm鏡頭,成像較接近現實。拍攝者應該使用的是傻瓜式預設設定。”
“好,辛苦了。”路鶴應答。
從走近這個模型開始,路鶴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模型,他站了許久,至少一個小時以上。他雙臂相抱,表情肅穆,眼睛如星光明亮,聚焦在燈塔對面,就好像在追蹤每一條紅線的路徑。
他偶爾下蹲,從建築大廈模型望向對岸的燈塔,偶爾俯視,從燈塔方向望向對面大廈模型。
羅肖國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特別想勸路隊歇息會,但按照路鶴脾氣,恐怕還不如不說,其他一隊警員,從沙盤裡移開了目光,有的揉動酸脹的眼睛,有的左右移動消除長期站立的疲憊。技術科的同事開始站不住,有的已經離開了沙盤,回到辦公桌喝水。
羅肖國知道路鶴是一個脾氣很“軸”的人,他破起案來,根本不顧惜自己身體,這方面,羅肖國覺得整個警局都沒有第二個像他這樣的。
當年省廳指名要路鶴去省廳刑警隊,路鶴沒去,其實羅肖國大致能猜到,今陽市還有不少沒破的懸案,路鶴想憑藉他的能力繼續偵破。
但實際上,這個世界上就是有許多遺憾,不是僅憑一人之力、一隊之力就能完成的。
羅肖國是一個樂觀、看得開的人,而路鶴並非如此,他了解路鶴,所以會盡力支援他。
在當初省廳指名要路鶴的時候,很多人希望路鶴能去,因為省廳前途更大,以他的能力將來至少是省廳刑警隊長,不過他知道路鶴不會走,他也沒有去“慫恿”他,一方面是他希望路鶴還能繼續帶隊,另一方面,他也擔心有人覺得他想當隊長的位置。
就在羅肖國思緒萬千的時候,路鶴突然動了,他拿起一張照片,開始遠近移動著腳步。
所有人因他突然頻繁移動而產生了無限的期待,他們知道路鶴一定找到了什麼線索。
在諸多期望和緊張的眼神中,路鶴繞過沙盤,走到了沙盤對面,大家紛紛給他讓出空間,路鶴時而疾速,時而緩慢,眼睛始終在照片和沙盤之間跳躍。
路鶴的腳步重新回到了沙盤正面,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從燈塔模型上抽出了一根紅線,那根紅線沒有連線任何模型。他提著紅線繞過沙盤,再次回到沙盤對面。
在所有人聚精會神的目光中,路鶴將紅線拉緊、拉直,指向了建築群模型中的其中一個建築模型。
那是一棟八層高的大廈模型,路鶴將繩頭掛在模型最上層的窗戶上。
羅肖國疾速吞嚥了下,眼睛裡竟然緩緩溼潤,“快找出具體位置!”
嚴春和林滔快速翻起城建圖,嚴春發現自己的手指在顫抖,很快,他找到了,那種從未有過的激動脫口而出:“西雅圖俱樂部,是西雅圖俱樂部!”
路鶴如雷貫耳的聲音響起:“搜查令!包圍西雅圖俱樂部!派最大警力出警。”
那一刻,梁雲峰眼眶內酸澀難當,他知道路鶴找到了,找到了惡魔身處的魔窟!
十幾分鍾後,嘹亮的警笛聲響起在今陽市的天空,將烏雲密佈的天空震盪得四分五裂,陽光從厚厚的雲層之間照射進來,光彩奪目。
十幾輛警車由警局大門出發,長龍般,疾馳奔向西雅圖俱樂部。
途中,路鶴在汽車裡收到了對講機裡的彙報,是資訊科的女警林敏嘉流暢悅耳的聲音:“路隊,西雅圖俱樂部總經理叫賈龍輝,籍貫本省,今年四十一歲,是西雅圖俱樂部創始人,西雅圖主要做娛樂服務,有大量歌廳舞廳棋牌室,不過是正規註冊,沒有違法記錄。”
“路隊,這裡還查到一些資訊,西雅圖俱樂部有不少著名企業投資,包括高速資本、龍城企業、萬峰企業、河合企業……”
路鶴記得,這些企業曾經也投資了可可西里旅遊公司,就是承辦市花卉博物館的那家旅遊公司。
他不知道這些企業和這件案子有沒有關係,但至少賈龍輝一定是阮夢櫻案的重大嫌疑人。
資訊科曹主任從對講機發來話:“老路,西雅圖俱樂部和今陽市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合作,我們是不是等下劉局指示。”
羅肖國也在車上,提醒:“路隊,老曹的話不是沒道理,因為阮夢櫻一張照片,我們把這麼大一俱樂部查一遍,萬一什麼都沒查到,還得罪了一班大佬。”
今天劉局去了省裡,給了授權,如果有緊急事情,就是由路鶴臨時排程和指揮。
“時間來不及。”路鶴斬釘截鐵地說,“出了問題,我路鶴擔著!”
第120章 [] 惡魔在人間(19)
精神病院的檢測中心室內, 歐陽德將檢測報告遞給馮少民,解釋說:“是這樣的馮警官,我們對病人做了幾項常規檢測, 因為阿爾茲海默症主要體現在認知功能障礙和行為損害兩項特徵, 所以我們檢測的範圍也是基於此。”
在馮警官翻閱報告的時候,歐陽德故意停頓了會,才說:“馮警官也看到了報告, 我們的檢測只能做到這些。另外,我們也檢查到病人有高血壓、高血糖方面疾病, 這有可能導致腦動脈硬化、動梗塞等腦部病症, 從而誘發阿爾茲海默症症狀, 當然我們精神衛生中心條件有限,沒有儀器檢測這些腦部病症, 如果想要更準確的答案, 各位可以帶病人去北京上海那些更大的精神衛生中心看看。”
孟思期認真聽了歐陽德的描述,簡單來說, 他們檢測出姚仁俊患有阿爾茲海默症機率非常大,要想推翻這種機率, 只能去大城市尋求更大的醫療機構佐證。
孟思期不甘地問:“歐陽醫生, 有沒有可能病人有堅強的意志,偽裝成阿爾茲海默症?”
歐陽德看向她說:“我只能說, 偽裝成阿爾茲海默症的意志力是必須非常強的, 因為你可以試一試,一天不說話,不動作, 這樣也是很難的,長期的話, 可能人會發瘋。”
孟思期不自覺地扁了下嘴,一種無名失落感已經緩緩包裹了整個心臟,讓她有些難受。
歐陽德和馮少民又介紹了幾句,馮少民提出感謝,表示離開。
在精神病院檢測中心的休息室,馮少民叫喚何玲,送他們回養老院。
再次看到姚仁俊,孟思期突然覺得他蒼老了許多,因為以前,她一直懷疑他是偽裝的,但是當消除對他的懷疑時,再去從本質上認識他,就會覺得他就是一個老人。
一個近古稀之年的老人,他就算有強大意志力,但是真的有那種體能和耐力來長時間偽裝這樣一個人類還無法攻破的“絕症”嗎。
顯然,她現在無法真正去做到懷疑,姚仁俊也許真的患了嚴重阿爾茲海默症,到了真正的“墓”年,只是一直以來她並不想“放”過他而已。
何玲推著輪椅慢慢推向停車場,孟思期他們走在離他們五十米之遠的身後,遠遠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趙雷霆說:“馮哥,思期,我們是不是不能再在這條線上蹉跎時間了。要不,和韓隊彙報下,去排查娛樂場所吧。”
馮少民緩緩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風像棉絮吹拂在孟思期的臉龐和耳邊,這個季節的風不冷也不熱,吹得人易困、綿軟,然而孟思期的步子卻有些重。
慢慢行走,望著前方姚仁俊的輪椅被何玲緩緩推動的場景,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她記得第一次去姚仁俊的住房時,臥室裡有個收音機,天線是開啟的,收音機聲音很小,在客廳只能隱約聽到,而陽臺幾乎聽不到。
但當時姚仁俊正在陽臺上。
如果姚仁俊是無法行動的阿爾茲海默症患者,那麼這一幕就有些奇怪。
那麼,實際的情況應該是,在何玲離開房間前,姚仁俊應該是在臥室收聽收音機的狀態,但當她離開後,姚仁俊在臥室裡進行了自由活動,他去了陽臺。
也許是姚仁俊或者姚坤明曾經授意,何玲在進門前必須敲門,又加上進屋後有個視野阻隔的玄關,所以那天警察忽然來訪,姚仁俊有足夠的偽裝準備時間,除了回到臥室。
那天何玲說正是姚老的午休時間,也說明她在午休時間通常不會打擾他,何況何玲還說過,她雖是姚仁俊的專人護士,在姚仁俊休息時會做別的事,也就是說姚仁俊每天都有固定休息時間,那也是他的活動時間,他並沒有像歐陽德醫生說的那樣,一直處於封閉狀態,“一天不說話,不動作,這樣也是很難的,長期的話,可能人會發瘋。”
正是警察忽然來訪,打消了姚仁俊的自由活動,因此才會出現收音機在臥室播放,人在陽臺的情況。
何玲曾說,“生活中你經常呆在一起就會忽視這些變化”,即便姚仁俊改變了位置,何玲也不會發現這些細枝末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