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德里克從未見過這種服飾。他能辨認出一部分咒文,像是某種古代魔文的變體。這些都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家中?
隨著照明術範圍的擴大,成群的老鼠和蟲子被嚇得四處逃竄。塞德里克這才看清,屍體集中在出口處,似乎是想要往外逃出去,卻礙於種種原因未能成功。
他們的身下隱約能看見一個巨大法陣的痕跡。血水與屍液深深地滲入地面中,破壞了法陣的結構,使得塞德里克難以分辨它的作用。
他深吸了一口氣,小心地避開屍體,往法陣的中心中走去。他首先看見了自己的父母——他們爛在一起,幾乎不分你我,可他依舊認出了他們。那畢竟是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
接著,他抬起頭,看見了崔梅恩。
在這個由屍體組成的詭異的法陣中,崔梅恩是唯一沒有腐爛的人,一個奇異的圓心。
她的確已經死了——她的屍體就像菜板上一條仔細處理過的魚,你可以輕鬆地從傷口的痕跡上辨別出廚師到底有沒有偷懶——沒人能攜帶著這些傷口丨活下來。
相比破爛的身體而言,崔梅恩的面部儲存得還算完好。她那雙活潑靈動的眼睛已經完全凝固了,好似一對鑲嵌在眼眶裡的汙濁的寶石。
真奇怪,即便如此,這雙眼睛裡也依舊透露出了徹骨的恨意。
並且,塞德里克·梅蘭斯立刻清晰地認識到,她在恨他。
他跪倒在崔梅恩的面前,大腦一片空白。他的全身都在發抖。
在塞德里剋意識到之前,眼淚就已經從他的眼睛裡湧了出來。比起“崔梅恩死了”這個認知,塞德里克首先意識到的是:崔梅恩會從他的生活裡消失。
“消失”是,再沒有擁抱和親吻,沒有手牽手走過的黃昏,沒有肩並肩躺在草地上仰望的星空。
在繁瑣沉重的訓練中再沒有那個“一放假就想要見到的人”,在深夜醒來時再沒有熨帖在身旁的另一個人的體溫。消失是,只用準備一副的餐具,只用烹製一份的晚餐,只有一個人的日日夜夜。
在遇見崔梅恩之前,塞德里克的人生就是這麼過來的。
可是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忍受。他們相遇的時間不長,相處的時間更短,可是崔梅恩的存在已經融入到了他的靈魂裡。與她分開彷彿是要從他的靈魂上硬生生地撕下血肉模糊的一塊,他無法也不能忍受。
——最可笑的點在於,他甚至沒法選擇不去忍受。因為崔梅恩已經死了。這是一個早已發生過的既定的事實,不會因他的意志有任何改變。
塞德里克的大腦艱澀地運轉起來,想起他收到的最後一封來自家裡的信件。那封信之後,家裡再沒給他寄過信。
當時恰逢邊境戰事爆發,他無暇理他顧;沒有收到家裡的回信,也只當是特殊時期傳送陣不再為見習騎士送信的緣故。
那封信裡說了什麼?父親寫信告訴他,崔梅恩在集市上走丟了。為了能更快地找回她,他給家裡寄去了自己的血液。
塞德里克的視線掃過父母與周圍一圈身著長袍的屍體,再落到腳下的法陣上。
它們之間一定有聯絡。他想。他緩緩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環住崔梅恩的屍身,想先將她帶走。
在被他觸碰到的一瞬間,屍體迅速地化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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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塞德里克·梅蘭斯緊緊地擁抱著崔梅恩的身體,補上了那個遲來的擁抱。他抱得那麼緊,彷彿飢餓的人死死地攥著手中最後一口食糧。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崔梅恩的臉。他感到她的手指撫摸上他的臉頰,於是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再繼續摸索下去。他已經有些老了,他的眼角和唇邊都爬出了細細的皺紋。這總是讓他心生自卑。
他們重新安靜地抱在一起。又過了許久,塞德里克輕聲道:“你想要復活嗎?”
崔梅恩發出疑惑的聲音:“復活?”
塞德里克點點頭,將她擁得更緊了一些。他留念地埋首在她的頸窩裡,享受著她的體溫。闊別整整二十年,他終於能夠再次觸控到她。如果他能夠撕裂自己的胸口,他就會將她埋進自己的肉丨體中,從此永不分離。
“真正的復活。沒有任何副作用,我會想辦法的。如果你想的話。”他說,“我一定能辦到。”
崔梅恩笑出了聲。
“塞德,魔法不能復活死者,你知道的。”她憐憫地說,“我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塞德里克像是被利刃刺中,渾身僵硬。
他的呼吸停滯了那麼幾秒,才接著說:“……我會辦到的,如果這是你的願望。不論付出任何代價,我也——”
他沒有說下去。崔梅恩豎起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她說:“我不想復活。”
臥室便又陷入了寂靜中。又過了很久很久,塞德里克才再次開口。他的語氣近乎乞求:“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多在這邊停留一會兒。多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睡吧。”崔梅恩再次摸摸他的臉,說道。
不知不覺間,他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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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沒想到她還會再跟塞德里克以外的人聊起復活這一話題——賽繆爾·卡伊在交談中向她許諾,他可以真正地復活她。
她其實是有些想笑的:塞德里克也好,賽繆爾也罷,他們在傷害她的時候從未有過半分猶豫,卻又在釀成無可挽回的後果後試圖力挽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