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起茶杯慢慢地品茶,時而吃上一口點心,優哉遊哉,不亦樂乎。
賽繆爾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眨眨長長的睫毛,見她沒反應,便低下了頭,過一會兒又再抬起,如此反覆。
顯然,他還有別的話想說。
賽繆爾有話憋在心裡的時候,不喜歡自己直接說出來,而是會像現在這樣盯著對方,指望人家自己領會他的心意,主動丟擲話題。
崔梅恩才不想慣著他。
待到崔梅恩又解決完三個點心,賽繆爾才終於開口了。
“你的……丈夫。”他說,“聽說你們感情很好。”
話題扯得可真夠遠,崔梅恩想。
她交疊雙手墊在下巴下面,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我和塞德里克的確感情很好。雖然我們相處的時光很短暫,但那對我來說是如同夢境般美好的一年。”
賽繆爾全身僵硬了一下。他彷彿被崔梅恩的笑容刺痛一般移開了視線。
“……我聽說這件事時很驚訝。非常驚訝。”他沉默了一陣後,說道,“在我的印象中,塞德里克與早逝的妻子感情甚篤,因此在她去世後一直沒有再娶。”
崔梅恩喝了一口茶:“如果他真的深愛那位女士,他的兒子又是怎麼來的?嘴巴上情深款款,再也不娶,轉頭又同別的人上床生子,聽起來怪噁心的。他只是做樣子給別人看,您也別太放在心上。況且,他不是後來又找了我?可見傳言不實。”
“也許他找您還有別的原因。”賽繆爾說,“比如,也許您與那位夫人有相似之處。恰好我也與她有過幾面之緣,您與她的確有幾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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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不是“只有幾分相像”——她們看上去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聽說塞德里克·梅蘭斯要迎娶新人的時候,千里之外的賽繆爾把桌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
墨水瓶撞擊地面,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墨汁淌得滿地都是,混雜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羊皮紙落到墨水上,剛寫好的報告頃刻間便報廢了。
賽繆爾一拳砸在桌上,於是辦公桌也裂成兩半,摔在地板上。
你怎麼敢?他恨不得當即當面質問他,或者殺掉他。你怎麼敢?
你害死了她。如果不是你橫插一腳,她本應是我的妻子!你搶走她,害死了她,假惺惺地裝了那麼一陣子的一往情深,現在終於裝不下去,就要迎娶旁人了嗎?!
賽繆爾時常想,他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眼睜睜地看著崔梅恩嫁給了塞德里克·梅蘭斯——因為她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他從沒見過她笑得那樣開心,此後二十多年,他常在夢裡一遍遍回味婚禮那天她的笑容。
於是賽繆爾最終選擇了退讓,那時他在心裡對她說,只要你能幸福就好了。
然而婚後不到半年,便傳來了崔梅恩的死訊。
崔梅恩死在了梅蘭斯宅邸中。等賽繆爾發瘋般趕往梅蘭斯封地時,宅邸已經被塞德里克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根據塞德里克事後遞交的報告顯示,宅邸的地下室中約有兩百具高度腐敗的屍體,火燒是最快捷和妥帖的處理辦法。
“你怎麼能確定裡面就有她的屍體?”後來賽繆爾問他,“她一向很聰明。說不定早就逃出來了。”
“我不會認錯她的屍體。”塞德里克·梅蘭斯說。
崔梅恩去世後不久,塞德里克·梅蘭斯領回了一個繼承人。在那個名叫亞瑟的孩子進入聖殿後,賽繆爾時常悄悄觀察他。
亞瑟與塞德里克的臉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身上卻沒有一絲一毫崔梅恩的影子。他不是崔梅恩的孩子。
此後,賽繆爾與塞德里克再沒有過私人性質的對話。除卻關於工作上需要溝通的事務之外,他們從沒和對方說過一句話。
每年崔梅恩忌日的時候,賽繆爾都會去一趟她的埋骨之所。他去的時候,墓碑旁總是擺滿了鮮花和甜點。
塞德里克·梅蘭斯再沒娶妻。在摧枯拉朽般摧毀了一個又一個深淵開口、徹底鞏固了邊境防線後,他拿下了聖殿騎士長的大權,並受封公爵。
沒落貴族梅蘭斯的姓氏重新回答了人們的視野中,單身且只有一子的塞德里克自然也受到了熱烈的追捧。他頂住了來自各方的誘惑和壓力,只說自己與已故的妻子感情至深,不會再另娶他人。
沒想到的是,年過四十,塞德里克·梅蘭斯突然宣佈要結婚了,其過程還頗有戲劇性:他對路邊一位貌美的村姑一見鍾情,當場求婚。
一時間,梅蘭斯的名字成了首都大小沙龍和舞會派對的熱門談資,惹來許多嘲笑。畢竟,人到中年厭倦了貴族做派,轉而去平民中偷嘴的貴族比比皆是,但沒有人會真的娶不入流的平民女子為妻。
更何況,梅蘭斯公爵二十年來都是痴情的代名詞,不少貴族女性提及他時都會順道踩一腳自家男人,鄙視他們沾花惹草,搞出成打的情婦和私生子。
沒想到他也是這種人!一位夫人撇撇嘴。
男人嘛,你還能指望他們什麼呢?另一位夫人捂嘴笑道。
賽繆爾是真的考慮過殺死塞德里克。
他喬裝打扮,跟著一支商隊混入了梅蘭斯封地——梅蘭斯公爵對新娶的妻子極盡寵愛,據說只要她的視線在一件商品上停留超過五秒,他就會將其購買下來——無數商人爭先恐後地湧入梅蘭斯封地,生怕晚一秒就錯過了這個發財的大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