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勝利的實感如同在戰場上擊碎魔物的頭顱,如同從野獸的尖牙下搶奪最甜美的果實。他幾乎是著迷了,動作急切了起來,青澀的吻沒頭沒腦地落下。
崔梅恩用手指繞著他的金髮打圈玩,感覺這和逗弄一隻半大小狗沒什麼區別。她和亞瑟已經保持有一定時間的秘密關係了,他的動作卻依舊沒什麼章法,生澀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當然,這也許也與他一定要刻意為自己找一個光明正大的由頭有關。
比如此刻,亞瑟一邊吻她,一邊艱難地試圖分出一絲理智與她交談,試圖讓這場“救贖”顯得更名正言順一些。
“我一直想問您。我一直想問您,夫人,”金髮的少年在混亂的親吻中蹦出幾個短句,“您為什麼要和他簽訂契約?您為什麼想要找到我父親的靈魂?您應該知道的,人類死亡之後,靈魂便會投入靈魂之河,無法找到……您就那樣愛他嗎?”
崔梅恩用拇指擦過他的唇瓣,以一個綿長的親吻避過了這個問題。她在親吻的間隙注視著小梅蘭斯公爵,視線掃過他的頭髮、眼睛、鼻樑和嘴唇。
她心想,他和他的父親可真像,就連這雙迷離時會泛起水光的碧綠雙眸也一模一樣。他們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她剛認識梅蘭斯公爵時,他比現在的亞瑟還要小一些。太陽般耀眼的金髮,綠寶石的瞳孔,張揚又跳脫的少年人的面孔,彷彿一隻驕傲的小獅子。不管第一印象如何,至少在第一次打照面的時候,她就記住了這張臉。
微弱的燭火照亮了亞瑟·梅蘭斯的面龐,燭火那樣小,光線暗淡又敷衍,使得她一不小心就會將這張臉錯認為他的父親,錯認為塞德里克·梅蘭斯。
這明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已經死了——崔梅恩親眼看著他在病床上掙扎,生命的火光在病榻上輾轉到了盡頭,他死得痛苦又漫長,屍體乾瘦如一捧木柴——他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了。她甚至沒法找到他的靈魂,即使是在魔鬼的幫助下。
她親手殺死了他的肉丨體,卻沒法再如願殺死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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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許多年前,在屍骨累累的地下室中,魔鬼站在崔梅恩的面前問道。
他的語氣輕柔如情人的私語,甜蜜如熟透的漿果:“不過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死人,我憑什麼要和你契約?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你能夠帶給我什麼?”
崔梅恩本已說不出話了。她的嗓子疼得如同被燒熱的烙鐵炙烤,每一個音節都彷彿一把小刀,割在她的喉嚨裡。但魔鬼的話激起了她差不多要湮滅的希望,她抬起臉,儘自己所能地向魔鬼傾訴她的願望,任憑那些單詞將她割得鮮血淋漓。
“我要復仇!我要復仇!”
渾身是血的崔梅恩如此回答。她的睫毛上結了乾涸的血塊,熊熊的恨意燃燒在黑色的雙眼中。
她的聲音嘶啞又淒厲,以咬碎牙齒的力度吐出了仇人的姓名:“我要向塞德里克·梅蘭斯復仇!”
崔梅恩跪倒在魔鬼面前,眼淚沖刷過髒汙的臉頰。真奇怪,她哪裡來的這麼多淚水?她本以為她已哭幹了雙眼,但現在淚水再度湧出了她的眼眶。
崔梅恩大約把一生的淚水都用在了此處,此夜過後她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願意付出我的肉丨體、靈魂,我的一切!只要您想要,儘可以拿走!我願成為您最忠實的奴僕!”她如同負傷的野獸那樣嘶吼道,“只要您能實現我的願望!我要塞德里克?梅蘭斯痛苦地死去!我要他的靈魂、要他就連死後也飽受折磨!”
崔梅恩多麼恨塞德里克·梅蘭斯!她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吮吸他的骨髓,大笑著看他在深淵的烈焰中嚐盡一切苦難——這些苦難又哪能抵得上半分她的痛苦呢!
當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逐漸流盡血液時,當她瞪著雙眼、死死地記住那些俯身向她的扭曲的面孔時,唯有這份紮根於靈魂深處的憎恨最為清晰。
它使得崔梅恩獲得了魔鬼的青睞。
“好吧,你打動我了。”魔鬼用腳尖挑起她的下巴,“我可以與你簽訂契約。我把塞德里克·梅蘭斯的靈魂給你,作為交換,你就是我的所有物了。生生世世。你明白這個意思嗎?即使你死了,又再度轉世,你的靈魂也依然屬於我。”
他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尖尖的牙齒。魔鬼嘴唇猩紅,面孔慘白,金色的豎瞳裡流淌著純粹的好奇與愉快。
這是一張徹頭徹尾的魔鬼的臉,能幫助她實現願望、向她曾經的愛人復仇的臉。
喜悅的淚水再次自崔梅恩的眼中湧出。
“我與您簽訂契約!我願意簽訂契約!”她說道。巨大的憎恨與狂喜交織在一起,耳邊響起嗡嗡的高鳴,胸腔裡炸開絢爛的煙火。她不得不為此按住胸膛,以防自己隨之一起炸裂。
崔梅恩摁住了自己的胸口,接著視角天旋地轉,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方才的那一番話耗盡了她最後的力氣,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發黑。
她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了。
但她不會就此湮滅。她現在是魔鬼的契約者,是魔鬼的所有物。如果沒有魔鬼,她只能悲慘地喪命於此,帶著她的仇恨與不甘一起——但如今,她已經與魔鬼簽訂了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