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白榆第一次一個人坐,沒有同桌。曾幾何時,她是個上課給“左鄰右舍”傳紙條、下課鈴聲一響,就立刻轉頭去身後的座位,跟同學聊昨晚的電視劇和動畫、體育課跟一群人玩鬧的學生。
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她不想這些人做朋友,他們也不願意搭理她。
她想回到之前的生活,她想讓爸爸媽媽在家裡等她。
可是回不去了。
晚飯時間,白榆一如既往的只是低頭吃飯。
顧廷光嘗試過和白榆聊天,比如問她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樣的衣服等等問題,某種意義上,這是他隔了這麼多年,再次成為一個女兒的父親,他願意盡全力彌補這個孩子破碎的感情,但這個孩子對他的問題只報以點頭或者搖頭,偶爾會小聲說“謝謝叔叔”。他讀懂了白榆這句話裡全然的抗拒姿態:你不是我爸爸。
看見白榆放下筷子後,他看了眼旁邊坐著的顧樂殊。
顧樂殊沒看他,自顧自的站起來,居高臨下的注視著旁邊的女孩:“白榆,跟我出去散步。”
他會不會打我?
亦步亦趨跟在顧樂殊身後的白榆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她記得很清楚,就在今天中午,顧樂殊神色冷漠,用鞋底碾壓一個男生的手背。那個人的慘叫聲到現在還回蕩在她耳邊。所以當顧樂殊轉身的時候,白榆嚇得後退了一大步,緊張的看了一眼顧樂殊不耐煩的臉後,立即垂下頭。
顧樂殊難得反思起自己這一個多月來對這個妹妹的態度是不是太過嚴肅,以至於現在對方見到他就一副很害怕的表情。
顧樂殊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個同母異父的十三歲妹妹時很意外,那份意外甚至沖淡了知道母親剛剛去世的錯愕。因為顧廷光從小對他說的是“你的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他一直預設那句話的意思是死亡,沒想到真的只是字面上的“很遠的地方”,在那個“很遠的地方”,她組成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孩子。
那種被拋棄的失落感在他去了白榆的家之後達到了頂峰。
一家三口擠在不到六十平米的小房間,屋子裡亂中有序的放著木料、工具、繪本、玩具等等,他第一次看到這麼小的家,簡直像是小孩子玩過家家的地方。房間的牆上有著明顯不同風格的繪畫,他很容易能猜到那兩位畫家分別是誰。
這就是他的母親以離開他們為代價而找到的新生活:廉價的、混亂的、甚至於骯髒的、最後迎來死亡的墮落生活。
顧樂殊看著低著頭的白榆,再次試圖在她臉上尋找照片裡母親的痕跡,可惜白榆的長相更像她父親:臉型消瘦,鼻樑修長挺直,唇形偏薄,笑起來估計跟照片裡那個窮木匠一摸一樣,唯一和母親的相似之處只有那雙眼睛:望向人時,眼睛會變得圓圓的,黑白分明,像貓似的,透著點天生的無辜感。
“在新學校第一天還適應嗎?老師同學對你怎麼樣?有惹你生氣的人嗎?”顧樂殊試著讓自己的口吻更像哥哥一些,但他前十八年的人生裡沒充當過這種角色,只能從現在開始學。
白榆抬頭看了眼他的表情,確定顧樂殊沒有動手、或者動腳的意圖後,開口回答:“還好。”
顧樂殊不擅長找話題跟人聊天,或者說在遇見白榆前,沒有發生過需要他主動找話題跟人聊天的情況。雖然沒遇到過這種事,但他能感受到白榆不想多說話的意願。他一時想不到應該繼續說什麼,轉身繼續沿著既定的道路向前走,只不過這次放慢了腳步。
白榆原本因為走路過快而導致的急促呼吸聲總算緩和了下來。她時不時皺眉悄悄抬頭看一眼面前顧樂殊的背影,猜想著對方剛剛的問題是什麼意思。如果自己說被欺負了,顧樂殊要用同樣的方法教訓那些人嗎?她從父母那裡收到的人生信條是“暴力無法解決問題,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如果是以前的白榆,她大機率會小跑兩步追上對方,然後質問:哥哥你為什麼要霸凌同學。可是她現在是這個新世界的闖入者,她所熟知的所謂規則在這個新世界並不適用。她憑什麼用自己的想法質問別人的行為。她才是這個新世界的怪物。
即將到家的顧樂殊再次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一路沉默的白榆:“你要不要以後和我一起去學校?”
白榆的性格過於安靜了,雖然他知道顧廷光肯定跟學校的人交代過,但他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顧樂殊本來想直接替白榆決定這件事,但因為對方臉上剛剛出現過的驚恐表情,他還是將陳述句改成了疑問句。然後他聽到了白榆不假思索的拒絕:
“不要。”
雖然顧樂殊在她面前表現得似乎很和善,但白榆一看見他就會想起他高高在上重重踩著別人一隻手的畫面,所以沒有任何猶豫的否決了那個提議,那兩個字說出後,白榆看到了顧樂殊彷彿淬了冰的眼神,彷彿是對方偽裝的假面產生的細微裂縫。
“……我們的上課時間不一樣,我不想影響你——”白榆避開他的目光,盯著地上的石板,結結巴巴的解釋道。
“我知道了。”顧樂殊面無表情的打斷她的話,大步走回家。
剛和白榆班主任打完電話的顧廷光看了一會擺在桌子上的合影,將顧樂殊叫到了書房。
“……你也知道星星的情況,她很傷心,適應全新的環境對現在的她很難……”僅僅是說這句話,顧廷光的眼睛就紅了一圈,為了緩解情緒,他沉默片刻,繼續道:“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妹妹,你是她的哥哥,我希望你可以當一個好哥哥,多和她說話,多安慰她,讓她早點走出陰影……”
“你是在愧疚嗎?”顧樂殊盯著他的眼睛,突兀的開口詢問。
顧廷光一時有些恍惚,待反應過來顧樂殊的問題後,不敢置信的看著他:“你說什麼?”
“沒什麼,”顧樂殊收回審視的目光:“她是我妹妹,你不說我也會好好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