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鐘聲是不是壞了,怎麼遲遲不敲響?或是我的新錶故障?
為何還有十分鐘?時間之神是不是偷偷在上課時打瞌睡?
這已不知是我第幾次呆望左手腕上的新錶確認被體制化的時間,心中不停冒出一個又一個的問號。手錶是父親慶祝我上大學的禮物,是支價值不斐的名牌錶,對於一般大學生而言,已經屬於過度奢華的配件。
「亙荷,你要努力成為時間管理大師喔。」父親屢屢愛說冷笑話且相當自豪,這應該是家族遺傳。
「與其送我這麼昂貴的手錶,不如給我真正的『時間』。時間就是金錢,應該可以換得不少吧?」
那時面對爸媽的歡欣祝福,我擠出開心的僵硬笑容作為迴應,卻把內心話留給時針慢慢消化。
這份禮物有著品牌經典的橘色錶帶,漂亮典雅h型錶框,然而事物一旦有了框架,就代表一種無法逃避的義務和拘束。
「標準化時間」就是最佳適例。
在神話中,時間等於萬物一切的「根源」(chronos),所以時間之神乃「柯羅諾斯」(xp?νo?),也就是起源的意思。
原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量表,結果在中世紀時,歐洲修道院為了禱告等宗教活動因素,深怕少了幾次或是大家沒能一起來,恐怕會惹得天神不高興,所以採用了「標準化時間」─既然時間之神是一切的根源,怎有辦法被人類所控制?
從此之後,看不見、摸不到甚至根本不存在的標準化時間滲透入每個人意識之中,再也無法擺脫控制,力量比所有神明都強大。
所有的神,都是被人類所創造出來。
神,會不會生氣其實得看人類的臉色。倘若沒有信徒或人群,神也只能默默生悶氣。
神啊,上大學之後可以給我一項禮物嗎?
我在心中向所知曉的所有神祇禱告。
按民法第798條本文規定:「果實自落於鄰地者,視為屬於鄰地所有人。」
你的好鄰居技安辛苦種了一顆蘋果樹,枝枒長到了你家的後院,一顆成熟的紅蘋果恰好掉落在你家後院裡頭,根據這條規定,那顆蘋果就是你的了。以此類推,技安所養的健康母雞跑到你家後院下蛋,那顆蛋是誰的?是否仍舊依照本條規定決定雞蛋歸屬?
七分鐘前,大家聽完民法總則老師的問題後,不禁面面相覷。老師喜歡用卡通漫畫主角來當作問題的主人翁,試圖降低那股不寒而慄的肅殺之氣,實際上卻是一點幫助都沒有。
民法總則老師乃系主任又是法律系出了名的可怕嚴師,時常皮笑肉不笑,每當他提出疑問時,如果刻意露出那抹詭異微笑,就代表即將有人的心靈會受到技安的霸凌。
課堂上已經有兩位同學哭喪著臉,被老師默默在點名冊作下記號,想必是開學一個月以來最痛苦的時刻。
對我而言,我是被父親強迫來旁聽的心理系大一新生。父親希望我大學二年級開始能輔系或雙修法律,而這位知名教授的課需要事先報備方能旁聽,因此旁聽生所受待遇和修課生無異,老師甚至會認為你是有心來上課,應該比修課生更加努力。
我最討厭法律了。
明明是由一大堆自由或美好的概念、原理原則所衍生而出,卻形成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管制框架,課予社會中生活的人民那麼多的義務,偏偏又有許多漏洞─明知道有漏洞為何不去修補?好比生病不去就醫一般。
後來「那個他」告訴我:刻意留存的漏洞,就像是人體內的微生物,其實許多細菌反而對人體有益;愛情也是如此。
老師的眼神冷不防射向我,使我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雙手微微顫抖。
「老師,《哆啦a夢》裡的技安絕對不是那麼好欺負,您實在太不瞭解他,不論是蘋果或雞蛋,全部都是他的。」心慌意亂的我只能想到這個回答─用社會學與心理學提出的答案。
老師臉上漸漸浮現那抹詭異笑容,他的視線對上了我,下一秒鐘,我即將首度被送上刑臺。
時間之神、萬能天神、文昌帝君、智慧女神、毗溼奴…誰都可以,拜託救救我,愛神也可以。倏然,一位男生好似聽見我內心呼喚,勇敢舉起右手後奮力拉住斷頭臺的無情繩索。
「老師,對比民法第69條與第70條第1項孳息收取規定,可得知第798條果實自落鄰地歸屬乃例外規定,這裡並沒有法律漏洞,所以不存在『類推適用』,而且例外規定不得再予以擴張解釋,否則將形成『例外之例外』,整個法體系會崩毀,法安定性將蕩然無存。准此,雞蛋是天然孳息,屬於原所有者技安;而那顆蘋果則是那位漂亮女同學的。」全班同學發出掌聲與笑聲。
「我又沒說要點名她回答。」老師不禁笑出聲。「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
「開學一個月的大一新生哪會知道這種答案?這才是真正的漏洞吧?」
我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感謝某位神明及時出手相救,請務必到我的夢中讓我好好致謝。
下課鐘聲響起,驚魂甫定的我戰戰兢兢收拾物品,同時在心中將雞蛋與蘋果全都給了技安。
「亙荷,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兩位高中隔壁班的同學就讀同校法律系,開學以來,在這門課後總會邀約我一起用餐。
「今天有點累而且忽然沒什麼胃口,你們先去吃,謝謝唷。」
她們肯定明白方才的驚嚇需要「時間」來撫平,對我淺淺微笑後便一同離去。
「英文的適用不就是”apply”?為什麼換成法律德文就變成適用、準用、類推適用?有時候還禁止類推適用。法律簡直比人生還複雜。」
我避開中午時段擁擠的人群,獨自坐在恬靜的小池子旁,一個人吃著簡單三明治與生菜沙拉,望著池中的小魚提問。
十月中旬依然夾帶著殘留暑氣,好想脫下娃娃包頭鞋,光著雙腳踩踩眼前池水。我將手腕上的「時間」暫時解下,放在一旁的石塊之上,輕輕撫摸沒有束縛的左手腕。
「你的蘋果吃完了嗎?」
耳畔竄入有點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嗯?」我看著剛吃完的沙拉回答:「我已經還給技安了。」
「來!這一顆給你。」方才在課堂上替我拉住刑臺繩索的男生輕拋給我一顆鮮紅蘋果。
我順勢伸出雙手接住後卻馬上被他取回。
「我才不會如此不體貼,這個才是要給你的。」
他取出一小袋已經削好果皮的蘋果放在我的掌心,沉甸甸的感覺宛如牛頓當年發現地心引力一般,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
「不過這是其他男生要給你的。」
「誰啊?」
「反正你目前不認識,請託我的同學也沒說要轉知你姓名,所以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我忍俊不禁:「這樣符合法律規定嗎?」
「當然有啊,這叫做『好意施惠』關係,僅對重大過失負責。自己的蘋果自己送,連這點都沒有認知,乾脆就發給他『好人卡』。」
我忍不住輕輕笑出聲音:「那麼你的呢?」
「早就還給老師了,我才不怕技安呢。」
「為什麼?」
「因為我是『花綸』,滿腹經綸的『綸』,你呢?」
剛才他在課堂上報出姓名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壓根沒聽清楚他是何方神聖。
我抬頭望著他回答:「鄭亙荷,流傳千古、散出無比馨香的荷花。亙是古字,把寶蓋頭『宀』拿掉,原本取其不受拘束的意思,誰知…」我想起家醜不可外揚,於是先行打住話題。
「好巧,和我一樣都有花。這是很美的名字,只是荷花目前好像被關在溫室裡。」
「同學,你姓花嗎?」我刻意丟開他最後的疑問。
「不是,那是高中時的綽號,同學和老師都這樣喊我,久而久之,自己也習慣了,這個社會就是如此,別人怎麼對待你,遠比自己看自己重要多了。」他的語氣透出莫名愁緒。
「我和你的名字都有花?可以這樣類推適用嗎?」池子裡的小魚躍出水面,彷彿贊同我這次的答案。
「我剛剛說已經還給老師,下課之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至少已經用其他同學的蘋果騙到你的名字。」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喜悅笑意。
我皺了一下眉頭。本小姐才沒有那麼好「把」,於是我繼續向他施壓:「名字有那麼重要嗎?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還有你手上那顆蘋果到底要不要給我?」
他搔了一下不甚帥氣的頭髮後說:「茱麗葉小姐,此時此刻你的芳名非常重要,況且安伯託.艾可(umbertoeco)當初就是搞錯了『羅馬』與『玫瑰』,結果造成美麗的錯誤,然而錯誤終究是錯誤。」
沒想到這位「花綸」居然知道我引用莎士比亞在《羅密歐與茱麗葉》中的臺詞,甚至進一步丟出義大利符號學大師安伯託.艾可的「昔日的玫瑰僅存其名」(statrosapristinanomine,nominanudatenemus)。安伯託.艾可在撰寫同名小說《玫瑰的名字》文末之詩的時候,他所參考的資料有誤,誤將羅馬(roma)寫成「玫瑰」(rosa),導致也跟著一起犯下美麗的錯誤。
我拿起袋中一小塊蘋果輕咬後笑說:「我才不是帶刺玫瑰,我是清新脫俗的荷花。」池中小魚們見到我和他一起展露的笑顏。
「羅密歐.花綸,你手中那顆到底要不要給我呢?」
「暫時不行,或許有一天你會吃到。」他搖了搖食指拒絕我的要求。
第一次見到幫同學搭訕女生卻膽敢婉拒對方要求的人,而且最後的回答帶有一絲曖昧。本小姐的時間相當寶貴,可沒時間陪你慢慢玩符號解謎遊戲。
「對了,剛才很謝謝你及時伸出援手,要不然我真的差點把蘋果和雞蛋都一起還給技安了。」
正當我想進一步詢問準備這堂課的訣竅時,法學院門口出現一輛白色雙門轎跑車。果然這次「時間」已到,目前正和我發展「微戀愛」關係的韶安學長準時現身,準備接我回校總區趕赴下午的兩堂課─不過他並非是本校學生。
「花綸,謝謝你課堂上的蘋果和現在這個。」我比了一下袋裝蘋果。「我先走一步了。」語畢,我急忙起身拎著黑色尼龍名牌包奔向那臺蓄勢待發的轎跑車。
「啊,茱麗葉,你的…」
我轉身朝他揮揮手:「我是亙荷,我才不要當茱麗葉。」
池子裡的小魚好似再度躍出水面附和著我,旋即落入池底,濺起的小小水花在午後陽光下形成瞬間的彩虹拱橋。
一坐入車內,轟隆隆的techno電子舞曲聲響立刻填滿整個空間。
「韶安學長,開車的時候要注意行車安全。」
我逕自把音量給轉小,其實是我不太喜歡這型別的音樂,偏偏韶安學長特別喜歡,但是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傢伙是誰啊?」他指著窗外對我大喊的男生問道。
「那是救命恩人羅密歐。」我拿起一塊剛才沒吃完的蘋果遞到韶安學長的嘴邊。
「好特別的名字。」他咬下我遞出的蘋果,握住我的柔嫩左手後加速賓士在市區街道。
距離下一堂課還有十分鐘,時間之神柯羅諾斯為什麼你現在不打瞌睡?我好想再多休息一會兒。剛滿十八歲的我為何會如此疲累?
安伯託.艾可犯下美麗的錯誤,誤將羅馬當成玫瑰,實際上其所參考的資料原意乃是嘆息韶光易逝,緬懷昔日羅馬的美好光景。可惜隨著時間經過,羅馬競技場的吶喊與血腥均在歷史洪流中消失,甚至連維修經費都要靠國際精品贊助,在古老競技場上頭高掛商業廣告,怎教人不感慨萬千?
「這座校園是充滿自由、戀愛與自我成長的空間。這裡的時間由你掌握,空間沒有侷限。和戀人相遇與書本邂逅,都是為了遇見未來更好的自己。」
初入校園之際,學長姊的這席話讓我好是感動,開始幻想自己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暗自期待「真正的戀情」。
夢醒只需一個月,目前的狀況好像都背道而馳;但願將來我不會惋惜自己的大學時光,猶如哀嘆昔日羅馬榮光。
心急的韶安學長將我在側門邊放下後便揚長而去,白色車輛迅速消失在轉角處,他和朋友們約好一起去打高爾夫球。一年後,他們預計服「高爾夫球替代役」。雖然他和我處於微戀愛關係,但是這高爾夫替代役是啥鬼東西?根本就是服務有錢人家紈褲子弟的「法律漏洞」。
替代役制度的出現乃是一批「耶和華見證人」青年的血淚史,他們因為信仰教義之故,拒絕服「軍事役」,但是其他型別的兵役均可接受,然而這個國家與社會並沒有給他們任何時間與空間,使得成為「良心犯」的他們只能不斷被判入獄服刑,放了又關、關了又放,蹉跎寶貴的年輕歲月,珍貴時間及自由就這樣被無情耗費,甚至有知名學者撰文〈信上帝者下監獄〉,分析宗教自由與軍事役的衝突問題。在千辛萬苦釋憲成功之後,臺灣終於出現了替代役制度,沒想到卻變成許多富家子弟逃避兵役的溫床。
「兵役不叫兵役,漏洞不叫漏洞,依然芳香如昔,但是名字還是很重要。」
我緩步走在前往下一堂通識課的校園小徑上細思,看著身旁的一顆阿勃勒樹,不禁想起上週老師所講述的一首詩:
“我的國家住在一個擁擠的村落
村民們多半認識他又經常故意叫錯
而他自己也很苦惱於釐不清自我
他頂著父親的姓氏,與母親相依為命
供奉著祖先的牌位卻拿不到繼承權
像一棵樹無法擁抱真實的土地”
這首〈我的國家〉是詩人羅葉的作品,雖是一首宣言詩、政治詩,饒富意境及諷刺之外,最後一句特別能打動我的心。名字和自我認同確實相當重要,倘若無法認清自我,就無法擁抱真實。
「我呢?到底是技安的鄰居?企盼愛情的茱麗葉還是沒有自由的亙荷?」我握緊雙拳後對自己說:「不管了,至少這四年我必須確認自我的存在。」
一隻紋白蝶從身旁飛過卻立刻遠離,彷彿被我的決心焰火給驅離。
上課鐘聲不顧我和羅馬帝國的內心吶喊,依然準時響起,我趕忙衝進即將點名的所在─這個時候名字好像就毋須太重要才是。
「亙荷,你未免太慢了,不是有專人接送,怎麼差點遲到?你又不是不知這門課的老師特別嚴格。該不會是『又』被搭訕了?」好友雅琳早就幫我佔了好座位。
「差不多啦,碰到了『花綸』。」
「《櫻桃小丸子》裡頭的花輪和彥?」雅琳是不折不扣的《櫻桃小丸子》粉絲,她打算寒假的時候邀約我一起去東京臺場的富士電視臺參觀「小丸子主題餐廳」,順道去遊樂園好好放鬆一番。
「等我有機會認識深一點再告訴你。呼,幸好只遲到五分鐘而已,老師還沒來呢。」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來確定時間的存在感。「咦?我的雞蛋…不對,我的時間呢?」
我赫然發現自己的左手腕空空如也,如同我被父母所控管而失去的時間。
「亙荷,怎麼了?」雅琳見我一臉驚慌而發問。
我眼神空洞地對她緩緩舉起左手。
「啊…你的手錶呢?」
技安,是不是你搶走了我的手錶?
我望著不存在的時間而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