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若風停住腳步,回想了一陣子,恍然記起是有那麼回事。只不過他印象裡送別他的多是段大哥,而不是眼前者為‘段輕章’。
說起來,他們二人並不算熟悉。他曾在段輕章入京時為對方引薦過段大哥,後來一系列事情,卻並非他能插手的了。
“所以你是要來為我餞別嗎?”柏若風對此感到驚奇。
段輕章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隨意地抬手,搭在桌上,指尖輕點著石桌桌面。
柏若風視線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才發現桌面除了元伯遣人送來的水果糕點,邊上還擺了幾個小臂長的竹筒。
耳邊聽得段輕章體貼道:“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所以特地帶了些稀有的果汁過來。今晚我們可以聊聊。”
柏若風走近涼亭內坐下,漫不經心地笑著,從茶具裡翻出兩個小杯,“一別經年,京中的事於我而言陌生得很。段兄若想和我聊天,咱們怕是隻能聊聊往事了。”
“侯爺願意與我聊往事,那就足夠了。想來京中唯一記得當初那個上京趕考的窮苦少年郎的,怕是隻剩下侯爺了。”段輕章在他對面掀起前襟坐下,動作自然擰開一個竹筒,往兩個小杯中倒入果汁。
汁水是瑰麗的紫紅色,清澈透明,在白瓷中煞是好看。
柏若風拿起自己的茶杯嗅了嗅,水果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他淺嘗幾口,只嚐出了甜水味。
段輕章彷彿看不見柏若風質疑‘果汁’的行為,自然地給他滿上杯中果汁。
柏若風道:“記不記得有什麼關係呢?你現在所有的成就,不是當日希望科舉高中、為父母官的段重鏡所期望的嗎?”
段輕章固執地搖搖頭:“不一樣的。”
柏若風不解:“哪裡不一樣了?”
段輕章雙手端起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隨後仰頸一飲而盡。柏若風只得順著他的動作,喝下杯中液體。
杯子放下,他看到了段輕章的眼神。
向來溫和示人的佳公子斂了笑,彷彿脫去了一層假皮,顯得極為不好惹。那張面龐帶著濃重的自厭,陰翳至極,眼睛像一潭渾濁不清的湖水,滿載著世人看不清的情緒。
柏若風從未如此清晰認知到眼前人與段大哥的區別,一時遲疑,有些後悔方才最快提出的問題。
死後塵歸塵土歸土,往事如風散去。但對生者而言,並非如此。
段輕章給兩人滿上果汁,他垂下了眼皮,把一切情緒盡數藏起。在春風中帶著幾分嘲諷開口,有如情人耳語般輕嘆著:“世人皆知段輕章,何人曉我段重鏡。”
話語輕得隨風而去,只有柏若風聽清了這句話。
杯滿,段輕章面無表情地放下竹筒,抬頭無比認真地問柏若風:“真的一樣嗎?”
“這張臉。”
“這個人。”
當然是不一樣的。但再不一樣,在外人眼中都是‘一樣的’。
現實已是如此,說什麼呢?柏若風給不出更好的建議,只能無言抬杯,陪人解千愁。
一炷香後,竹筒空空。
桌上還清醒坐著的,就剩下段輕章一人。他機械地倒著果汁,拍了拍柏若風的手,喚了幾聲名,醉過去的人沒有半分迴應。
於是段輕章有些索然無味地自己喝下最後一杯‘果汁’。
一片帶暗紋的黑色衣角拂過欄杆。段輕章忙放下杯盞起身,拱手道:“微臣見過陛下。”
方宥丞的視線自始至終落在昏睡過去的人身上,“做得不錯,回去吧。”
段輕章應了聲,離開的時候不忘把竹筒一併帶走,毀屍滅跡。
眼前的人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醉意上頭,從脖頸往上蔓延出一片紅來。
北越進獻的果酒,喝起來就像果汁,後勁卻大得很。為了避免柏若風看出來,方宥丞還特意給果酒換了包裝。
方宥丞伸手拍了拍柏若風肩膀,柏若風不舒服地哼唧兩聲,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醉話。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心軟啊。方宥丞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臉頰,指腹陷進了新鮮出爐的饅頭般,碰到了一手滾燙。
這樣就好。方宥丞想,等錯過了明早使團離京的時辰,後邊他自有辦法能把人留下。
方宥丞把人打橫抱起,帶回房內,緩緩放下。
他細緻地給人掖好被子,元伯正端著飯菜站在門口猶豫。
方宥丞面不改色道:“他和朋友聊天喝醉了。管家,你讓他好好休息,明日等酒醒了再送粥來吧。”
元伯愁眉苦臉道:“唉,可是少爺明早要出門。這怎麼還喝醉了呢?”
“他醉成這樣怎麼出門?”方宥丞疾言厲色打消了元伯的念頭,“是主子身體重要還是出門重要?”
元伯道:“當然是少爺身子重要。”
方宥丞滿意應了聲,離開前又看了眼熟睡的柏若風,朝明面上的元伯,以及陰影裡守著的唐言囑咐道:“好生照顧他。”
然而他的安心,大抵只能堅持到看到使團那一刻。
本該在家中酒醉昏睡的人,出現在使團裡,還調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方宥丞險些把掌心裡的龍頭扶手捏碎。
他佯裝無事發生,按禮節示意邊上的春福把裝著信物的盒子賜予使者。使者雙手接過盒子,又是一番行禮。
方宥丞緊緊盯著藏匿在使團中的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