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的人,驟然回頭。
季成蹊頭到肩上披著朦朦的細雨。苦笑一聲,偏頭視線失焦地掃一眼夜幕,隨即,彷彿拾起了他該有的尊嚴與驕傲。這一刻,他又重回了他們初遇那會兒的少年恣意。“慄清圓,工作這幾年你真的變了許多,變得市儈、冷漠,變成你們圈子裡推崇的那種精英式的利己主義,你每每督促我回醫院的樣子我甚至分不清你是在期許一個伴侶還是你的孩子或者應該是十五年前沒離開市立的慄朝安,你爸……”
後面的話,慄清圓聽來就像天邊的雷,遙遠又附在耳膜上。
大致意思就是慄清圓上學那會兒的敏而不卑隨著這些年各自工作的獨立交際,變得不近人情,變得那種慎獨的冷漠。或者可能是她父母遺傳給她的基因,總之,慄清圓總有那種隨時隨地拒絕別人而又自圓其說的疏離感。她這些年去季家,季成蹊的爺爺、父母包括教過她的叔叔都對她略有微詞,根本上就是她這人不太熱情。加上她母親這頭家境的優渥,更是養得她對於人情世故上頭的認知感極為的淡薄。
季成蹊的陳述,聽起來就是他家裡的不滿都是因為他的堅持才沒有發作。
慄清圓迎面接受著種種的控訴,沉默良久,以至於撐傘的那隻手已經被雨水泡的發皺發麻。她覺得季成蹊矛盾極了,口口聲聲在細數她的不是乃至不足,起碼是與他共婚姻的短板。可他一口氣倒完,又朝她走來。慄清圓有一刻想起小時候媽媽不講理的發脾氣,種種她的艱難,種種圓圓的不聽話。
但本質上不一樣。媽媽最多隻是控制慾強一點,她沒有去喜歡圓圓之外的女兒。
季成蹊一身狼狽的澆潮,走到慄清圓跟前,不無愧疚地對她說:“對不起。清圓,我知道我該死,可是我從來沒想過和你分開。”
眼前人有著上乘的皮囊,更有著一雙天生拿手術刀的手。他的一雙手能打出外科手術最漂亮的結,也能為她彈出她喜歡的那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然而,那隻手要攀附到她臉龐時,慄清圓終究後退了一步。
也許他沒有說這番實際的話,也許他剛才從車裡下來什麼都不說地抱著她,更也許他能為了她不顧工作不顧病人地跑去她出差的城市,敲響她酒店的房門……什麼都不管地請她忘記這悠長關係裡短暫的跑神。
以他實際的溫度,
以他懇切的‘我愛你’。
也許,慄清圓會窩囊地原諒他。她也不清楚,她到底會不會這麼沒出息。
但實在的,她確實這麼想過。想過,他但凡豁得出去一次,把他們置於不顧死活的瘋癲裡一回,她會的,會憑著本能的依賴他,原諒他。如社會新聞裡許多終究原諒丈夫出軌那樣。
可是,他說了這麼言重的話。好像一段關係的失散,雙方總有各自五十大板的活該。
原來,在他的眼裡,慄清圓並不是個合格的婚姻伴侶。
而事實上,慄清圓陪涉外客戶參加一個房產交易會。她跟著參觀過某個樓盤的樣板房,她喜歡極了,她跟季成蹊說過的,如果可以,他們aa貸款買那套房子作婚房吧。我喜歡那個一樓,風雨交加時都有著巋然不動的沉靜感,我難得在樣板房裡感受到安全感。
等你有空,我們再去看看,好不好?
她還計劃過,那套房子逼近八位數,兩頭家庭多少會貼補些的。總之,慄清圓不想他事業上升期壓力過大,置辦的話,無論如何,男女平等。
這便是她兢兢業業對待每一個客戶的原因。
工作這二三年她確實規訓得理智、沉著了些,但她自問在處理戀人關係上已經足夠溫和、剋制甚至到大度的份上。
好幾次,她明明很想發脾氣:你陪陪我吧,哪怕一個小時。
最後,總是站在醫患特殊的角度上,體諒他,如同這麼多年體諒父親那樣的心情。
慄清圓怎麼也沒想到,有一日她被迫的情緒靜音會被另一半控訴成精緻利己的程度。
她的沉默、隱忍甚至不得已的獨立,變成了她只顧忙自己的、追逐那些虛名濁利;變成了她不會推己及人地關心伴侶,並不能勝任婚姻裡妻子乃至母親的角色。
“嗯,那個給你髮長裙照片的女生彌補了我的不足,是這樣嗎?”
“清圓、”
“你回不回答我都不要緊。季成蹊,你早該告訴我的。你早告訴我,沒準我可以做到你心目中的一百分。”
“……”
“可是,我不稀罕。我天生就是這個性子,我父母養我這些年,在我身上真金白銀的投資了那麼多,也沒想著改造我。更何況外人。退一萬步,季成蹊,你遠沒能力與本事到讓我放棄自我來取悅你。”
那晚便是這樣到此為止。
很庸俗很下乘,慄清圓也淪落到分手總在下雨夜。
她一口氣走到了長街的盡頭,伸手攔了輛計程車,車上她一一給父母去了電話報平安。向項那頭還算平靜,只是罵了句慄朝安不是東西,分手後還黏糊找補個什麼東西!
慄朝安那頭則客觀跟圓圓解釋,季成蹊來找圓圓幾回了,他看外面天色不好,季成蹊去接圓圓也好。反正兩個人的癥結總要講清楚的。即便分道揚鑣,老慄始終覺得圓圓能處理好,這也是她難逃避的。
慄清圓於馳騁的黑暗裡閉上眼,無人在意那闃靜裡的幾滴熱淚,她自己的千頭萬緒暫時擱置。就今晚的事,也看得出父母分開不冤枉。兩個人永遠一個在金星,一個在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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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穎這個作死鬼。她明知道今天要來逛,還穿了雙新鞋子。右腳跟處磨出了個蠶豆大的血泡。
她拿包裡的別針挑破了。慄清圓跟著頭皮發麻加跳腳,最後扔了手裡的盒子,拍拍手,把腳上一雙半拖平跟涼鞋要換給她。
孔穎皺眉,“幹嘛,作怪!”
慄清圓頭髮絲到腳跟都漂漂亮亮,她也是他們朋友圈裡有目共睹的富二代。老友間的親密且狎暱,“我不嫌棄你,你倒是先嫌上我了。”
孔穎笑抽,依舊嫌棄清圓,“美女也拉屎的,美女也淌腳汗的。我不要。”
慄清圓說著從包裡翻出消毒紙巾,然後剔掉一隻拖鞋,跳房子那樣單腳著地,真的很認真地擦著她穿過的痕跡。一隻擦完,再如法炮製第二隻。
隨後,吆喝的口吻招待老友,“滿意了吧,大小姐!”
孔穎臭屁地撇撇嘴,“你別太愛我,我告訴你。”
慄清圓又氣又笑,任由好友調侃,“是了。我現在很缺愛,我也該好好反省一下,我之前是不是真的太涼薄了。”
孔穎把腳上的帆布鞋換給清圓,用一副永遠看穿她的眼神譏諷她,“男人自我感動自我找補的那些爛槽子話你信才有鬼。慄清圓之所以是慄清圓,就是因為她有著不顧別人死活的冷豔感。”
“我不顧別人死活就不會穿你這一腳臭汗的鞋了。”
孔穎美滋滋。慄清圓是心疼她那戳破的腳後跟,再一路磨回去,不知道什麼樣呢。
兩個人換了鞋,又在涼亭下歇了幾分鐘,隨即相約起身。一路往南走,快到路口的時候,正巧碰上一輛黑色大型suv左轉進裡。
孔穎嘖舌了下,說好氣派的庫裡南。
慄清圓走在孔穎的右手邊,站得靠裡些,偏頭去看車時,只見那車子過彎也不減速的,呼嘯而過。駕駛座位置降著車窗,驅車人的一隻手肘架在車窗邊沿,手上還夾著燃著的煙。
很利索的動作,單手點點菸灰,隨即收回,車身也戰馬一般地撥頭駛入禹疇街。
慄清圓好奇心使然,回頭看了眼,果然,它最後停在了那棟老洋樓門前。
沒兩分鐘,洋樓隱蔽而沉重的電動閘門應聲開啟,那輛庫裡南旋即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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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進入庭院,任意空地地泊停下來。
驅車的人第一時間按滅了煙、下車來,庭院東南角是處儲物倉庫,頂上是處平臺。有人拾級而上,在平臺上瞭望洋樓向南。
剛才開門的老夥計姓周,一時好奇,站在院子裡喊平臺上的人,“鏡衡,你在找什麼?”
第14章
◎戀家的孩子總是要最遲出門。◎
居高處,風裡陡然有水斑點砸在馮鏡衡鼻樑上。
下雨了。
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分把鍾,庭院裡已經串聯起雨幕來。濺起的水花頃刻成了煙。
馮鏡衡從平臺上利索下來,再和老周把後備箱帶過來的食材拿進屋裡,短暫工夫,兩個人淋了個透。
汪春申從樓上拄杖下來,說笑他們,“等雨停了再拿是會挨雷劈了?”
馮鏡衡接過老周拿過來的毛巾,一面揩一面罵,“你待會但凡吃一口,雷不霹你,我霹。”
汪春申繼續刻薄,“腳長在自己腿上,不知道跑的孩子還不是活該?”
老周聽汪春申這樣說,幫理不幫親起來,“你再說,我看還有誰來陪你多喝二兩。”
馮鏡衡將長毛巾頂在頭頂上,眼看著擦不乾淨自己了,索性要去衝個澡。他一頭炸毛地去客用洗手間,一面走一面開罵,“他汪春申都好意思拿遺作炒作了,說幾句不中聽的還不是手拿把掐。”
正主汪某人聽著也不慚愧,倒是幾分正中下懷的佼佼者意味。說罷便催馮鏡衡要洗澡就快點,等著他開鍋呢。
大夏天的,吃羊肉太燥。
無奈,汪春申饞了,臨時給馮二邀約。當然,還是老規矩,他自帶食材和酒水。
如今馮鏡衡來一趟不容易,貴人事多。
而汪春申深居到壓根沒有簡出,他偶爾饞酒肉這些,唯一的搭子只想得到馮二了。即便他的經紀人也很少肯對方登門了。
馮鏡衡初次見汪春申是馮釗明重金拍下了汪某的一幅畫,從密友處打聽到汪某人避世於重熙島上。
那年馮釗明能打通生意鏈上游的關鍵就是汪春申。
深夜,馮釗明攜著小兒子登門,來遊說汪某人出山幫他一次。
彼時馮鏡衡才十五歲,父親談一些隱蔽的話甚至把他驅逐出來。他心煩意燥,不大明白為什麼非要帶他來這一趟,來了又處處少兒不宜的樣子。
他站在那三角梅下餵了一晚的蚊子。
馮釗明出來的時候一把薅住了臭小子的後腦勺,說可以回去了。電動門緩緩闔上,馮家父子並肩走在烏洞深夜裡。
重熙島至今也沒有陸運交通,想上島必須輪渡。十來年前,島上的酒家為了攬客,還家家都繫著小船快艇。之後沒多久,政府相關部門出面管制,流域水資源的保護和汙染的防護條令出臺,幾乎一夜間叫停了私營船舶。那夜,馮鏡衡站在小艇前頭頗有幾分乘風破浪的快感,馮釗明喊他進倉來也嚇唬他,這大半夜的,掉下去可不是小事。你老爹雖然不像你媽那嘰喳喳地慣你們哥倆,但多少還是捨不得的。不像有的人。
馮鏡衡那時候壓根沒半點心思在家族生意上頭。只嫌煩,一腳邁回倉裡,老頭再抽菸,他更嫌煩。只問老頭,你夜裡捉我來到底做什麼?
馮釗明半明半昧的笑容,不做什麼,父與子,不是天經地義,啊?
於是老二再問,剛才屋裡那位是誰?
誰?就這麼說吧,他畫幅畫寫筆字點石成金的變現能力。要不你媽怎麼拼了命地要你們哥倆讀書的呢。任何時代,文化人總歸受人尊敬的。當然,我是不指望你給我讀這麼高的了,這些玩藝術的都是些神經病,要斷子絕孫的。什麼年代了,有幾個正常人忌諱社交,躲起來避世的,不是腦子壞掉了是什麼!
馮釗明難得囉嗦幾句,說教也是舐犢。危言聳聽老二,與其瘋瘋癲癲與世人都恨不得割席的傲慢,我寧願我們一家子泥腿子。斷子絕孫,我還幹個什麼勁!掙那麼多錢有個卵用!
三日後,重熙島上的這位答應了馮釗明的請求。只是唯一比較意外的訴求就是,他完稿之前,不與任何人溝通讓步。他需要什麼,會叫副手聯絡他們,至於肯上門聯絡的,汪春申指定了馮釗明的次子。
這也算馮鏡衡給父親辦的第一件差事。
汪春申性情古怪乃至變態,他一方面瞧不上馮釗明之流的商人,另一方面又要擺他文人的架子。擰巴得很,成心奴役甚至吆三喝四馮某人的小兒子。
馮鏡衡更是個火爆脾氣,一來二去,他看出這個變態畫家是在遷怒他,乾脆我不痛快你們誰都別想快活。一腳踢翻了汪春申要的那些宣紙和高麗紙,掉頭就走。
一面走還一面罵,別以為老馮巴結你,我就把你當盤子菜。你他媽姓汪的當真厲害別答應啊,又給錢彎腰又嫌錢他媽帶臊,別逗了,我瞧不起你個老東西!
老周是汪春申管家一般的人物。二十歲不到就跟著汪春申了,這些年,汪春申不擅長不熱衷的方方面面都是老周幫著打理的。汪春申當真救過老周的命,是以老周身無長物,養老送終父母后,便徹底跟隨他了。
那日,老周進來想幫著勸幾句,也可憐馮鏡衡一個半大孩子受汪春申這種孤僻的罪。才想說話,汪春申疾言厲色地罵他們滾。
於是,馮鏡衡真的撂挑子不幹了。回去當天晚上又捱了馮釗明一通訓。老頭怪二子沉不住氣,今後如何能成大事。這點委屈就受不了啦,你老子天天在外受氣我說什麼了。你當錢容易來的,你當你真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還!臭小子,我像你這麼大已經蹬三輪車走街串巷,往家拿錢了。你還沒斷奶呢!
說罷,把老二晾在一邊,連夜給老大去電話,要他回來。這樁事勢必馮釗明的兒子去辦,那麼,沒了一個還有另一個!
無奈,馮紀衡幾番登島都閉門羹而歸。
隨後沒幾天,馮鏡衡其實也轉過彎來了,少年意氣輕易不肯向任何人低頭,包括自己的親爹。他正值暑假,夜貓子一個,夜裡三點多還在玩遊戲。不期然接到一通電話,是老周打來的,說汪春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