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以‘西狩’之身,頻頻干涉陽世命運變轉?”
“因為我後來讀到她的藏書,又再次翻開了姻緣簿。”裴素章的態度很是坦然,“明明已經被她撕掉的那半頁,也已經發生了新的變化。因此,我確信那藏書中提出的假設:以曼珠血斷曼珠血,只是令九獄拒斥其魂魄,而若在此時施加靈魂分割之刑,則可如傳說中墜下奈何橋的九獄民一般,順利逃離九獄,在陽世再度轉生。”
“因此,我要為她修補姻緣簿。”裴素章說,“只有修補完成,她的靈魂才會最後歸於一處,也就是最初的立花醒的靈魂……現下在你們尚未逮捕的趙飛星身上。”
“然後,我要……”
“沉珠姐!北鶴!”有人氣喘吁吁地衝進來,打斷了裴素章的話,這是一名看起來二十多歲的男青年,頭髮微卷,面容爽朗,正是騰驍,“我們已經把趙飛星帶來了。”
紀北鶴點了下頭,見騰驍還站在那裡沒動,皺眉問道:“怎麼還不去?”
“呃……這個……”騰驍抓了抓頭髮,有些尷尬地說,“我們到達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所以現在的她……並不是生魂,而只是鬼。另外,立花聽木和在逃犯江樓月,也要見您……”
“什麼!”謝沉珠狠狠拍桌,扭頭看向臉色沉重的紀北鶴,“江樓月在逃?紀北鶴,你是說九曜所作的述職報告是虛假的嗎?”
“……帶他們進來。”紀北鶴一錘定音,又轉向謝沉珠,“江樓月……此人善用移魂之法,九曜不願打草驚蛇。待到此案了結,若您認為九曜和我存在瀆職行為,也可由您接手。只是趙飛星一案,此刻仍由我代理裴素章進行審判。還請您稍安毋躁。”
輪迴殿大門洞開,片刻後叄個人便從騰驍身後走出,手上都佩著和裴素章相同的黑色手環。走在前頭的是一個好年輕的女孩兒,原本低垂著頭,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飛星”——聽起來也像是女孩的聲音,她霍然抬起頭來,露出一張乾淨而鮮明的面孔,那雙黑而亮的眼沒看任何人,直直地看向旁聽席……
後頭則是兩位熟人,立花聽木和他陽世的兒子江樓月。唯有在此時的九獄之中,紀北鶴才能見到他們真正的模樣:立花聽木的容色仍舊絲毫未變,眸子血紅,長了一張立花家漂亮硬朗到挾著殺氣的臉。而江樓月容貌舉止都略顯陰柔,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韻氣質。
“趙飛星。”
紀北鶴喚她,然而她沒有什麼反應,徑直望著旁聽席,胸口不斷地起伏。
“趙飛星!”
謝沉珠看不下去了,將面前的紫檀木桌拍得震天響。那女孩兒這才轉過視線,仍舊站得筆直:“在來的路上,騰驍已經將我的罪名告知於我。但在那之前,我要先向九獄求告——”
“大膽!”謝沉珠怒斥道,“你一介重罪之徒,怎敢還在此時求告……”
“讓她說。”紀北鶴的聲音平靜而溫厚地打斷了她,“沉珠姐,你們一路搜尋所費時間甚多,也不急在一時。若與重犯罪人有關,還是謹慎些好。”
趙飛星指著那旁聽席上面色蒼白的男人,說:“我要代他冷清寒,告南鋒立花聽木,擅用移魂之法奪去他的四魄,令其無法轉生。而這四魄現下……”
“在我這裡。”江樓月向前邁了一步,說,“我本是將死之人,家父……為救我於絕症,與人進行交易,換取了冷清寒的四魄,後為掩蓋罪行,又將其殺害,令其流落於九獄。我以生魂之身前來,便是為了將四魄完整地歸還給他,令其得以轉生。又因為此人之死系家父擾亂陽世秩序,願紀長官明察,給他還陽的機會……”
“還陽?”謝沉珠不可置信地大笑,“你在做什麼夢……”
“謝沉珠長官!”
這是紀北鶴,原本熱情明媚的臉現下也變得冷厲嚴肅。她說:“既然清查局認為擾亂陽世九獄秩序是最重的罪,那麼因此而給予受害者最重的賠償,也並不是不可以理解。現在是她求告的時間,若你再口出狂言……”
“現下九獄四方均在此處。南鋒涉案,西狩職責歸我。至於東極……謝君遠先生,想必也不會認同你的做法。”紀北鶴說,“那麼我將以九獄之主的身份,將你驅逐出九獄!”
“你敢!”謝沉珠冷笑,“紀北鶴,你現在翅膀硬了,以為有九獄做靠山,就可以背叛白塔,背叛……”
“我從沒有背叛過我的‘神’。”紀北鶴手指扣緊桌沿,臉色仍然平靜如常,“此事與該案無關。趙飛星,若你所說屬實,九獄予以受理。”
“——這只是一告。”
趙飛星繼續說下去,她聲音清朗,又望向被告席上站著的那人,透露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出來。
“我二告‘西狩’裴素章,與我結成契約。表面約定在我死後私有我的靈魂,實則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修改契約,將契約改為——”
“完全‘毀滅’她的靈魂。”
裴素章轉過臉,替她說完了下半句,又繼續對紀北鶴道:“因為她與立花醒本是一人。而經我查證,一千年前那起叄命五婚之案,是立花醒包庇嫌犯,徇私枉法。一千年過去,所涉鬼媒早已難以找尋,而唯獨與我曾有過契約聯絡的立花醒……我可以找到。”
裴素章看著趙飛星的眼睛,那是一雙沉黑的眼,可他看著她,卻覺得自己就是在看立花醒——在大多數時刻,他都無法清晰地分別這二者。或許這是一種渴水的飢餓,而他已經在沙漠之中跋涉得太遠太久。
他看著立花醒,然而趙飛星完全沒有看他。她的雙眸只看著那審判席上闊別已久的人們,被一種巨大的悲傷與恐懼所襲擊。她在此前從未細究過叄命五婚這一故事的來源,可在這一刻,她卻如此深刻地體會到:當初站在這裡的那位鬼媒,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懺悔?愧疚?悲憐?無力?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低頭,這是面對酒醉後的父親時下意識的反應。但她又像意識到什麼,拼命挺直了腰背——這是父母擲給她的賤爛人生,然而她接下了,不顧一切、狼狽不堪地活到今天……
等待一場婚禮,等待一場死亡。等待一場判決,等待一個答案。
“我要為她行完一千年前沒有行完的罪罰。”裴素章說,“我要讓她的靈魂,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