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成就在你的一念一動裡……”
“那你洗碗洗得這麼多,會變成洗碗機嗎?”
猴子把手裡的籌碼遠遠一扔,不屑地收起水幕,狀似憐憫實則侮辱地往他的面前扔了一個聯邦籌碼幣。
謝觀火低下頭看聯邦籌碼幣,柔順的金髮下精靈耳挺拔俏立,沒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他又輸了。
籌碼幣上懸浮的“已勝利”,清清楚楚地銘刻了他的整場失敗,化作影像收錄在籌碼幣裡。
他從來沒有贏過這個名為《破局》的遊戲。
《破局》是靈犀城研發的一款偏黑暗風的遊戲,存在PVE單機、任選人數PVP兩種模式,遊戲玩家自主或隨機選擇世界資源優勢方/劣勢方,以一百年為時間軸,在虛擬一百年結束後,以衰敗/勝利/共贏的結局評估遊戲勝敗。
無論站在強勢方還是弱勢方,無論面對PVE還是PVP,謝觀火從來沒有站在自己選擇的立場打出過勝利。如果他選擇世界資源一無所有的弱勢方,他會在虛擬時間軸裡經過些微的起伏後被強勢方掠奪殆盡,無法奮起;如果他選擇的是世界資源的強勢方,聲名利祿應有盡有,又會在群狼環伺間磨平優勢,逐漸一蹶不振。
在《破局》裡,他的對手幾乎是碾壓性勝利。
謝觀火抬起眼睛,眼神如晴陽烈日灼灼,“你為什麼在第25年-68年間選擇了救濟我?”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養肥了宰,沒聽過嗎?”
謝觀火那雙獨屬於精靈一族的沉默的含情眼,大抵是說:我以為你是真心的。
“你輸了沒有一百也有五十次了。怎麼還這麼天真地相信別人展現給你的真心?”
難道長達43年,接近半個世紀,都不足以真心嗎?
他神情閃過難以理解的痛楚。那種一閃而過的神態,像一座花費不可計量的時間精雕細琢的雕像,被風蝕雨刻出脆弱的傷痕,將破碎又未破碎。
猴子相當理解那些不留情面讓他敗北的人。因為……讓以美麗著稱的精靈露出這樣複雜而痛苦的神情,實在太迷人了,潔白無瑕的藝術品上,盡情烙下他們漆黑的手印,頓時讓遊走在黑暗的劊子手生出玷汙的快感。
凌辱美人的劣根性,他也有。猴子動了動喉結,“下次……”
“禁止賭博。”
啪。
實驗室的門打開了。路輕帶著自己的水幕進來,“非要賭,就玩海上城的賭天。”
猴子被她睨了一眼,悻悻地遁走。
路輕輕輕地掃一眼地上的籌碼,“還玩嗎?”
“不玩。”
他知道路輕不喜歡這款遊戲,只是偶爾會陪他來兩盤。
“——老掉牙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優勝劣汰,零和博弈。”路輕的評語。
柔順的金髮如瀑布流金,光芒耀眼,“做生殖實驗嗎?”
“不做。”
謝觀火有些生硬地說:“我不可能被買回來什麼都不做的。”
買,一個輕飄飄的字眼又不動聲色剖開了他內心的傷痕。
“繼續精靈語轉譯。”
他不問路輕為什麼執著於研究種族語言遮蔽牆,就和路輕從不問他為何執著於《破局》一樣。
謝觀火走進透明如果凍的語言收集盒,和人族相似的臉龐有些失真。
他不喜歡狹窄的牢籠,但無論如何也比直接被鉗制得不能動彈更松泛。忍耐與不屈,就這麼矛盾地展現在他的氣質裡。他背後那雙浮泛如黃昏微光又緊緊收攏的翅膀,隱忍地顫動。
路輕在盒外看了他半晌,“難道關竅在翅膀裡?”
“精靈被割掉翅膀,照樣聽得懂精靈語。”
他幾乎冰冷地迴應,從他不可冒犯的神情裡足以睨見真實地發生過這樣的測驗。
精靈這樣過分美麗而缺乏捍衛美麗能力的種族,絕大部分劫難來自成為隱秘的禁臠,遭遇多少慘無人道、駭人聽聞的暴虐,隨便挑出一件都足以讓聯邦新聞地震。
“我只是想對比你翅膀振動的幅度,和飛鳥族的差異。”路輕連忙澄清自己絕無噁心,把語言觸角從他的耳朵調到他的翅膀上。
被機械觸角吸附翅膀,謝觀火強忍不適與屈辱。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
她小心翼翼地聚焦眼前這位異族青年的翅膀。精靈的翅膀,是他們最為夢幻的器官,自一條如山脊的脊樑骨展開剔透的兩翼,比蟬翼更薄,在暗處也有光影在羽翼邊緣遊動,熠熠生輝。
精靈的語言,如晨風雨露、星輝月影,須得融入天地之間感受萬物自然,但萬物從不以具象的語言陳述。
春風過境,無法解釋風告訴你什麼。
路輕不是第一次帶著人工智慧解碼失敗了,平靜地關閉語言收集盒,“你說了什麼?”
謝觀火搖頭。意思是他用聯邦通用語解釋不了。
種族之間語言轉譯最困難的一點是,市面成熟普及的人工智慧只能以人族所設立的聯邦通用語作為編碼基礎,無法等價置換其他種族語言,也根本無法理解其他種族的語言邏輯。而許多種族即使習得聯邦通用語,也難以在聯邦通用語和種族語言之間互譯,無法打通的內部種族語言和外部語言交流,被稱作“語言遮蔽牆”。
她永遠只能揣測,而不知道他們語言的意蘊。
“你們是怎麼習得聯邦通用語的?”路輕始終想不通的是為什麼諸多種族可以單向突破聯邦通用語,聯邦通用語卻無法突破他們的語言,“你理解‘我愛你’的意思嗎?”
謝觀火看著她,緩緩搖頭。
他的神情總是籠罩著一層冷硬的憂傷,被極致的痛苦淬鍊過的靈魂,不可冒犯、不可磨滅、不可動搖,從極力掩飾的一言一行裡散出鬱色。
他美麗,而且痛苦。
他此刻看她的模樣,就像她有時看烏尼亞,無法和他解釋聯邦如何,他也無法和她解釋精靈如何。
他最終只是說:“依靠感情。”
一章寫了一週,想來想去想不出來怎麼寫,突然發現寫作還是不能“想好”再寫,因為永遠不會“想好”,不想好就不寫只會永遠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