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令。
嚴況記得,母親曾與他說過,他的祖父便是名喚嚴令,是知識淵博溫厚慈善之人,也曾入朝為官,只時運不濟終落得個家破人亡。
原不是時運不濟,倒是人禍災殃。
“為什麼。”嚴況一把扼住了三王爺脖頸,卻又被理智逼迫著緩緩鬆開了手。
皇帝見狀蹙眉連聲道:“嚴卿不可傷他性命!”
雖只被嚴況的大手掐了一下,卻也是夠受了。三王爺跌倒在地抽搐了幾下漲紅的臉色才緩緩恢復過來,壓根回答不了嚴況的問題,只聽韓紹真在下方道:“燁王迫害嚴令是為所謂前朝寶藏,然其抄家之時卻未能尋得線索,彼時又生宮變才叫燁王暫且擱置此事。其後幾年,燁王四處查探,終尋得嚴令獨女嚴素商下落……”
韓紹真捏著手掌強忍心頭悲慟道:“嚴令獲罪後,嚴素商被賣於臣昔日家中為奴,後為臣長兄妾室,因受後宅鬥爭波及,待燁王查出其下落時,嚴素商已經身死……燁王便動用江湖人脈,將韓家上下洗劫一空……”
“臣與嚴指揮乃是命大僥倖逃過!韓家上下四十五口皆是死於那晚……三王爺陷害忠良,草菅人命!此其罪四五!”
第168章 活罪難逃
當日韓紹真追去巴蜀時便懷疑三王爺,他對嚴況道出心中猜測,嚴況雖面上不屑一顧,實則心中還是記下了此事。
朝堂之上伯侄倆目光交匯,無聲交流卻也能精準彼此會意。
只見嚴況目光微斂,無聲道:你當時便已經著手去查,且查到了線索,對嗎?
韓紹真神色一沉向他微微頷首,而一旁終於緩過神來的三王爺忽然起身,不依不饒的抓住嚴況的袖子道:“孩子……你跟韓家毫無瓜葛!你不能!不能因為這些微不足道的螻蟻而記恨你的親叔叔!”
嚴況用一副無可救藥的眼神打量著三王爺,而三王爺卻以為他有所動容,頓時湊得更近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快去拿了皇帝,我們還有機會……”
原來他打得是個主意。嚴況沒應聲只巋然不動,而韓紹真則繼續上奏道:“燁王散播謠言,製造恐慌,羅織罪名對江湖人士多加迫害!此其罪六也!”
一旁被夫人攙扶著的梁國公此刻聞言忍不住開口:“大力招安清繳武林門派,那是……”
梁國公面帶疑惑,望了一眼韓紹真還是選擇欲言又止。而韓紹真卻直言不諱道:“不錯,正如梁國公所言,當年是先皇為防出現前朝割據亂局,下旨對武林人士進行招安收編,並將此事大多交由燁三王主理。”言語間韓紹真環顧四周,感慨道:“今日在場各位大多為世家出身的文官和貴族之後,不知當年江湖上是何等的腥風血雨……”
皇帝眉心微動,似乎也有些好奇。韓紹真心領神會,再度從袖中抽出一本奏摺遞交給何宮監,同時道:“當時的武林人士江湖門派多有歸順之意,便是有不願入朝為官的也並無反意……然而燁王卻意圖暗中培養勢力,順其者昌逆其者亡……便是無辜之人,但凡不願為他所用,皆慘遭屠戮甚至滅門……老臣這些年來四處派人探訪,這本冊子裡有當年慘遭迫害的江湖門派與俠士名錄,還有幸存者筆錄與當年親歷此事官員的口供。”
唐驚弦不願說出的幕後主使,也是他認定難以撼動之人。
抱著孩子的程如一心中感慨,思緒不由波動。心說當年蒼山暮雪谷慘案歷歷在目,唐驚弦情願此仇隨此身四散荒野,也不願唐渺他們知情後憤而復仇卻反斷送了這些鮮活性命。
可自己這個糊塗的大舅舅怕是想不到,天道有常人為助力,他們終究還是成事了,借力也罷,可終究是推倒了曾經以為難以撼動的大山。
山倒海平,撥雲散影,得見天日郎朗。
“皇叔,你罔顧皇明,以權謀私,殘害人命無數,其間條條都是死罪。”皇帝緩緩合上受難者名錄,情緒晦暗不明的看向三王爺。
而在一旁聽著韓紹真細數自己條條大罪的三王爺卻也不慌張,見嚴況不理會自己,只無謂笑道:“喔,還有什麼罪,一併說來於本王聽聽?”
見人這般輕狂模樣,韓紹真面上少有的生出憤恨神色,隨即繼續道:“豢養死士,私屯鐵器操練兵馬,罪七也。前朝餘孽金玉鸞殘害我大楚百姓,更謀害朝廷命官齊州前知府沈念,燁王身為臣子不拿其罪過反與其勾結包庇,其罪八也!”
連數兩條大罪,不待三王爺反應,韓紹真話鋒一頓,又從袖中摸出封信箋呈交給何宮監:“燁王楊承胤,為斂私財勾結楓州知府賈川及同知羅少楓行販賣菜人之事……整個楓州地界的孤兒寡母街頭閒漢,凡是無家無業之人,盡是他眼中可以拿來販賣的牲口!”
眾人聞言盡皆面色驚駭,更有嬌生慣養的貴族聞言直接嚇得面色鐵青站都站不穩。程如一回想當初楓州府衙裡暗藏的地獄景象,至今仍覺心驚肉跳,羅少楓絕望的面目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然而罪魁禍首三王爺卻還在冷笑,嚴況見狀直接一腳踢在他膝彎上壓著人肩膀強迫他跪了下去。
三王爺還想掙扎,只聽韓紹真高聲道:“皇親殺人販肉以圖私利,實令人神共憤!此其罪九也!”
“彼時案發,賈川因惹眾怒死於問罪之前,羅少楓畏罪自盡此案不了了之。前宰輔何彥舟因曾參與菜人販賣一事而良心不安,他服毒自盡前留有手書一封,將此事從頭到尾前因後果盡數闡明……”
此事皇帝卻是完全不知,他先是神色驚異眉心緊鎖,在展開信箋的一瞬間指節竟不由捏緊直至泛白。
“何相公他,他可是朕的啟蒙恩師……”皇帝低語喃喃又自嘲般輕笑,看著信箋上熟悉字跡,再去看那字句間駭人真相,皇帝竟覺自己身下皇位熾熱如燒紅鐵板,燙得他險些坐不住。
“陛下,何彥舟泣血陳情呈上真相,隨後畏罪自盡,只為給家人求一個恩典,望陛下開恩,不要株連何家。”韓紹真說罷正準備道出楊承胤最後一項大罪,豈料皇帝卻捏著信箋緩緩起身道:“韓卿,這第十罪,朕來說吧。”
皇帝一展衣袖望著被迫跪下的三王爺道:“燁王楊承胤,因當年宮變記恨先皇,多年來惑上亂政敗壞先帝賢明,於朕登基後變本加厲,常年勾結太醫院為朕名為調理身體實則暗中毒害,意圖損朕體魄,又私養兵馬掌勾結前朝與江湖賊子,一直意在皇位,而今勾結袁善其發動宮變,好在朕承蒙天恩庇佑,早識其陰謀,彼時朕年少力弱,韜光養晦直至今日。”
“楊承胤身負死罪數條,並謀逆大罪……”
“當以極刑處置。”
皇帝的聲線輕飄飄又清晰無比,不夾雜一絲情緒。而三王爺費力抬起頭來,略帶驚訝直視他道:“楊元乾,你這個黃毛小兒……你居然不像你爹……”
“你居然……不是個蠢貨莽夫。”
楊元乾卻驟然面露一絲憐憫與諷刺道:“但是三皇叔,朕不會殺你。”
眾人聞言一片譁然,嚴況最先按耐不住捏緊雙拳道:“陛下三思。”
韓紹真也高聲道:“陛下!楊承胤所犯之罪駭人聽聞,不殺不足以正法令,震天下啊!”
一直候在殿上盔甲滿是血痕的杜海也不由道:“陛下顧念親情,但楊承胤所犯之罪不殺恐難以服眾啊!望陛下三思!”
朝臣也一片附和:“望陛下三思!”
三王爺也頗感意外,還當是皇帝膽小不敢殺親族,便笑道:“小兒,你的膽氣跟你爹比起來……”
“不。”
三王爺話未說盡便被皇帝打斷,他上前去擺了擺手示意嚴況放手,皇帝看出嚴況十分抗拒,便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你的罪過足夠你死千次萬次……若依朕意,定當將你千刀萬剮,以告慰逝者亡靈。”
“嚴愛卿,放開他,朕有話要與他說。”
嚴況聞言這才緩緩鬆手,而三王爺被壓的關節生疼,掙扎著狼狽起身剛要開口嘲諷皇帝,卻聞對方道:“父皇不是莽夫,他早知你心有怨恨,也早知你不服。”
“是父皇遺旨,命朕不許傷你性命……你可知為何?”
此言一出,三王爺卻不由一愣,隨即面上霎時生出冷汗來,他像是想到了什麼般後退幾步呼吸也隨之加重。
而皇帝仍舊緊追不捨道:“你為何要殺你的王妃、侍妾?為何你這些年來不近女色,膝下無子?”
“住口!”
三王爺眼底終於流露出驚恐,他慌亂後退之時踩到了衣襬跌倒在地,斜了的發冠玉簪徹底散落,而皇帝仍在步步逼近道:“皇叔?猜到啦?”
“住口……住口!”楊承胤怒吼得破了音,雙眼通紅連連搖頭道:“不許說……楊元乾,你這個無知小兒,你這個孽種……給我住口!”
第169章 垂死掙扎
“殿下……不,現如今該是改口稱您為陛下了。”
林炆恭敬俯身向座上之人行叩拜大禮。前些時日還是“二殿下”如今卻成準新皇的楊承中忙起身將林炆扶起。他聞言面上苦笑無奈對林炆道:“林卿隨我做下這等事,怕是後世史書都要有你我君臣的一筆罵名了。”
“陛下,而今天下方定,太子文弱如何能守得住江山社稷?”林炆垂眸道:“自古成王敗寇只圖當世功名,百年之後,何人謂我,我又如何?”
楊承中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眉心一緊心緒萬千盡數化作一聲嘆息。他沉思片刻又道:“林卿,你以為……他當如何處置?”
林炆自是知曉這話中的“他”乃是何人。林炆當機立斷下跪陳請道:“臣斗膽犯上直言,今日之事陛下做得,來日三殿下亦能做得。”
見楊承中面有遲疑,林炆又道:“三殿下而今雖只是個閒散王爺,不諳朝政鬥爭之事,可人都有來日。三殿下總歸是皇家血脈,天資聰穎才智雙全,若縱放蛟龍出海,何止一方受難?”
林炆言語間也並非全然冷酷無情,他話鋒一頓又道:“或可貶為庶人,或可圈禁宮中。”
楊承中不置可否道:“我去見見他。”
……
“王爺……王爺您吃口東西,再不濟喝口水也是了……”三王妃端著粥水心急如焚的勸說著,榻上之人卻裹著被子蜷縮成一團對妻子的懇求置若罔聞。
“王爺……您已經三日不吃不喝了,再這樣下去身子扛不住的。”望著自家夫君頹廢狼狽模樣,三王妃淚眼迷離滿面擔憂,見對方無動於衷她只得放下粥飯,緩緩握住了三王爺的手。
“妾身知曉您為太子一家難過……可我們的日子總還要過下去啊……”見三王爺仍舊目光呆滯毫無反應,三王妃抿著唇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把握緊三王爺的手將其輕輕按在自己小腹上,隨即柔聲道:“王爺,我們的孩兒還等著您陪他長大……”
話音剛落,三王爺渾濁雙眸中霎時迸射出一絲光彩,他猛地起身雙手扣住王妃肩膀:“你所言當真?你有身孕了?!”
三王妃見夫君總算有了反應不由得喜極而泣,然而當她面對發問卻面上猶豫,可看著三王爺那宛如瀕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眼神,她還是垂眸點了點頭。
“好……太好了……不管這孩兒是男是女……都好,都是好的……”三王爺眼中也滾下淚來,他伸手輕輕覆上王妃小腹傻笑著點頭隨即又大哭起來,王妃不由心疼伸手摟住人脖頸。
“記著……此事不得叫任何人知曉……只能你知我知。”三王爺挽著王妃的手臂喃喃,忽然門外卻傳來響動,管家在外道——
“王爺……二殿下來了。”
王妃憂心忡忡,楊承胤卻面上再無懼色,他抹了一把眼淚鼻涕,起身拉開抽屜卻摸出一把短小鋒利的匕首。
王妃被那匕首嚇得花容失色連忙抱住了他,三王爺卻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阿綺,今日以後……我怕是要對不住你了。”
……
“二哥……二哥,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二哥,你饒了我,饒了我一家老小……你說得對,我們才是親兄弟,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你軍功赫赫,這皇位本就該你當得……二哥,二哥我求你……你饒了我,我要輔佐你,輔佐我的親兄弟……”
楊承胤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楊承中總歸於心不忍剛欲開口,對方卻猛地抬首從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此刻屋中只他二人並無旁的守衛隨從,看見匕首楊承中也不驚懼意外,甚至覺得有些可笑,不由無奈道:“承胤,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楊承胤握緊了刀柄點頭:“當然……我一個遊手好閒的廢物,怎會是二哥您的對手?臣弟只是想……”
“向陛下表明心志……”
話音未落,不待人反應,楊承胤掌中匕首已是毅然決然的刺向了自身胯間。
他強忍劇痛只道:“臣弟心甘情願斷子絕孫,永不窺探皇位,只一心,輔佐陛下千秋……”
胯下血流不止,劇痛亦令人神志不清,他在昏迷前的最後一剎裡看清了自家兄長赤紅雙眼中的愧疚、懊悔與痛心。
他知道成了。
自己這條命,算保住了。
……
往事重提,由當今天子親口講出,只叫眾人聽得目瞪口呆,而今時今日的三王爺楊承胤也已由發狂崩潰漸漸到心如死灰,他人中下頷茂密的鬍鬚此刻也因為掙扎拉扯掉了半邊,諷刺的斜掛著。
“你是不能人事,所以害死了王妃,更將希望寄託在先太子遺孤的身上。”
原本已經呆滯的三王爺卻因嚴況這句話再度掙扎暴起:“住口!不要再說了……阿綺……我不是故意的……”
“她當初是騙我……她根本沒有身孕。”
楊承胤眼神亂轉結巴道:“我氣不過……我只是打罵了她一番……她就……”
“打罵一番?”韓紹真不屑道:“據王妃身邊嬤嬤的乾女兒交代,當初你將三王妃鞭打得遍體鱗傷衣衫襤褸,又命其在院中罰跪,王妃不堪受辱方才投繯自縊!”
皇帝也點頭,隨即轉身對朝臣道:“先皇因此心懷有愧,臨終前特地交代,無論如何不得處死三王爺楊承胤。但朕必得給冤魂一個交代,便將其貶為庶人,終身……”
然皇帝話未說完,身無束縛的楊承胤竟拼盡全力猛地一衝!
方才抱著孩子不由自主離嚴況越來越近的程如一還未反應,脖頸已是被人五指扼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