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歌微微抬眼,昔日瀟灑少年,如今灰頭土臉,滿身血汙,他仰著頭,神色悲慼的目送上官九被連拖帶拽的拉下臺去,艱難牽動鐵鏈欲要抬手,像是不捨,又似告別。
“我願與他同死……我願與他同死!我也是主謀……不……我就是主謀!不要傷他……不要!”
“他從未做惡!從未……你們不能殺他!這些年來……明明一直是他在護著你們啊!”
“別……別……真的不要……”
碎磚石塊,砰然砸上唐清歌額角,殷紅覆面瞬間,血與淚也同時模糊朦朧了上官九的視線。
有了第一塊,第二、第三便也接連而來,風沙暴雨般不斷擲地有聲的砸在刑臺之上,伴隨骨骼脆響交織層疊,在血肉之軀上開出血霧楓花。
砸碎俠骨寸寸,砸爛拳拳之心。
“你們不能殺他……他是無辜的……他是無辜的……!”
上官九的解釋蒼白無力,他不敢看,只掙扎著,想護在摯友身邊,此刻只有同死方能平息他內心愧疚哀慟,卻覺喉頭一緊,是金玉鸞扯住了拴在他頸上的鐵鏈。
金玉鸞低聲在他耳邊道:“上官九,我是拔了代歌的舌頭,可你的舌頭還在……但你也看到了,解釋……是沒有用的……沒有人會聽。”
“求你放了他……要我怎樣都行!”上官九回身連連叩首,磕破了頭,血跡蜿蜒順額角流下,眼前酷刑卻不曾止歇片刻。
飛石骨碎,接連作響,血紅洇溼浸透一方高臺木板。
金玉鸞笑而不語,上官九發出一聲絕望嘶吼,撲上前去想要扼住她的脖頸,手骨卻倏然被人反手摺斷。
他失聲慘叫,而這一聲,卻忽然驚醒了臺上之人。
原本氣息奄奄的唐清歌,幾乎被石子打瞎的雙眼,倏然睜開!
鏗然一聲,被石塊打到脫環的鎖鏈竟也被他掙脫開來。
飛石也隨之休止,在無數錯愕目光之中,血洗般的人,踉蹌著向上官九的方向走去,猛然墜下高臺。
“清歌……!”
金玉鸞剎那恍惚,鎖鏈脫手的瞬間,上官九已撲向了唐清歌。
他嚎哭著將人抱進懷裡,只連聲道:“清歌……我不與你分開……你帶我回巴蜀,我們回家……回家去……”
唐清歌聞聲似乎有所反應的動了動眼瞼,愈發渙散的目光,不知究竟還能否看得清眼前人面容。
金玉鸞揮手,示意眾人暫且停手,織錦金履繼而緩緩挪到二人身邊。
“所以。寶藏究竟在何處?”
金玉鸞的聲音很小,小到只有他們聽得清,上官九卻瞳眸一震,目眥欲裂瞪向眼前人!金玉鸞只攤手笑笑,好一副無辜的模樣。
“說吧。說了,我可以賜你們一個痛快。”
她笑意盈盈,這副美豔面孔,此刻在上官九眼中,卻遠勝青面獠牙。
忽然,上官九隻覺手上一緊。
是唐清歌握住了他的手。往日最愛講話的人卻被拔了舌頭,腹中千言萬語,此刻卻半句難言。
他一隻眼已經被打的血肉模糊,另一隻勉強睜著,隱隱露出擔憂目光。
上官九垂眸哽咽道:“我明白……你放心。”
唐清歌彷彿聽見了,只費力扯出一絲笑意來,嘴唇微微闔動著,上官九見狀先是一愣,隨即竟是破涕為笑,笑聲愈來愈大。
“瘋了……”金玉鸞見狀不屑低語,然眨眼之間,上官九忽然抓起地上尖銳石塊!
一聲哀嚎,上官九親手將碎石扎進了唐清歌的喉管。
唐清歌眸光一滯,只在他懷裡抽搐了兩下,隨即再無聲息。上官九淚落無聲,將人擁進懷裡,在金玉鸞與眾人的憤懣之間,微微闔眸,貼在唐清歌耳邊輕聲道——
“我明白……早就明白了。”
……
“救命……殺了沈念,我們才能得救……”
“罪人死了……我們才能活……”
遍地是被麻翻村民的呢喃低語,一些衙役不明所以大聲呵斥道:“放屁!不準詆譭沈大人!”
嚴況和梁戰英相視一眼,彼此會意,梁戰英立時回身去尋沈念,嚴況則俯身詢問村民道:“為何說沈念是罪人。”
那人聞言艱難道:“天降神諭……罪人沈念,私放薄雲天眾人惡魂……惡魂纏身,纏身……”
此言一出,周遭的村民也立即響應道:“是薄雲天的人……是代歌……是他們回來了……”
“是沈念放出了惡魂……”
“沈念該死……”
“該死……”
一聲聲“死”字聽在耳中,嚴況不由蹙眉冷視。一旁的溫雪瑛也聽不下去了,反駁道:“什麼神女神諭!明明是蓬萊新鄉下毒,你們才會變成而今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沈大人一心為民,你們怎可如此不知好歹!”
其他衙役也紛紛附和道:“溫醫官說得對!”“幹沈大人何事!”“和我們大人有什麼關係!你們這群刁民……”
嚴況卻沉默片刻,隨即又問那人:“那麼,罪人該當如何處罰,惡魂又當如何驅散?”
其餘衙役和溫雪瑛愣了愣,誰知那人聽聞此言,竟一把拉住了嚴況手臂,眼中迸射出了一絲希望。
“燒死沈念……惡魂方能……”
“燒死沈念……”
嚴況聞言,神情愈發冰冷。他揮手甩開那人,轉而起身對溫雪瑛道:“有沒有辦法能讓他們徹底昏迷。”
溫雪瑛無計可施的搖了搖頭,道:“這毒古怪兇猛……就算是頂級的蒙汗藥,也控制不了多久!嚴大人,沈大人不在,你快替我們想想法子吧!”
衙役們也紛紛附議,嚴況瞥了一眼滿地抽搐低語的村民和衙役,目光瞬間一沉,皺眉冷聲道:“先將人捆了,再以火圈圍住。”
“嚴大人……您這是!”
有衙役聞言不滿道:“不行!那裡面還有我們府衙的弟兄呢!他們做錯了什麼!他們也有妻兒老小,也是活生生的人!憑什麼給這些刁民陪葬!”
反對聲頓時連成一片,溫雪瑛也不忍搖頭道:“嚴大人……可還有別的法子?”
倏然,一道寒影劃過!村口百年古樹登時震顫不已,粗枝金葉轟然落地。眾人一愣,同時又聞一陣刺耳嘶鳴!是嚴況將掌中佩劍銼入石塊之中,在場者無不神色痛苦,紛紛捂住耳朵。
過了片刻,眾人回神放下雙手,卻聞嚴況高聲命令道:“找出解法之前,務必時刻準備好將他們就地格殺!”
“否則,整個齊州府,都要血流成河!”
作者有話說:
預計還有五章完結第二單元,下一單元是唐門專場,本單元有一部分伏筆,會留到下單元揭開
第67章 落梅
“上官,寶藏究竟在哪兒。”
金玉鸞輕吐字句,冷如冰霜,上官九兀自抱著唐清歌的屍首,正欲自戕,卻晚了一步。
歹毒心腸佔領高位,眾星捧月奉之為神明,良善無辜卻被踏進塵泥,碾碎骨頭再挖去雙目。
兩行血淚自上官九面頰滾落。他苦笑,覆眼白布上嫣紅綻放,宛若血映紅梅,於微弱琉璃光影下,悽豔悲涼。
作為觀者,程如一仍感到哀慟。
以正義作刀湮滅正義,何其高明,何其歹毒。
程如一深吸一口氣,地道里寒意沁骨的氣流霎時湧入肺腑,凍得他眼角淚珠滾落。
上官九暗啞的嗓音低聲道:“我祖上曾居朝堂高位,國之重臣,手握前朝機密……而今我雙目已殘,四肢盡廢,他們留著我這條命,正是為了上官家世代守護的齊州寶藏,其鑰匙與地點,世上只有我與清歌知曉。”
“當初那些活下來的子弟,得不到花常勝和金玉鸞的信任,被他們逐步剷除。有一名弟子,便想方設法找到了我,向我求救……”
在這裡呆久了,程如一開始冷得打哆嗦,而接下來上官九的話,卻讓他頓時精神了起來。
上官九道:“村民中毒之事,我早先便知曉,且正是那名弟子告知的。據他所說,聆天語也在調查此事。”
“我便將其中半枚鑰匙藏匿的地點告知於他,讓他去尋聆天語相助。”
聞言至此,程如一眸中霎時一亮!他立即開口道:“閣下所說的鑰匙,可是刻有義字的玉牌!”
上官九登時抬頭,神色滿是愕然。
程如一與嚴況首次前往銀杏村的夜裡,撞上了一名被蓬萊新鄉追殺的漢子,他懷中正揣著半塊玉佩,且臨死前不停的喚著……
聆天語三字。
太過相似,便不是巧合了。
“前輩,或許是天意……是天要幫你。”程如一從懷中摸出那塊玉牌,上前將其放進上官九的手中。
上官九指節也早斷了,握不住玉牌,只能以指腹緩緩觸碰,卻也連連點頭,激動哽咽道:“這塊玉佩竟能落入你的手中……!”
“那名弟子已死於蓬萊新鄉之手了……”程如一也不由伸手摩挲著那塊玉牌,輕聲道:“如今聆天語也知曉了此事,正在襄助我家官人……前輩,冒昧問一句,那另一塊玉牌原本該在何處?”
上官九立即反應道:“清歌……在清歌身上!但不知清歌屍身在何處……”
思及那日迷魂林中的橘黃大蟲,程如一仍舊膽戰心驚。他思量片刻,對上官九低聲道:“前輩,我知道這很難以置信。但,我們先前誤入迷魂林,無意中……”
“也尋得了另一塊玉牌。”
許是連續衝擊太大,上官九愣了許久方才回過神來。他乾裂唇角微微挑動了幾下,似是想笑,卻因實在沒有力氣而作罷。
他努力調動這把破骨碎魂裡最後的精氣神,沉聲道:“都在你們手中……而你又被送到我眼前……這是天意,一定是天意……”
上官九喃喃自語,又話鋒一轉,面向程如一道:“閣下可知……某為何要與你說起這寶藏之事?”
程如一心中早有答案,心底卻覺些許忐忑,不由試探道:“前輩先前說過,能助我離開此地……”
上官九聞言淺笑,認可道:“這正是能助你離開此地的……籌碼。”
……
一道倉皇人影,正於山路上且走且跑,三步一回首,五步一駐足,如此往復,直到梁戰英一把攬住他肩膀。
梁戰英同時輕聲喚道:“沈大人……?”
沈念竟驚慌不已,直到借月色看清來者方才平靜下來,面色卻格外凝重,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見沈念如此,梁戰英還當他是受了驚嚇,但念及後方還等著他去發號施令,便柔聲安慰道:“你安心,中毒者已暫時制住了,我們現在回去商量對策吧。”
“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