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路?”方嘉鳴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嗯。我哥哥。”林樹放下左手,又咳嗽了一聲。
須臾間,方嘉鳴想起了什麼,轉身從揹包裡又抽出了一張照片,指著照片上的一個人問:“是他嗎,林路?”
林樹抬眼一看,肉眼可見地發怔,他有些訝異:“......你怎麼會有這張照片?”
那是一張沖印的老照片,沒有塑封,有些褪色。照片上是一家四口。
人高馬大的爸爸,捲髮漂亮的媽媽,少年模樣身材修長的哥哥,旁邊還有個小男孩騎著一隻小木馬,額頭用口紅點了個紅點。
而方嘉鳴的指尖,停留在那個哥哥模樣的少年身上。
“上次我去洗照片,在照相館的牆上看到了這張照片。感覺這個小孩很像你,旁邊那個男人很像林永......林教練。”
林樹接過照片,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了好幾下:“他就是林路。他長得更像林永森,個子也高,也喜歡打籃球。”
他頓了頓,繼續說:“林路八歲就開始練球,他很有天賦,很早就被選拔進了少年隊,從小林永森就更喜歡他。”
方嘉鳴又看了一眼照片,確實林路跟林永森長得更像,眉眼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而林樹的五官、個頭跟林永森幾乎沒有一點相像。
然而就在此刻,方嘉鳴忽然感覺後背一陣發麻。他想起聯賽前的技術交流會上,林永森跟他那段莫名其妙的閒聊。
林永森說他的兒子八歲開始練球。那時他還覺得古怪。現在他才知道,他口中的“我的兒子”並不是林樹,而是林路。
“這個時候你們在江城?之前你不是說你在北方讀的中學嗎?”
“我是在江城出生的。但是後來為了給林路求醫,我們全家都搬去了北方,直到後來.....才搬回來。”
“求醫?”
林樹的聲音很輕:“重度燒傷,導致後來器官衰竭。”
方嘉鳴一下哽住了,不知該如何回話。
“八年前,我們家發生了一場火災。”林樹手裡攥著那張照片,手指不停在邊角處畫圈,一直機械地重複。
“家裡只有林路、我和板栗。我跟板栗在房間裡睡覺。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火勢已經很大了。林路把門踹開,把我救了出去。”昏暗的燈光下,林樹右臂的傷痕卻格外顯眼。
“火越燒越旺,床單、窗簾、書架都燒著了。但是板栗還在房間裡,我就想進去救他。林路把我攔住了,自己衝了進去。”說到這裡,林樹忽然頓了幾秒,“......後來,我先看到板栗尖叫著被扔了出來,然後,然後......林路就被擔架抬走了。”
林樹扎著針的手背又開始顫抖,方嘉鳴轉過頭去,輕握住了他的手背。
“重度燒傷患者的痛苦比其他病人更甚。他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面板,但卻有清醒的意識。不能動彈,不能自理,要一直忍受鑽心的痛苦。林路堅持了很久,換了好幾家醫院,花了不計其數的錢,但是他的傷太重了,身體情況越來越差。那時候我經常在醫院陪他。”
“那天是林路十九歲生日前的一天。那天下午,我媽還特地買了蛋糕,林永森也說會早點來醫院。但是林路沒等到他們回來。我靠在病床邊上打瞌睡,忽然聽到有人叫我。”
“我睜開眼睛,林路正在看著我。他說,林樹,林樹。我答應了一聲。然後他就跟我說,他很累,他想睡覺了。我那時候不懂他的意思,我說你睡吧。”
“十分鐘後,林路就走了。”林樹的眼皮合上又睜開,“再之後就是滿世界的尖叫和哭聲。林永森趕來醫院的時候,我躲在病房的角落裡,他掀開窗簾把我揪了出來。那個眼神......像是我親手把林路殺了。”
“林路病重的時候,為了維持表面的和平,大家都還對那場意外閉口不談。林路走了之後,家裡就變得越來越古怪。家裡的錢花光了,林永森也變得陰晴不定。那時候我才知道,一個人的死,並不是終點,而是其他人痛苦的開始。”
“林永森的脾氣越來越差之後,他砸爛過櫃子,摔碎過電視。我媽沒日沒夜地掉眼淚,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頻繁地夜不歸宿。再後來有一天我在家裡撞見了劉頻和我媽......”
“劉頻?”方嘉鳴蹙起眉頭,“原來那個老領隊?”
“是。”林樹自嘲地扯出一個難看的微笑,“所以後來他才會突然辭職。東窗事發了,他跟我媽連夜跑了。”
“這八年來,林永森經常喝到爛醉。有天我媽不在家,他就踹開我的門。他很高很重,用腿把我壓在床板上,掐著我的脖子問我,為什麼死掉的是林路。他一直這樣問,大概問了上百遍。”
“我快窒息的時候,第一次體會到了瀕死的感覺。那時候我甚至在想,這感覺也不算太壞。後來,他渾身酒氣在我房間的地板上睡著了。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為什麼死的是林路,為什麼死掉的是跟他那麼像、他那麼喜歡的林路?為什麼林路要因為我的一句話就衝進火海?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方嘉鳴低聲問:“所以後來,你就習慣睡在壁櫥裡?”
林樹沒有回答,但答案昭然若揭。
窗外又響起了雷鳴,狂風摔打著樹幹,像是想把整座城市連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