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如箭貫穿黎溯的身體,他心一橫,鬆開踩在欄杆底下的雙腳,身體猛然懸空。
這裡是 36 樓。
他細瘦的雙臂像狂風中的鋼絲一樣劇烈地顫抖著,手背青筋暴起,欄杆的稜角惡狠狠硌進他的皮肉裡。
黎成嶽點燃了煙,深深吸上一口,緩緩吐進風中。
凜冽的低溫讓人四肢冰冷,冷得不聽使喚,黎溯發瘋一樣想要抓緊欄杆,可寒風卻肆意掠奪著他的知覺,他對雙手的控制一絲一絲微弱下去,只是竭盡全力用意志揪著那一點殘存的聯絡,死命咬牙堅持著。
黎成嶽把煙抽沒了一半,轉頭看了黎溯一眼,忽然一伸手,把煙尾的火光重重戳在了黎溯手背上!
黎溯本來就已經到了極限,這一下說不上有多疼,可卻實實在在讓他哆嗦了一下,手上一軟,眼看就要滑脫!
這裡是 36 樓!
黎溯心臟比身體更早一步感受到失重。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為什麼會走到今天?
他所做的這些,到底能不能在未來的某一天變得有意義?
他放棄一切,受盡苦難,粉身碎骨,會不會到頭來就只是一場笑話?
會不會他最終只是變成了千萬冤魂之中的一個,永遠只能眼睜睜看著惡人逍遙?
那些質問像一串走馬燈從他腦海中飛梭而過,天堂地獄的一瞬間,他忍不住閉上眼睛,然而行將墜落的身體被人一把抓住,代替他墮入黑暗的,是那支火光明滅的煙。
黎成嶽抓著他,又一發力把他向上一提,黎溯本能地抬腿掛住欄杆,緊接著整個人翻迴天臺,一下癱倒在地上。
粗重的喘息含混在風聲裡,黎成嶽由著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自己繼續伏在欄杆上望天。
“為什麼要救我?”黎溯幾乎氣息奄奄。
黎成嶽平靜回答:“你的死期不是今天。”
黎溯費了好大力氣才使喚他那凍得沒了反應的身體回到家裡。
這一次面對黎成嶽讓他繼續下跪的要求,他接受得十分麻木。
“呦!”黎成嶽人格分裂一樣又起了一股玩興,“剛才進門太匆忙,竟然到現在都沒換鞋。好兒子,爸爸忙了一天累了,該怎麼做,你知道的吧?”
黎溯掀起眼皮瞥他一眼,正欲起身去拿拖鞋,黎成嶽突然變臉冷冷命令:“不許起來。”
黎溯僵在原地。
黎成嶽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牢牢迫視著他。
在黎成嶽身後更高的位置,冉嫣的遺像靜靜懸在牆上。
媽媽看到他現在這樣,不知道會不會難過?
他沒有辦法。
把思緒抽離身體,只剩下操縱身體的本能,驅使他一步一步跪行到大門口,拿了拖鞋又跪行回來,俯身親手給黎成嶽把皮鞋脫掉,換上拖鞋。
黎成嶽穿好鞋的瞬間猛地翹起二郎腿,黎溯躲閃不及被他一腳踢在臉上。
黎成嶽看著他半邊臉泛起紅印,假惺惺地關心起來:“沒事吧?你也真是的,怎麼就不知道讓一讓呢?唉,也是我不小心,我看,要不咱們今晚就到這吧。”
黎溯緩過神來, 抬起頭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黎成嶽忽然扮起慈愛,伸手摸了摸黎溯被踢紅的臉,順勢湊過去壓低了聲音:“你今天表現的很好,我很滿意,我決定答應你的請求,只要你再做到最後一件事。”
他在黎溯防備的目光中緩緩吐口:“去把你媽的遺像砸碎。”
半晌死寂。
黎成嶽直起腰來,失笑道:“黎溯,你那是什麼眼神?你不是來求我的嗎,求人怎麼還能這樣瞪著別人?”
他一副好心腸的樣子開始勸說:“你做不到這一點,我怎麼能相信你是真心投誠?要你吊在外面玩命你都做了,這點事又有什麼難辦?更何況,你媽媽已經死了兩年了,死了的人怎麼能跟活著的人相比?你不管你的葉叔叔和鄭警官了嗎?你忍心為了你和你媽媽的事情連累他們兩個鋃鐺入獄嗎?”
一室安靜,靜得能聽清黎溯恨得牙齒打架的聲音。
兩個人的目光兵戈相見,黎溯所有的隱忍在這一刻終於爆發:“你就是個魔鬼,畜生!我媽瞎了眼才嫁給你!”
黎成嶽看著他,慈眉善目突然幻化成青面獠牙,他再不演戲,一手揪住黎溯的衣領將他直接拎起,又狠狠一擲將他重重砸在地上,不待他起身便一腳踩在他胸口,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他身上。
“裝不下去了?啊?”黎成嶽獰笑看著黎溯掙扎著無法呼吸的樣子,“這才哪到哪啊就裝不下去了?我當你多厲害呢!就憑你,也想騙過我?老子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聲東擊西,這都是老子玩過了不稀罕再玩第二遍的把戲了!你還照搬過來跑到老子面前出洋相!哈哈,沒想到吧,從你進我辦公室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小子打的是什麼主意了,不過沒關係,老子陪你玩!老子就要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怎麼樣,剛剛的那些,感覺如何?羞恥嗎?難過嗎?害怕嗎?呵,怪不得我,這可都是你上門來自找的!你本來就是冉嫣那個女人生出來的賤種!”
他掏出手機,進入頭條,點開一個影片懟到黎溯眼前:“你今晚跑到我這裡來耍花活,不就是為了牽制我的注意力好掩護這女的去盤問證人嗎?難為你的苦心,在我這裡忍辱負重了大半天,只可惜啊,你和她,都是掐的出水的嫩瓜秧子,根本沒一個能成事的!”
影片裡那個張牙舞爪的人赫然是葉輕舟,地點是昕陽師範大學女生宿舍,三個女生被葉輕舟堵在牆角,起初她還能剋制著情緒盤問她們,然而幾句話擦槍走火之後葉輕舟徹底失控,發瘋一樣地打罵起她們來,過程之精彩堪比武俠片混著狗血倫理劇,全國的網民恐怕都要大飽眼福了。
這真的太像葉輕舟能幹出來的事了,黎溯看到一半就已經放棄了掙扎,任由黎成嶽死死踩著他。
葉輕舟啊,你這事情辦得實在是……
黎成嶽聽著手機裡那女人的叫罵,忍不住得意地笑出聲來:“這個女人有點小聰明不假,但要料理了她也簡直是易如反掌。我就沒見過現在的年輕小姑娘還有幾個這麼魯莽的,你給她個火星她就能給你炸出朵蘑菇雲來!不怕跟你說句實話,那些激怒她的話是我的人手把手教給她室友們的,堪稱是效果卓著啊!現在葉予恩和葉輕舟這對父女是再也別想翻身了,你呢?你還有什麼其他招數嗎?錄音筆?攝像頭?要不要我現在扒光了你給你搜個身?”
就在他說話的當口,手機資訊欄彈出一條新訊息,黎成嶽背對著手機沒看到,黎溯卻是餘光一瞥,壓抑了一晚的心緒瞬間躁動起來。
他強忍著被黎成嶽踩住的窒悶和疼痛,將那條資訊看了個真真切切:
“驚天逆轉!賄賂警察局長後上吊的媽媽是假死!”
第六十四章 我和你的故事(第二卷 終章)
黎成嶽本自洋洋得意,忽然發現黎溯因呼吸受阻而紫漲的臉上竟然浮現起一點詭異的笑容。見他盯著自己的手機看,黎成嶽疑惑地將手機螢幕轉向自己,下一秒便霍然變了臉色。
他不由自主地站直起來退開兩步,黎溯驟然恢復呼吸,忍不住捂著胸口重重嗆咳起來。
那條新資訊也附了影片,點開來是那個上吊媽媽的葬禮現場,堆滿白花和輓聯的大廳里人頭攢動,死者的弟弟——一個三十多歲半邊禿的男人剛哭完喪,紅腫著一張臉捧起姐姐的骨灰盒,在眾人的注目禮中慢慢朝大廳外走去。擠在門口的攝影機照相機正咔嚓咔嚓忙得不亦樂乎,冷不防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女子,大跨步奔到半邊禿面前,在他全然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記鐵砂掌將滑軌式的骨灰盒蓋子推飛出去好幾米遠,就在那一個瞬間,全場賓客都看清了盒子裡的東西——
那骨灰盒裡裝著的,分明是兩塊大石頭!
女子一看就跳起腳來,抄起其中一塊石頭不由分說直接掄到了半邊禿臉上:“這是你姐?啊?這他媽是你姐!你姐才死了三天就成化石了,真夠牛逼的!”
一時間全場譁然,媒體們泥石流一樣爭先恐後湧過來懟著他們拍。半邊禿當場就給打了滿臉血,女子猶嫌不足,又抓起剩下的那塊大石頭,擲鐵餅一般奮力一拋,賓客們嚇得嗷嗷大叫,舞臺幕布似的自動向兩邊分開,大石頭不偏不倚砸中了靈堂中央那張黑白大臉,巨幅的遺像瞬間給砸得粉碎。
那女子的容貌和聲音,黎成嶽都不陌生。
冉媛。
四小時前。
葉輕舟到達醫院的時候,黎溯還在病房裡睡著。葉輕舟對冉媛耳語:“二姨,今天是那個上吊媽媽的葬禮,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現在咱們這一方只剩下了我和黎溯,我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他們的眼睛,這次的行動,要靠你了。”
遣走了冉媛,葉輕舟坐到黎溯病床邊,默默祈禱。
葉輕舟啊,你這事情辦得實在是……太漂亮了。
黎溯精準計算著冉媛從奕城到昕陽路上需要的時間,到了昕陽後在葬禮現場做成這件事需要的時間,在黎成嶽這裡拼命拖延給冉媛創造機會,還好,這個結果一點也沒辜負他。
被擊破的謠言就像沒踢進門的足球,得分失敗不說,去勢的兇猛還會盡數化為反撲的力量。那些本來打算拍一場血淚控訴的媒體們,歪打正著地記錄了這一出離奇劇情,影片一經發出輿論反轉快如霹靂,深感受騙的網民半是憤怒半是興奮,討伐之聲高如巨浪,瞬時就把之前那些辱罵葉家人的言論拍在了沙灘上。
黎溯緩過這口氣,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灰。他並沒有過多地研究黎成嶽的表情,而是繞過他走到牆邊,伸手摘下冉嫣的遺照,萬分珍重地圈在懷裡。
“你知道我是演戲就好,”黎溯修長濃密的睫毛下,眼眸恢復了一貫的漆黑深沉,“你要是誤以為我是真心的,我真得噁心死。從知道你害死我媽媽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沒有一分一秒把你當成是我爸,你不配讓我叫爸,更不配做我媽媽的丈夫。”
黎成嶽佈滿皺紋的臉如同修煉成魔的枯樹,惡意叢生。
黎溯再不看他,抱著冉嫣的遺像向外走,走到大門口又頓住腳步,背對著黎成嶽留下最後一句話。
“我知道你恨不得讓我死,”黎溯森然道,“我也是。”
大門撞合的餘音中,門裡門外,新仇舊恨,各自瘋長。
葉輕舟收到好訊息就馬上告訴了宋美辰和卓豪,昕陽這邊的事情全部交給他們收尾,她自己一秒都不敢耽誤,立即動身往奕城折返。
剛上車她就迫不及待給黎溯打電話,但那邊佔線。她猜到黎溯是在和冉媛通話,便給他留了言,轉而又陷入了沉思。
“黎溯,黎溯,剛才真是嚇死二姨了!”電話那邊冉媛大呼小叫。
黎溯微笑:“二姨,是他們被你嚇死了才對,這次你立大功了。”
冉媛這會兒的確是心有餘悸:“哎呀,可別說立不立功的話,沒闖禍就是萬幸了!本來我到了那地方,把葬禮從頭看到尾都沒看出名堂來,以為要白跑一趟了呢,結果你猜怎麼著?那個禿頭男人抱著骨灰盒從我眼前走過去的時候,我竟然聽到骨灰盒裡‘咣噹’一聲!我給你姥爺送過靈我能不知道嗎,骨灰這東西是碎的,咋可能會發出那種響兒來?我當時一下 子就上頭了,根本啥也來不及想,上去就直接把那骨灰盒的蓋兒給拍飛了!萬幸萬幸,這一遭賭贏了,不然真放出個女鬼來我可招架不了!”
黎溯不吝讚美:“是啊,二姨,你太厲害啦。”
“哎,黎溯,你說,”冉媛激動的語調稍稍平復下來,“要是你媽看見我今晚的表現,她會不會滿意?兩年了,今天我終於派上用場了,我活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這麼有用呢。”
黎溯微微一頓,旋即像個寵溺孩子的家長一樣撫慰道:“會的,她會驕傲自己有個這麼勇敢能幹的妹妹。”
兩人有好幾秒鐘沒吭聲。
黎溯剛好進了冉媛理髮店二樓的房間裡,用後背頂上了門:“你現在在哪兒?”
“在昕陽市局呢,要做個筆錄才能回去。”
“好,”黎溯迴應,“記得不要擅自行動,一切聽昕陽市局的安排。”
結束通話電話,黎溯看見葉輕舟的留言,給她回撥了過去。
“黎溯,”葉輕舟飛快接起來,擔心地問,“黎成嶽沒把你怎麼樣吧?”
黎溯輕撫著膝蓋上冉嫣的遺像,平靜地答:“沒怎麼樣,放心,我好著呢。”怕她會繼續追問,黎溯先一步轉了話題:“你那邊情況怎麼樣?那幾個室友還活著嗎?”
葉輕舟哼笑:“她們幾個的狗命還不急著取,且容她們活到明年。”
黎溯也笑了:“那她們真是撿到大便宜了。”
“怎麼被你說的好像我很兇殘一樣。”
不然呢?黎溯心想,哪天連你都不兇殘了,那就離世界和平不遠了。
事情有了轉機,兩個人心裡都不禁放鬆了一點,而那些方才被正事擠到一邊去的、隱秘糾結的心思,又開始漸漸活泛起來。
如果說葉輕舟還只是單純地為黎溯的表白而高興,最多最多加上一個“要不要現在就原諒他”的辯題,那麼黎溯此刻就是被各種念頭牽扯得快要五馬分屍。他一直警告自己堅決不能再惹葉輕舟,甚至要盼著她忘掉自己、喜歡別人,可是今晚急迫之下他竟然一時忘情衝動說出了那句話,還放縱自己抱了她,事情走到這一步,他該怎麼收場?
不能和她開始,不然他死的時候她一定會難過;不能翻臉不認,否則她現在就會難過。
手機燙著他的側臉,他說不出話來。
“黎溯,”葉輕舟問,“你在想什麼?要是打算反悔的話,十秒鐘之內說出來,我不打你。”
黎溯心跳一下快過一下,直要跳出胸膛,呼吸越來越粗重,還是說不出話來。
他已經感覺不到時間的概念,還是葉輕舟那邊說了句:“十秒,時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