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說來,其實初中時期的黎溯並沒有現在一般令人驚豔。那時的他雖然也很帥氣,但那帥氣是單純的、直白的,肆意張揚,卻少了一點內涵。葉輕舟並不願意看到黎溯遭遇不幸,但她不得不承認,家庭的變故的確在黎溯的心裡種下了一些更為深刻的東西,噬骨的傷痛也讓他的面容多了一絲耐人尋味的底蘊,這使得他本就不俗的相貌變得更加俊美深邃,只消看上一眼,便再也難以忘懷。
葉輕舟從前以為自己不是顏狗,現在她明白了,那只是因為她從前遇到的人都沒有這麼好看而已。
黎溯朝她這邊看過來,還沒發覺她神情上的異樣,倒先被她那一條高高腫起的鞭痕嚇了一跳:“你胳膊怎麼了?”看到被扔在沙發一邊的藤條,他頓時明白了原委,隨即火冒三丈:“喂!你她媽好奇心旺盛過頭了吧,這玩意兒你也亂試!好玩嗎?過癮嗎?來來來,坐那別動,我好好收拾你一頓,抽不死你!”
他抄起藤條對著葉輕舟惡狠狠地虛晃了一下,然後丟了藤條怒氣沖天地回了房間,不大一會拎著一管外傷藥膏出來,擠了一點在指尖,沒輕沒重地往葉輕舟的傷處抹。
葉輕舟知道眼前這個彎著腰給她上藥的少年長著金剛鑽的嘴、豆腐腦的心,所以也沒在意他罵得難聽,而是指著那根藤條說:“我好想把這東西扔了。”
黎溯冷笑一聲:“那我下次挨的就是警棍了。”
“你媽媽在的時候,你爸也這樣打你嗎?”
黎溯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語氣卻沒有多少波瀾:“我媽還在的時候,都是她親自打我,輪不上我爸。”
葉輕舟皺起眉頭:“你媽也打你?”
黎溯站起身來,擰上了藥膏的瓶蓋:“不一樣。我小時候太淘氣了,專門喜歡玩火玩電玩煤氣,我媽必須要讓我長點記性。不過她打我只是為了嚇唬我,其實一點都不疼,而且只要我認錯,她就不打了。”
“那你現在跟你爸認錯,也能少捱打啊。”葉輕舟婉言勸道。
黎溯聽到這句話,剛剛有所緩和的臉色再次冷了下去:“呵,打死我我都不會跟他認錯的。”
氣氛再次陷入冰點。黎溯給葉輕舟抹完藥,就把她丟在沙發上不再理會,轉身進了洗手間,抱了一大捧衣物出來。
葉輕舟看著他彎腰將換下的衣服丟進洗衣機,一心想把聊斷了的天續上,想起剛才看到的獎狀,她突然心血來潮:“黎溯,你唱首歌給我聽唄?”
黎溯乾脆地拒絕:“不唱。”
“那我唱給你聽!”葉輕舟說著,便毫不怯場地唱了起來。
黎溯強忍著聽了四句,終於憋不住制止了她:“你他媽唱的這是哪首歌?”
“孫燕姿的《遇見》呀。”
“靠,”黎溯感覺自己被摧毀了三觀,“你不會一直就是這麼唱歌的吧?你剛才那幾句有一個字在調上嗎?長這麼大沒人告訴你你唱歌跑調?”
葉輕舟大言不慚:“我爸說我唱歌很好聽。”
黎溯翻了個白眼:“叔叔對你真是溺愛。”
為了讓葉輕舟對自己的水平有個清醒的認知,黎溯終於同意唱幾句給她聽,而他剛剛開口唱出第一個字,葉輕舟就像中毒了一樣渾身麻軟了。
其實葉輕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她沒有料到的是黎溯這個校園歌手第一名的含金量竟然這麼高。他的聲音極其清澈,像最原始的、沒受到過一點汙染的溪流,涓涓流過耳畔,清淺卻不輕浮,深情而不煽情,一字一句如吟詩一般柔情雋永,讓聽者彷彿置身於黃昏的鄉野,微風拂過,芬芳撲面。
那個曾經在舞臺上大放異彩的少年此刻背靠著牆壁,目光淡淡地穿過窗戶投向深邃的夜空。沉靜動聽的歌聲從他漂亮的雙唇間流瀉而出,迴盪在空曠靜謐的房間裡,最後化作了葉輕舟心底一聲縈繞不息的詠歎。
葉輕舟覺得今晚的夜色實在比世上最甘芳的美酒還要令人迷醉。
黎溯說他只哼幾句意思一下,但最後還是完完整整地唱了下來。唱到最後一句“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對方。
葉輕舟終於在他烏黑的瞳仁中,看清了自己的心動。
洗漱完畢,黎溯讓葉輕舟睡在自己床上,並給她換了一套新的床單被套。黎溯自己則在床邊鋪了張席子,墊了一層薄薄的毯子,就這樣湊合著躺了下來。
葉輕舟有些過意不去:“黎溯,要不還是你睡床上吧,你身體不好,著涼了就麻煩了。我皮實,睡冰箱裡都不會感冒。”
黎溯看都沒看她一眼:“廢話真多。”
夜已深了,薄紗窗簾透進些許月光。黎溯的被子枕頭上都有股清香的洗衣粉味,和他衣服上的味道一樣。葉輕舟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張臉,讓黎溯的氣息將她重重包圍。
“今天的命案到底怎麼回事?”黎溯問。
葉輕舟問他:“你還記得蘇子安嗎?”
提起這個名字,黎溯心裡有些不自在,可下一秒他就聽到葉輕舟說:“今天死的人就是他。”
事情發生的這麼突兀,黎溯聽了也有點蒙。葉輕舟將今天在密室館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末了感嘆了一句:“唉,我現在一點也不覺得他倆接吻的場面浪漫感人了。”
黎溯半天沒吱聲,葉輕舟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只好強行轉移話題:“話說,現在的密室逃脫做得一點意思也沒有,裡面那麼黑,什麼都看不見,哪裡能解謎呢。”
黎溯借勢下坡:“你夜盲症那麼嚴重,怎麼不去看醫生?”
葉輕舟語氣中滿是不在乎:“看過了,但是我 總是想不起來吃藥,而且手機就有手電筒,平時的情況都能應付,今天這種是小機率事件,不礙事的。”
“那你現在能看見我嗎?”
葉輕舟抬頭往黎溯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老實地回答:“看不見。你問這個幹嘛?”
“不幹嘛,”黎溯聲音懶洋洋的,“怕你半夜上廁所踩到我。”
葉輕舟笑了:“現在就已經是半夜了,我是夜盲症,不是尿頻症,放心睡你的吧。”
大概是白天太累的緣故,葉輕舟說完最後一句話不到五分鐘,就在洗衣粉的馨香氣息中睡著了。黎溯聽著她平穩的呼吸聲,心裡感到久違的踏實,他想,今晚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這時他驟然想起,葉輕舟從見到他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問過他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新世界生態園。
第十三章 抓不了的兇手
在葉輕舟和黎溯沉入夢鄉的時候,古溪分局的問詢室依然燈火通明。
陸沁怡那邊剛到江林市就收到了丈夫去世的噩耗,連高鐵站都沒出就直接回了奕城。在鄭瀟看來,這個女人涵養極佳,即便是遇到這麼大的變故,眼圈都紅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面對警察的問詢時,她還是頭腦清醒、談吐清晰,連做筆錄的小警察都對她很有好感。
“顧雯雯?是他現在的女人嗎?”陸沁怡聽到問題後,溫婉的臉上浮起一點冷笑,“被我說中了。我不認識什麼顧雯雯,不只是她,蘇子安的情婦我全都不認識。捉姦、鬥小三、籠絡渣男的心,這些事情太掉價了,跟他們較勁,對不起我的教養。”
鄭瀟無聲地看了她一眼。
“你今天去江林市是為了什麼事?”
“面試。知道蘇子安出軌後我就一直想離開他,但是家裡沒人幫我帶孩子,我沒辦法出去工作,只能靠他養活著。現在孩子大了,我就想重回職場,然後馬上離婚。”
因為陸沁怡暫時沒有作案嫌疑,家裡又有孩子要照顧,鄭瀟叮囑她不能離開本市後就讓她離開了。回到辦公室,鄭瀟出神地抽了一支菸,然後調出陸沁怡的資料,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在嫁給蘇子安以前,陸沁怡的履歷還是很漂亮的,名校畢業,工作體面,收入頗高,算得上成功女性的範例。但婚後她的生活卻是一地雞毛,工作、社交都按下了暫停鍵,每天只圍著孩子和灶臺轉。這樣一個多年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想要僱兇殺人,似乎有些困難。
天色漸漸從濃黑轉成青藍。鄭瀟累了一天一夜,終於支撐不住,趴在桌上迷糊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一陣敲門聲,將他從瑣碎的夢境中扯了出來。
“瀟哥,邪了門了,”敲門進來的小警員說,“金家的老兩口竟然來了。”
“金家老兩口?”鄭瀟頓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你說金書奇的父母?”
小警員點了點頭。
金書奇是在兩年前一場車禍中喪生的。當時處理事故的交警已經查明死者系醉駕而亡,可聞訊趕來的金家父母卻拉著警察的衣服聲淚俱下地控訴兒子是被人害死的,兇手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兒媳周乃涵。當時負責接待他們的刑警中就有鄭瀟一個,問起老兩口懷疑兒媳殺人的理由時,金母振振有詞地回答:“姓周的女人不會生兒子,只生了個沒用的丫頭。我們家書奇在外面又找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給我們生了大孫子。為了書奇在外面的名聲,我們一直沒有聲張這件事,可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周乃涵發現了這件事,所以肯定是她懷恨在心,殺了我兒!官老爺你們千萬要替我兒做主啊!”
雖然不大看得上金家老兩口的德行,可刑警不是個談感情談印象的工作,鄭瀟他們還是第一時間對周乃涵進行了調查。結果這一查,刑警們對姓金的老頭老太火氣更大了。案發前四天的時候,周乃涵和金書奇剛一歲半的女兒得了腦膜炎,情況非常兇險,金書奇稱工作忙分不了身,金父金母不把孫女放在心上,沒有一個人來醫院幫忙,全靠周乃涵自己在醫院衣不解帶地照顧女兒。孩子的病情忽急忽緩,周乃涵的眼淚都哭出了一大缸,人瘦得不成樣子。警察來到醫院調查時,醫生護士們不僅證明了周乃涵從未離開醫院,還連連埋怨她的婆家狠心,連帶著去問話的鄭瀟他們幾個都受了好些埋怨,要不是醫生護士都戴著口罩,口水都得噴他們一臉。
周乃涵的嫌疑洗清後,金家老太太還踮著小腳不依不饒地來狀告過好幾次,起初大家出於謹慎心理,還反覆多次進行調查,可是橫查豎查結果都一樣,周乃涵孃家不在本地,婚後一心撲在家庭,連親密的朋友都沒有,案發前後她也沒離開醫院。更何況酒是金書奇自己要喝的,車也是他自己要開的,再怎麼看,這也絕不可能是謀殺。所以後來大家對金家人越來越不耐煩,老兩口再上門的時候,大家說話也漸漸不那麼客氣了。
“他們都一年沒來過了,怎麼現在又突然冒出來?”鄭瀟問。
小警員神情嚴肅又疑惑:“他們說,他們知道殺死蘇子安的兇手是誰。”
鬧鐘響起的時候,葉輕舟感覺自己好像才剛睡著。她把被子拉上來矇住腦袋,卻在再次陷入昏睡前,嗅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洗衣粉味道。
她瞬間清醒坐起身來,可是床邊已經空空如也。
黎溯起了床,收拾了鋪蓋,葉輕舟一點都沒聽見動靜。她翻身下床走出房間,發現整棟房子空蕩安靜,黎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出門去了。飯廳的餐桌上擺著一份早餐,下面壓著一張字條:
你的東西全帶走,垃圾扔掉,鎖好門。
黎溯的字筆力虯勁而不失飄逸,看起來賞心悅目,比她這個語文老師的水平還高,就是這話說得公事公辦,一點溫度都沒有。
葉輕舟坐在飯桌前默默吃著早餐。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早晨太過孤清,葉輕舟覺得自己雖然走進了黎溯家裡,可還是完全碰不到那個少年的心。比方說,他昨天為什麼會出現在生態園,今天這麼早起來去了哪裡,腿上為什麼又流血,他都沒打算告訴她。
葉輕舟只能坐在黎溯家寂寞的晨光裡,獨自琢磨著所有的可能性。
一頓早餐吃得不知什麼滋味。葉輕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把所有垃圾打了包,走到門口的時候不經意瞥見黎溯離開時甩在地上的拖鞋,一隻躺著,一隻趴著。
黎溯的房間收拾得太規矩了,規矩得有點壓抑,眼前這點小小的凌亂,好像被高高掛起的少年天性不經意灑出來了那麼幾滴,反而讓葉輕舟覺得黎溯這個人總算還有點真實可親。
她不自覺地微笑了一下,帶上垃圾走了。
一年不見,金家老兩口看上去明顯乾癟了。那個給他們生了孫子的女人,說自己不是金家名正言順的兒媳,所以用不著給他們養老,但孩子是金家名正言順的獨苗,所以她月月來向老兩口討要撫養費。
金母的性格倒沒怎麼變,一進屋就坐下對鄭瀟急吼吼地說:“官老爺,我知道那個蘇子安是誰殺的!”
鄭瀟問:“是誰?”
金母信誓旦旦地答:“周乃涵!”
屋裡參與過金書奇案的警察聞言,臉色頓時不太好看。見過瘋狗咬人的,沒見過瘋狗長期定向咬同一個人的!
鄭瀟卻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雖然生態園發生命案鬧得滿城風雨,可大多數市民並不知道死者的身份,警察自然也沒有對外透露,那這老太太是怎麼知道的?
鄭瀟面不改色地追問:“為什麼這麼說?”
老太太反問:“官老爺,你知道蘇先生是做什麼的嗎?”
鄭瀟:“叫我小鄭或者鄭警官就行。根據我們調查的結果,蘇子安生前經營了一家海淘店鋪,生意還算可以,他——”
“不對!不對!”老太太粗暴地打斷了鄭瀟,“你說的那個店只是他開著打掩護的,他其實是個很厲害的私家偵探!你們都不相信我兒子是被周乃涵害死的,我只能花錢請蘇先生幫我們調查,結果他那邊剛查到周乃涵一點事情,人就被殺死了!這不是周乃涵怕事情敗露殺人滅口是什麼?”
小警員忍不住插嘴:“我們都已經跟你說過八百遍了,周乃涵是清白的,你怎麼還不死心!不相信警方的調查結果,跑去找什麼鬼私家偵探,你這跟有病不治跑去請人跳大神有什麼區別!”
鄭瀟卻按住那個小警員示意他噤聲,對著金老太正色問道:“你說蘇子安已經查到了周乃涵一點事情,是什麼事情?”
金老太有些洩氣:“還沒找到她害死我兒子的證據,只查到了她現在在一傢什麼新媒體公司工作 ,混得人模人樣,上班的時候孩子就放在一個託管班裡,叫什麼小……什麼家……”
鄭瀟脫口而出:“破曉婦幼之家!”
“對,沒錯,就是這個名字!”金老太連連稱是,隨即又陷入不忿,“她倒好,害死我兒子不用償命,還活得這麼滋潤!鄭警官,你們要相信我,這女的就是個妖孽,先是害死我兒,現在又做了蘇先生!你們這次可千萬不能再被她騙了!”
金老太還在喋喋不休,鄭瀟卻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周乃涵把孩子放在了破曉婦幼之家……竟然會這樣。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金家老兩口,鄭瀟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一遍一遍地檢視著離生態園大門最近的監控。終於,在鏡頭下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見的人。
鄭瀟感到心底一陣涼意湧起——蘇子安,恐怕要死不瞑目了。
第十四章 1104
灰白色,長長的一條,鼓囊囊、暗沉沉的。
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見過。
那邊傳來一點哭聲,雖然渺遠,卻聽得出撕心裂肺。
那東西近了,輪廓漸漸清晰,她終於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