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畫...”
蔣勳知道扭不過她,換了別的招數。
手勁軟下來,連聲音一同軟著說,“...說好的不欺負我,你看我從小沒了媽媽...我爸也不關心我...我一個人孤孤零零...”
他越說越來勁,還加了幾聲鼻音渲染情緒,傅雲嬌聽著,無可奈何地揉了眉心道,
“好好好,過過過...”
蔣勳終於收起了那副楚楚可憐地表情,重靠回她肩,握著她的那隻手也回暖了些。
他們倚在一塊,靜靜發了會呆。
爐火不知什麼時候熄滅了,但傅雲嬌沒有覺得冷。
她回想著剛才的對話,就跟兩個小學生似的。颳了下他的臉說,“蔣勳,你這麼吃甜言蜜語這一套,很容易被騙的。”
“騙就騙唄。”蔣勳無所謂地說,“你要真能騙我一輩子,也行。”
“可是一輩子很長。”傅雲嬌說。
“但像這樣的時刻,很少。”
因為很少,所以他格外珍惜。
生命也許像廣袤無際的天空,有時晴,有時陰。但是星星,星星只有在天黑時才會出現。
他靜靜地閃耀著,發出一些微弱的光亮。
星星以為自己是渺小的,可是他不知道,他對夜空來說是陪伴著他的,溫暖的光源。
**
蔣勳回到北城,沒有來得及和丁老闆會面,到達公寓樓下,就見到了蔣楨的車。
車停靠在路邊,等了有一會。
蔣楨的司機是位健壯的退伍軍人。他視力極好,隔了一條街,就清楚地看見了蔣勳。
“小姐。”他喚了聲,回過頭去,“蔣先生回來了。”
“嗯...”蔣楨摘下墨鏡,朝車外望去。
蔣勳站在街角,也看見了她。
和上次見面相比,蔣楨似乎消減了許多,兩頰微微凹下,頜角的線條愈發銳利。
蔣勳等她穿過人行道,走到自己面前。低下頭,發現她雖瘦了,但身上那股凌厲的氣勢還是沒減。
他沒打招呼,開門見山道,“厲害啊,能找到這。”
蔣楨收起墨鏡,挑著眼角,“這就算厲害?那等你知道我查到的事,恐怕會更佩服我的厲害。”
“什麼事。”蔣勳隱隱覺得蔣楨來的目的不簡單。
蔣楨掃了眼公寓外牆,笑說,“弟弟,不帶我去看看你開的店?在幾樓來著...哦,十六樓。”
蔣勳頓時明白過來。
她想找人跟蹤他,實在是太簡單的事。
他眉眼縮緊,冷聲說,“你有話直說,不用再拐彎抹角了。”
蔣楨笑了聲,“別這麼緊張,我沒告訴老頭子。”
“所以呢。”
“所以,我是來和你談合作的。”
蔣勳定定地站在那,思考她這話背後的意思。末了,轉身走出一步說,
“上來。”
蔣勳開啟公寓門,蔣楨在外等他把燈全部開啟才邁步走了進來。
她的高跟鞋踩在光滑地面上,發出清脆的摩擦聲,那聲音過於突兀,聽得蔣勳不耐煩。
他壓下眉頭說,“談吧。”
蔣楨鞋面轉過半圈,抱起雙臂,指尖敲了兩下手肘,忽然開口道,
“其實你挺厲害的,能把她藏那麼好。”
蔣勳心一瞬提緊,已經能夠預料到她要說什麼。
蔣楨邊環視著他的住處,邊慢悠悠地說,
“要不是我派人跟了你幾天,還真查不到她。你大費周章地用姚迦作掩護,就連談生意都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可惜啊蔣勳,你還是算漏了件事。”
“你居然忘了以前你每個月生活費是靠我撥款。所以我沒花什麼時間,就在財務那查到了她的工資單。又查到你轉了幾手,託人借給她錢。嘖,蔣勳,我真沒看出來啊,你費這麼大勁,竟然就只想討對一個小保姆的歡心。”
他起初說要和姚迦結婚時,蔣楨雖驚訝,但以為他腦子還算清楚,能找個跟自己門當戶對的。
結果等查清來龍去脈,蔣勳一面覺得他簡直是蠢,一面又想,他果然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
她目光從遠繞近,繞回到蔣勳臉上,說,“讓我猜猜你下一步計劃是什麼,是藉此跟老頭子撕破臉,然後獨立出來開這個小店?還是以為擺脫了蔣氏,就能不受擺佈地跟她在一起?”
不等蔣楨話落,蔣勳的表情已然陰沉下來。
蔣楨見狀得意地想,自己說中了。
“誒,你還真是傻得可憐。”蔣楨嘲諷地暱他一眼,“我能調查的事,老頭子自然也能查到。你覺得以他的性格,他會讓你好過麼。還有,就算你真能和她結婚,你以為蔣氏能認她?你以為我們那個階層的人能接納她?呵,什麼豪門少爺追求真愛,我看你是電視劇看多了,看壞了腦子。”
“我沒想過讓你們接納她。”蔣勳冷著臉說,“同樣的,我也從沒想過讓她接納你們。”
蔣勳知道,有些話他和蔣楨說了,她也不會理解。
因為價值觀的不同,造就了他們認知的相悖。
她將一些東西看得很重,而她重視的那些,在他眼裡,是一團敗絮。
“你以為我很在乎你所謂的那個階層麼?”蔣勳低下眼,平靜地說,“當面稱呼我是蔣先生,背地裡喊我野種,這樣難聽的話我又不是沒聽過。實話告訴你,一天天表面裝人上人,關起門來狗咬狗,這樣的日子我早就煩了。”
“我今天答應跟你見面,就是知道你想利用我對付我爸。你既然猜了我的打算,我也來猜猜你的好了。”
“你為什麼會臨時悔婚,因為你看穿了他。因為你知道他撮合你和徐家聯姻表面是為了給蔣氏找個保護傘,實際是為了架空你。一旦你結婚,他就能以嫁出去的女兒為由頭逼你退到二線。然後等我把股份轉讓給他那個剛生的兒子。他就能名正言順地成為蔣氏第一股東。而你,還是得勤勤懇懇為蔣氏,為他兒子打工,我說的對吧。”
蔣楨聞言,眯起眼盯住他,眼神閃過一剎驚訝。
她還是頭回在蔣勳身上見到一點和她相同的某種東西,那東西或許是流淌在他們血液中的。
可以稱為算計,又可以稱為城府。
她深深地看著他,像是想看透他的心思,不過隨即又輕笑了聲,
“我收回我剛才那句話。”蔣楨說,“弟弟,你腦子還沒有完全壞。”
她揚起下巴,稍稍收起輕蔑的神色,說,
“你應該猜到了我想要什麼,長話短說吧,你把你手裡的東西賣給我,我幫你把這事瞞下來。至於你以後是想繼續做你的情種,還是玩玩就算了,隨你。”
蔣勳不以為然,“你這條件沒有什麼說服力。”
“那你想怎麼樣?”蔣楨說完,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場談話的主導權落到了蔣勳手裡。
蔣勳說,“我要的不止是錢。”
蔣楨接過蔣勳擬定的那份協議書時,面前的茶還未冷。
她背靠沙發,翻了翻,翻到第三頁,抬頭看了眼蔣勳,“條款寫的這麼清楚,你算準了我會找你?”
“算是吧。”蔣勳撐膝,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開始也並沒有完全的把握,直到知道你的婚事,我就猜到了。”
“猜到什麼?”
“你不會甘心的。”蔣勳說,“你努力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想能坐穩蔣氏這把椅子麼。怎麼可能會願意冒風險把一半的資產賭在一個男人身上。”
“我知道對你來說,婚姻也是一樁生意,不過這生意的價效比太低,還沒法保證穩賺不賠。你自然是不可能輕易接受的,無非就是想穩住我爸,拖延時間想對策。而你想的對策裡,我也是關鍵的一步棋。”
他接連說出幾個蔣楨安插在蔣氏高層的心腹名字。
蔣楨聽完一時間心裡轉出了千百種念頭。
她直到這會才意識到她似乎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她這個弟弟。
當年蔣振庭從外面將他帶回來時,蔣楨記得他還很瘦,跟在蔣振庭身後像只沒長開的小雞仔。垂著頭,話不多,無論走到哪都不愛與人對視。
那時她對他是厭惡又嫌棄的。他搬進蔣宅的第一夜,她便故意摸黑溜進他的房間,在他床上潑了一大盆冷水。他在睡夢中被驚醒,黑暗裡,她看著他哆嗦地牙關打顫很是暢快。她不怕他向蔣振庭告狀,她也不怕他會報復回來。
然而他什麼也沒做,只是走到床尾,默默地縮在地板上,縮了一夜。
後來蔣楨處處挑釁,處處找他麻煩。他都不聲不響地忍著。蔣楨沒想過他那兩年是怎麼能忍下來的,她也絲毫不關心。再後來他就被送出去了,蔣楨對他的印象變淡,但是恨意卻一點沒少。
幾年後他又被接回來,安排進入蔣氏實習。人還是老樣子,少言寡語。
她一直以為他是庸庸碌碌的,什麼都爭不過她。可在剛才,她又萌生出個念頭-蔣勳這麼多年,或許都在她面前扮演著什麼
-他不是爭不過她,他是不想爭。
人是複雜的動物。哪怕枕邊人,都有可能會心懷鬼胎。
這是蔣楨從她父母身上學到的事。
所以她自小就對感情淡漠,認為只有抓住一切實際的東西,才是最可靠的。
她放下那份協議,打量著蔣勳,想問些什麼,最終還是笑道,“等有機會,我還真想見見她。想看到底什麼樣的人能把你迷得神魂顛倒。”
“但願永遠別有這個機會。”蔣勳看著她說。
蔣楨靜聲頃刻,讀懂他的言外之意。也不再廢話,攜起協議書起身要走。
蔣勳讓出路,卻又在她拉開門的同時說,“姐。”
這是他為數不多真心實意喊她的時候。
蔣楨回過身,等他說完。
“你不要做得太過。”
蔣楨笑笑,“你放心,他好歹是我爸。我不會真要他怎麼樣的。”
“好。”蔣勳應了聲,提了口氣,抬頭說,“我祝你幸福。”
他沒有祝她成功。他說的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