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車內安靜得只聽得見車外綿延不斷的雨聲,助理透過後照鏡看了一眼後座正閉眼養神的程堯,遲疑一會,還是將上車前就問過無數遍的問題再次吐出,「哥,你確定你真的不去醫院嗎?」
「確定,閉嘴,專心開你的車。」程堯睜眼迎向對方的目光,原本就因為疼痛而逐漸喪失的耐心,如今已經所剩無幾,助理見此只能摸摸鼻子,順著程堯的意思送他回家。
程堯看著車窗外的大雨逐漸出神,腦海中不由浮現今天發生的事情。今天看見嚴浩晉的第一眼,他其實沒認出他來,只是站在嚴浩禎身後看著兩人親暱的互動,和她臉上藏不住的喜悅笑容,不自覺地緊握了拳頭。
他不想親眼看嚴浩禎上別的男人的車,卻連阻止的資格也沒有,第二眼、第三眼,程堯忽然察覺男人的面容和嚴浩禎有幾分相似,直到嚴浩晉氣沖沖朝他走來,記憶裡曾經稚嫩的少年才終於和眼前的男人徹底重疊,一拳將他重新打回那場地獄,這八年來他日日夜夜都無法擺脫的地獄。
嚴浩禎出事那天,他拍完夜戲後提早回家,進門時明明看到嚴浩禎的鑰匙還在玄關,應該沒出門,但他繞了房子一圈就是沒看到她的人,程堯皺眉邊解外套邊走進房間,直到聽見浴室裡的水流聲才放下心來,轉頭進衣帽間換了一套居家服出來。
當程堯正想去客廳時,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浴室的水流聲大得不像是淋浴的聲音,反而像洗手檯或浴缸裝滿水後崩堤宣洩而出的流水聲,未曾間斷的水聲匯整合不安的情緒流程序堯心裡。
臺灣連續幾個月梅雨短缺,再加上颱風久未登陸,導致嚴重旱災,有不少縣市輪流停水,他們雖然不是限水地區,但本來就節省的嚴浩禎,在水費上漲後幾乎只有淋浴而已,怎麼可能人在裡面,還放任水這樣流?
程堯念頭一轉,也許是嚴浩禎出門前忘了關水也說不定。前一秒自我安慰的想法,在轉動門把的那瞬間,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門是反鎖的。
程堯想都沒想用力敲打起門來,「嚴浩禎!你在裡面嗎?快點開門!嚴浩禎──」
「嚴浩禎!你再不開門,我就要把門砸了!」見裡面遲遲沒有迴應,程堯也管不了這麼多,拿起一旁梳妝檯的椅子就往廁所門用力砸下去,將門砸出一個洞,也不管手擠不擠得進去,任由尖銳的塑膠片劃傷手臂,反手就開門闖入浴室。
一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程堯看傻了。只見浴室的水還在流,被水沖淡的血水淹滿了整個地板,而嚴浩禎就靠著浴缸邊,泡在血水中失去意識,若不是浴池裡的顏色太過嚇人,他大概會以為她只是泡昏了而已。
溼潤的牆壁再也撐不住額頭,下一秒嚴浩禎就整個人滑進浴池之中,被水淹沒口鼻,卻沒有半點掙扎的動靜。
程堯見此立刻衝上前將她整個人從浴缸抱起,任憑血水沾染上他的衣服,一手抽浴巾包覆她的裸身,一手拿毛巾用力壓住她已經發紫的手腕,接著抱起嚴浩禎,拿鑰匙就往停車場狂奔,急駛到離家最近的醫院急救。
「準備手術室。」凌晨當班的護士看了一眼傷患情況後,立刻邊對同事喊叫邊推病床來接人。把人送進手術室後,護士攔住本想跟上的程堯,問起患者的詳細情況,「大概幾點割腕的知道嗎?」
程堯一身狼狽,臉上也全是茫然的神情,搖了搖頭,「我昨晚不在,早上發現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基本上割腕致死率不高,目前還有呼吸應該是沒傷到動脈,只是她泡在水裡太久,失溫情形比較嚴重,要是再晚半小時就來不及了,等等會先幫她急救做縫合手術,避免傷到神經太晚接回,你先在這稍候。」護士簡單說明狀況後,就丟下他離開了。
程堯坐在原地,神色倉皇。還沒看到嚴浩禎清醒以前,就算聽見醫護人員的保證,他也無法放心,到了這一刻依舊緊繃的情緒都在提醒他,剛剛一路上有多麼馬不停蹄,哪怕一秒他都在和時間搶人。
「程先生,嚴小姐狀況還好嗎?」跟在後面的警員走近,見程堯魂不守舍,好意關心。
程堯說不上話,只是勉強吐出一句「謝謝」。
假日的清晨,路上沒什麼車,他又趕著送嚴浩禎來醫院,情急之下闖了紅燈,被巡邏警察攔下。程堯搖下車窗後,正要盤查的警察見他滿身鮮血,後座的人又昏迷沒有意識,趕緊幫忙開路護送他們到醫院。
「雖然不開罰單,但還是要麻煩你幫我留一下紀錄。」警員也知道這時間點說這些不太對,但他還有勤務要忙,急著離開,只能硬著頭皮要求道。
程堯沒有說話,接過紙筆填寫起資料。
警員看他只有一個人在這,想知道還有沒有他能幫忙的地方,好心關切道,「你聯絡嚴小姐家屬了嗎?需不需要我們這裡幫忙通報?我剛剛看系統,先前嚴小姐有報過遺失,那時候有留下聯絡人資訊。」
程堯手一頓,他沒有想過嚴浩禎有家屬,應該說,交往這半年來她很少提家裡的事情,也很少說自己的事情,他也就理所當然地沒想過她有什麼家人朋友,彷彿嚴浩禎打從出生就是孑然一身的存在。
「程先生?」警員看他沒有反應,出聲喚了一聲。
程堯沉默片刻後回答,「麻煩了。」
警察離開後,程堯獨自在手術室外等著,不曉得過了多久,忽然感覺有人朝這走來,抬頭還沒看清楚來人,一個拳頭就將程堯整個人打倒在地板上,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少年氣憤地吼著,「你到底是怎麼照顧我姊的!可以照顧到人自殺!」
程堯看著壓在身上的人,一夜沒睡本就恍惚的神智,在這一秒的混亂後更加混濁,讓他連推開對方的想法也沒有,只是聽著嚴浩晉被人攔阻的爭吵聲,像個局外人一樣低頭笑了。
正當嚴浩晉和童採姿還沒搞清楚他到底在笑什麼時,只見程堯昂起頭,笑著笑著,摀著臉就哭了。
這一切都太過荒謬了,也許是因為太過可笑,他才會哭吧?他們真的是戀人嗎?這一刻連程堯都很懷疑他們度過的每一天,或許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從看見她躺在浴室裡開始,到現在他捱了揍跌在手術室外,無論他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她自殺的理由。
看見嚴浩晉後,程堯才發現他想不出理由好像也不需要多意外,他連嚴浩禎有弟弟這件事都不知道。明明是日日夜夜睡在枕邊的戀人,他卻比她的經紀人更不瞭解她。
不對,現在也許連經紀人都不瞭解她了,他明知道經紀人等同於藝人的另一雙手,他卻親手將她的手砍斷了。
所以當嚴浩禎說出那句分手時,他沒有第二句話。如果在他身邊她只有死才能快樂、才能自由,他除了放手,別無選擇。
哪怕那綿延不斷的水聲,最後全匯入他耳中。只有他還在那一天反覆輪迴,未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