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瑞一挑眉梢,“哦?怎麼突然說這個?”
隋青竹捏捏眉心,苦笑道:“因為?我昨天忽然意識到,他實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
他忽然停住,因為?現在?的他也有些?拿不準,自己同秦放鶴到底算什麼。
朋友?
似乎遠不如孔姿清、趙沛等人那般熟絡。
敵人?
自然也不是?。
拿不準,索性就不說了,隋青竹繼續道:“他曾經跟我說,縱然我傾盡所有去?幫助底層百姓,也未必會有好結果。當?時我不信。”
他不是?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如今看來,似乎也不是?個合格的好官。
苗瑞嘖了聲,多少有點?驕傲。
瞧瞧,我家的崽子。
酒後話多,隋青竹難得開啟話匣子,扭頭看苗瑞,“大人之前為?何不問?”
“若他們都護不住那小子,縱然我問了,又有何用?”
苗瑞輕描淡寫道。
可這輕描淡寫間,何嘗不是?自信。
難得趁著幾分醉意交心,苗瑞也罕見地講點?心裡話,“其實在?你來之前,我曾擔心你與那小子為?敵。”
隋青竹沒等到後半句,但也能猜得出,“那為?何後來又不擔心了?”
苗瑞眯起眼睛,斜睨了他一眼,笑而不語,但神色間一派輕鬆。
隋青竹等啊等,始終沒等到後文?,人卻已不勝酒力昏睡過去?。
苗瑞也不理他,自己美滋滋品完剩下的大半壺酒,這才喚人進來將隋青竹抬回房間安置。
“借酒澆愁,如今把心中一口鬱氣?發出來,以後就好了。”
稍後從隋青竹的院子裡出來,就見曹萍已經在?桂花樹下等著了,“睡了?”
苗瑞嗯了聲,藉著迎面吹來的涼風打個哆嗦,體?內酒氣?便消了大半。
“帶回來的人審得如何了?”
曹萍往院子裡瞧了眼,語氣?複雜道:“這位欽差……罷了,總比黑心爛腸子的好,有幾個只是?不肯說,還要見欽差大人呢!”
苗瑞冷笑,“本官可不像姓隋的那般好性兒,進了總督衙門,由不得他們挑三揀四?,隱瞞者?罪同包庇,用刑!”
第149章 明月(八)
根據律法,如果確定被告有罪,但被告拒不交代的,審訊官有權在不傷及被告性命的情況下用刑三?次。
三?次刑罰過後,苗瑞案桌上就多了厚厚一摞口供。
饒是見慣生死?,可當親眼看到這些口供後,苗瑞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胸口升騰的怒火。
這些隋青竹篩出來的百姓,都曾以種樹、買賣木材為生,可後來李仲等人林場擴張,就想買下他們的祖產,大多?數人不願意,因此發生衝突。
“……一夜之間,林場盡毀,欠債難還……告官次日?,一夥潑皮闖入家?中□□燒,老父被推倒在地,多?處骨折……纏綿病榻數月之後,撒手人寰……”
“……屢種屢毀,官府勾結,封鎖要道,不許出入……無奈賤賣……”
“……李大官人自新任縣太爺宅院內出,一家?老小反成被告刁民,無端入獄……父母慘死?……”
“木材鋪子深夜遭人放火,衙門救火隊遲遲不到……毀於一旦,妻兒?活活燒死?……”
苗瑞和隋青竹親自往大牢裡走了一趟,只見到那?些百姓神情麻木。
那?曾毒害隋青竹未果的老嫗顫巍巍爬過來,隔著牢門向他磕頭,“大人,草民有罪,若要殺,只管殺了草民吧……但我孫兒?還小,求您,求求您……”
哪怕到了這一步,他們還是不敢相信眼前這兩位官老爺會真的為他們做主。
左右即便出去了也?是個死?……
隋青竹感?受到了莫大的悲涼和無奈。
那?些輕飄飄的口供承載著無數人命,一字字一句句,都是血淚寫成。
離開牢房後,隋青竹試探著問苗瑞,“稚子無辜,可憐那?一家?只剩三?口老弱婦孺,能否留那?孩子一條性命?”
謀害欽差,按律當誅三?族,但……這些百姓根本就沒有三?族可殺!
苗瑞看了他一眼,“若要給?官員定罪,非人證物證俱在不可,這些作為人證,後期都要押解進京,以供三?法司複審。”
隋青竹聽罷,作揖不迭,“多?謝大人。”
苗瑞聖旨在握,只要他想,隨時可以將大牢那?群人拖出去砍了,既然現?在不殺,就是留出來轉圜餘地。
“別高興得太早,”苗瑞及時給?他潑冷水,“我方才說過,若要定案,需人證物證俱在,這些人充其量不過人證,物證卻要費些工夫……”
他腳步不停,對迎面而來的曹萍說:“自來,旁人我不放心,你親自帶一隊人馬,將口供中涉及到的大夫一一請來,家?眷也?不要忘了,記住,要快,莫要耽擱。”
曹萍字自來。
得了吩咐,曹萍立刻拿了苗瑞的手令,轉身去了。
“據那?些人聲稱,當年家?人和本人受傷後曾先後找幾位大夫看過病,”苗瑞道:“若足夠幸運,醫館或大夫本人手中應該還留有當年的藥方和問診卷宗……”
隋青竹默默在心中接了一句,若不幸運,或許李仲等人早就給?他們燒了。
不過那?夥人在本地橫行多?年,天長日?久,難免自傲自大,也?覺得區區幾個百姓翻不出什麼?浪花,自然不會重視。
不重視,就很有可能將證據留存下來。
但這遠遠不夠。
口供、藥方、卷宗都可以偽造,可以隨時反水,若想將李仲等人背後的貪官汙吏擊潰,必須要有人命。
“我想煩請大人替我尋幾個有經驗又可靠的仵作。”隋青竹道。
“你要開棺驗屍?”苗瑞也?是這樣想的,“這也?罷了,只是另有幾人下落不明……”
哪怕人死?了,但屍體會說話,經驗豐富的仵作完全可以透過檢查屍骨,分?辨生前骨骼上留下的斷裂、傷口等是何種原因所致。
據受害人說,他們這幾家?,還有另外沒來的搬走的幾家?,都曾有人冒險越級告狀,奈何一去不回?。
因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官府便一直不加理會,堅決不肯承認可能死?亡,更不會派出人手幫忙尋找,要麼?說女人跟野漢子跑了,要麼?說男人拐帶姘頭逃了,簡直敷衍都懶得敷衍。
笑話!
若任期內轄下死?亡人口過多?,便是他們執政不力,日?後還怎麼?升官!
那?麼?,那?些失蹤的人去哪裡了呢?
什麼?地方是外人永遠不會去,永遠不可能被人發現?的呢?
苗瑞和隋青竹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了答案:
林場。
“來人!”苗瑞喚道:“去獸房找狗來,點起人馬,搜山!”
雲貴一帶多?崇山峻嶺,多?茂密森林,連祖祖輩輩生長在本地的老山民都不敢隨意出入,也?就是苗瑞手握重兵,才敢撒出人海戰術。
有廂軍統領過來請命,“範圍太廣,末將欲使十人一隊……”
“不可,”苗瑞直接掐斷了他的幻想,在沙盤中分?別點出幾處,“前番去往測量的人曾說過,此地多?毒蛇毒蟲,又有瘴氣,老林密佈遮天蔽日?,莫說十人,就是三?十五十人進去了,消失也?是眨眼工夫。本官欲使橫蛇陣,人人相望,不得離眼,每隔五十人插一隻犬,各人佩戴訊號彈、骨哨,若有發現?或遇危險,必須立即通知四方,令行禁止,不得有誤。”
那?統領時常拉練,如何不知?
只一來他打?從心眼兒?裡覺得就為了幾個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百姓如此興師動眾,多?少?有點不值當的。
二?來,“大人此法固然最好,只是進度就慢了,況且若要無死?角,少?說也?要動用一千五百人,又要配備嚮導、軍醫,這期間大軍所耗糧草水米,都不是小數目。”
聽總督大人的意思是要把那?林場的每一寸都掘地三?尺來挖,期間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乃至時間都必然巨大。
他們哪兒?有那?麼?多?銀子?
“無妨,”苗瑞胸有成竹,“找證據重要,但兄弟們的命同樣重要。萬不可急功冒進,更不能放鬆警惕。”
這一筆確實是額外開支,單靠現?有朝廷撥款不足以全部覆蓋。但不要緊,只要案子結了,隨便抄個幾家?,陛下都不會計較這點超出。
思及此處,苗瑞雙眼微眯,忽然看向隋青竹,“欽差大人以為如何?”
天塌了,自有個子高的人頂著,今時今日?他苗瑞絕不是一頂一的高個兒?。
隋青竹不瞭解地方,更不懂用兵,原本也?沒打?算跟苗瑞搶指揮權,這會兒?突然被點名還愣了下,“但憑總督大人做主。”
苗瑞就滿意了,轉頭對廂軍統領道:“聽見了嗎?欽差大人都允准了的,去吧!”
能讓手下兵士舒舒服服幹活,那?廂軍統領自然歡喜,當下抱拳領命而去。
不多?時,外面便傳來他中氣十足的喊聲,“來人,聽我號令……”
隋青竹眨眨眼,再看苗瑞時,眼神就有點複雜了。
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話確實有幾分?鬼氣森森的道理。
這位總督大人的行事風範還真跟那?秦子歸如出一轍,他是非要聽取自己的意見不可麼??分?明是要拉自己下水……
一千五百人開拔非同小可,其中又有車隊運送輜重、器械,漫長的官道上首尾相連,一時間驚得走獸四散,林鳥齊飛,地面都震盪了。
出城時,知情的不知情的沿途百姓紛紛來看,那?訊息一傳十十傳百,簡直比長了翅膀的鳥飛得還快,不多?時就飛入一百多?裡之外的巡撫衙門。
“大人,大人!”管家?提著袍子,顧不上沿途眾人行禮問好,愣是跑出滿頭滿臉的熱汗,直奔嚴英傑所在的內廳而來。
正滿面堆笑把玩珍寶的嚴英傑漫不經心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大人,出大事了!”管家?一路衝進來,顧不上喘氣先反手關門,三?步並兩步來到嚴英傑跟前,氣喘吁吁道:“苗瑞搜山了!”
“搜就搜……”初時嚴英傑還沒反應過來,撅起嘴吹了吹手中寶石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可話音未落便神色驟變,“搜哪裡的山?!”
“就是……”管家?越著急越說不出來,索性彎腰做了個挖土埋人的動作,“就是那?裡的呀。”
手下亡魂太多?,嚴英傑使勁想了半日?才想起來具體是哪一齣,噌一下站起來,掌心還死?死?抓著那?塊殷紅如血的剔透寶石。
他的麵皮微微抽搐,半晌,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欺人太甚!”
他原地狠狠兜了幾個圈子,劈頭蓋臉道:“他憑什麼?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