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長殷自詡不是多麼道德模範標兵的人,但是他也有自己絕對不能夠被逾越的一些底線——好巧不巧,吃人就是其中之一。
儘管還並沒有真正的看見人類的軀體,但是那不妨礙商長殷確認,在這裡正在發生一些慘絕人寰的事情。
在商長殷將要更加細緻的對這裡的情況進行探索的時候,他的耳朵動了動,聽到有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商長殷的目光快速的在室內搜尋了一下,隨後縱身一躍,落在了房樑上,將自己的身形在上面小心的藏好,連半分的蹤跡都沒有洩露出來。
廚房的門很快被人推開,走進來的是一個壯實的像是一頭熊一樣的、戴著頭巾,做廚子打扮的男人,手中拖著一個巨大的蛇皮口袋。從那口袋的後面留下了長長的一道血跡,如同垂在他身後的尾巴。
而跟著這廚子一起走進來的人也並不陌生,就是這旅店的店老闆。他雙手都袖在了寬大的衣袖裡面,面上的眼睛都笑的眯成了一條縫,顯見得是心情非常好的模樣。
廚子一腳踹開了廚房的門,將手中的那個沉重的蛇皮袋朝著桌板上一扔,發出了非常大的一聲沉悶的聲響。有更多的血水因為這樣的擠壓的動作,所以從裡面被撞擊了出來,沿著桌面滴落,淅淅瀝瀝的留了滿地。
店老闆頓時就不高興了起來:“你又把好好的廚房給弄的髒兮兮的!”
廚子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只是那是一雙眼睛裡面卻流淌出來了無匹的兇光:“老闆你放心,我一會兒就會收拾乾淨的。”
他拍著自己的胸脯吹噓:“您就放心吧,你看我這灶上,哪一次不是弄的乾乾淨淨?就算是城衛軍來查,也絕對看不出什麼來。”
他說的大抵的確是實話,因為聽到他這樣說之後,那店老闆的面上雖然依舊是露出了些不虞的神色,但是確實沒有再針對此繼續說什麼了。
廚子“嘿嘿”一笑,將那個蛇皮口袋敞開,從裡面稀里嘩啦的倒出來了一大堆的東西——那些全部都非常明顯的能夠看出來,盡是屬於人類的殘肢,甚至還有一顆完整的頭顱。
“喲。”店老闆眼前一亮,探頭過來看了看,“很新鮮啊,你去哪裡進的貨?”
廚子咧嘴一笑,露出了八顆大牙:“我找了點關係,買的新鮮貨。”
商長殷站在房樑上,冷眼看全了下方發生的一切。當那一顆頭滾出來的時候,商長殷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繼續看下去。
於是,無論是店老闆也好,還是廚子也好,沒有誰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被人給直接摜到了地面上死死的按住,是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擺脫的可怕力道。
店老闆勉力的抬起眼來,發現那暗中發動了攻擊的敵人,居然是昨天才剛剛接入店裡的那位花錢如流水,一點也不吝惜的大金主。
“客人,您這是……?”看在那是一疊又一疊的錢的份兒上,店老闆並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起反擊,反倒是極為真誠的看著商長殷,試圖解除這當中可能存在的誤會。
“我問,你們回答。”商長殷俯身看著他們,冰冷的目光像是一柄抵在脖頸上的鋒銳的刀刃,彷彿隨時都有可能直接這樣一刀劃下去。
店老闆和廚子相互對視了一樣,從他們交匯的目光當中流露出了一種濃濃的不可思議來。
他們聽到了什麼?
這個少年,居然在威脅他們?
這可當真是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店老闆和出自當即就面露兇光。原本看在對方是一個大金主的份兒上,他們是不打算動這幾個人的;可是既然對方都自己這樣主動的給送上門來了,那麼再不加餐一下的話,都顯得有些不禮貌了。
他們幾乎是一瞬間從地面上猛的彈了起來,身體都在這個過程當中開始膨脹,長出了許許多多的與人類相去甚遠的——而明顯屬於“妖魔”的特徵,看上去猙獰而又可怕。
但是這注定是無用的掙扎,他們甚至都沒有看清楚那個少年是怎麼動作的,似乎只不過是唇角邊一個若有若無的寡淡的笑,以及那一雙宛若古井深潭一樣的,漆黑而又平靜的眼。
而下一刻,他們便像是兩隻被摔到了案板上,毫無掙扎能力的魚,除了彈跳幾下之外,再做不到其他的什麼。彷彿有某種看不見的、無形的力量降臨在了他們的身上,像是繩子那樣將他們任何可能的行動都限制禁錮。
那個少年平靜的走到了他們的身邊,蹲了下來,目光涼颼颼的落在了他們的身上。對方的手腕上戴著質地奇異的骨白色的骰子,足足有十八面,如今其中的某幾面似乎正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光芒。
“配合一點。”他說,“我不喜歡會給我帶來麻煩的、不聽話的東西。”
原本口中還在“嗚嗚”的叫著、身體也不斷的在地板上扭動掙扎的店老闆和廚子都猛的安靜了下來。
——如果不聽從對方的話,那麼一定會死的。直覺向著他們做出瞭如此的預警。
於是他們只能忙不迭的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聽話。
“你們是妖,還是魔?”
妖產生於人,魔誕生於仙。弄清楚他們的來歷,幾乎可以瞬間就判斷出如今整座玄武城的形式。
“我們是魔,大人。”廚子和店老闆都低下頭去,一副再配合不過的唯唯諾諾的模樣。
“玄武城中,為何不見仙人的存在?”商長殷又問。
店老闆大著膽子去看商長殷:“大人可是有好些年沒有來玄武城了?自五百年前開始,玄武城中星紀、玄枵、娵訾三樓皆空,再無仙人。”
這話若是傳出去,必然能夠引起可怕的巨大動盪。可偏生在玄武城當中,這似乎已經是一件司空見慣、甚至不被放在眼中特別重視和注意的事情。
商長殷的手指屈起,指關節在桌上敲了敲:“是麼?那這玄武城當中的仙人都去了哪裡?”
被詢問的兩隻魔的面上便都流露出來了一種無比古怪的神色。
“這、我們其實也不甚清楚……”店老闆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注意著商長殷的臉色,“……或許是都去填了靈臺吧?”
靈臺。
——而這玄武城當中,能夠被冠以“靈臺”之稱的,毫無疑問只有一個地方,那便是四象之一的玄武所棲息的那一方高臺。在進入玄武城的當日,商長殷還曾經在靈臺上短暫的停留過,並且見到了玄武的二相之一的靈蛇。
只是那個時候,就算是商長殷也沒有想到,在這靈臺之下,或許壓著千餘名的玄武城當中仙人的性命。
他隱約覺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那是隱藏在這玄武城當中的秘密,但是商長殷暫且還無法將其勘破。
於是他只能更緊的去逼問這兩隻魔:“為何要去填靈臺?玄武——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的發生而什麼都不做?”
兩隻魔便都笑了起來。
他們的笑容十分的詭譎,其中又似乎夾雜了幾分微妙的憐憫之意。
“這位大人。”店老闆斟酌著說,“您應當知道,我們這些魔是怎麼誕生的。”
總不過是仙人的慾念與墮落,從那當中有魔物悄然孕育。
可是如今,整座玄武城當中都已經再無仙人,那麼【魔】又該從何而來?
……不對。
這玄武城當中,可並非是“一位仙人”都沒有的。
如果一定要論起來的話,這玄武城當中是有仙人的。——並且還是非比尋常的、足夠強大和高貴的【仙人】。
彷彿是為了印證這驚世駭俗一般的猜想,只聽店老闆大笑了起來,聲音裡面帶著一種堪稱快意的報復般的語氣:“沒錯,誠如您所見,我等誕生於玄武的惡念!這玄武城中萬魔,皆由尊者而生!”
本該是守護城市的、最尊貴高潔的仙人,最後也是最堅固的屏障與依靠,卻搖身一變成為了站在對立面的敵人,是助紂為虐的幫兇——還有比這更讓人感到不可置信、絕望乃至於是信仰崩塌的事情嗎?
店老闆曾經見過不止一位仙人在這樣的現實的衝擊下心境失守,甚至是當場道心崩潰墮魔,成為了他們的同類。
那些仙人當中不乏比面前的少年模樣的仙人年長者、早已有聲名者、力量強大者,但是無一例外,全部都沒有能夠挺過這一關。
然而出乎店老闆的意料的是,他預想當中會出現的、面前的少年驚慌失措一類的景象並沒有發生。對方無論是面上還是眼底都是淡然的,彷彿即便是天在他的面前塌了下來,對方也可以依舊不動如山,沒有什麼能夠撼動他的心境。
“這樣。”店老闆聽見對方發出了不知道算是感慨還是喟嘆的聲音,只是其中唯獨沒有崩潰,彷彿世間萬物落在他的眼中皆不過尋常,“那麼,我就差不多都明白了。”
自從進入玄武城當中所見的種種疑點皆為散落的珠子,而從兩隻魔的口中問出的線索便是將珠子串起來的線,將這一切都全部給串了起來,將絕大多數的真相在商長殷的面前展開。
或許在這當中,還有一些小的細節沒有補充,不過那並不算多麼重要,已經不影響整體的大局了。
店老闆畢竟是能夠在這玄武城當中開黑店的魔,往來的行人見了不少,早就已經練了一身的察言觀色的功夫,以及對於危險的本能的預警。
而當商長殷這樣說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裡面像是有個什麼東西正在高頻的“滴滴”的響個不停,甚至是眼尖的看到了面前的少年正要抬手的動作。
在那電光火石之間,出於某種本能的、來自於求生欲的驅使,店老闆垂死病中驚坐起,朝著商長殷高聲驚呼:“等等,請您別動手!我還有用!”
幾乎是在他的話音響起的同一時間,有一道算不得輕柔的微風在他的面前險之又險的停了下來。店老闆嚥了咽口水,看到的是恰好懸停在自己眉心的、骨白色的匕首的刀尖。
顯然,但凡他剛剛沒有福至心靈的喊出那一句話,那麼現在一定已經被對方給直接消減了。
這……明明看起來是足夠霽月光風的少年仙者,怎麼動起手來這麼沒聲沒息的,而且殺心這麼重啊?
店老闆在心頭暗暗腹誹了一句,但面上仍是努力的掛上了自己最為燦爛的笑容,討好的同商長殷道:“小人知道一條路……”
“可以在暗地裡,直通靈臺基座。”
第118章 長生道(四十二)
任何看上去再詭譎可怖、堅不可摧的防線,一旦從內部就開始被摧毀的話,那麼速度向來都是極快的。
——而就算是將這一點換到這雲天仙城當中,也左不過是一樣的道理。
有了店老闆這個內鬼專供,商長殷非常順利的、沒有引起絲毫注意的,透過一條幽仄、陰暗的地下小道,進入了那靈臺當中。
店老闆連一句大氣都不敢喘。
因為就在進入通道之前,商長殷才剛剛面上笑意盈盈的在他面前,將那已然“無用”的廚子給一刀直接斬了。妖在手上和死亡的時候,會像是人類一樣流出鮮血,也能夠看到被撕裂的肌理,但是魔可就不一樣了。
他們的身上如果出現傷口的話,那麼從傷口當中所流淌出來的將不會是鮮血,而是絲絲縷縷的黑色的煙霧。廚子就這樣在店老闆的面前之,以被扎入心口的那一把骨白色的匕首為中心,不過是幾個呼吸間的功夫便徹底的消散掉了,面上甚至還殘留著根本來不及抹去的驚恐。
那種驚恐彷彿是在店老闆的腦海當中被凝固住了,時時刻刻都有如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的懸在他的頭頂,讓店老闆根本不敢放下心神來。
如果不能讓面前這個看起來狀似無害的少年滿意的話,那麼他也一定會像是廚子一樣,被不由分說的殺死的。
店老闆無比清楚的認識到了這一點,並正因為此而無比的賣力。
這一條路當然算不得短,因此在前行的過程當中,商長殷也會時不時的詢問店老闆一些問題,而當然也會得到對方誠惶誠恐的回答。
於是,玄武城如今的情況,便也就逐漸的在商長殷的面前徐徐展開。
靈臺並非是一開始就存在於玄武城當中的,而是最近的幾百年裡面才被修築出來、以供靈蛇在其上棲息。而與之伴隨的,一個算是在仙與魔當中半公開的秘密是——玄武半步墮魔。
店老闆是誕生時間算不得短的大魔,因此也能夠清楚的記得那日所發生的事情。無聲的鐘響蕩起波紋,傳遍了整片海底。
那一日仙人頓首,千萬水族同悲,星紀、玄枵、娵訾三樓明珠皆暗,彷彿象徵著這裡不再是往日的樂園。
也便是在同一天,千丈高的靈臺拔地而起。不需要任何的人的號召與動員,一位又一位來自玄武城、來自這三樓的仙人懷抱著必死的信念獻祭己身,仙人遺骨壘鑄了無法離開的靈臺。
那是他們為玄武城爭取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是他們能夠幫助玄武尊者做的一切。玄武兩相一體,半步墮魔仍有擺脫困囿重回正途的可能……只要情況能夠不繼續的惡化下去。
而玄武城的仙人們所做的一切,便是孤擲一注的以己身去化作那唯一的枷鎖。
只是來自半步墮魔的玄武的惡念仍舊是在不斷的成長,並且從中孕育出了無數的魔。沒有了仙人、也沒有了玄武尊者的玄武城無疑是被圈養起來毫無抵抗之力的獵物,在看似平和的、凡人毫無所覺的表面下,有無數的暗潮在其中翻湧,隨時都有可能掀起巨浪滔天。
但因為玄武城的所在太過於特殊,位於深海之下,平日裡本就少有外人前來——再加上朱雀隕落,燭龍自顧不暇,白虎那邊也不知為何沒有注意到,以至於玄武城的情況一直都隱而不發,有如一顆被深埋下去的雷。
他們如今其實已經進入了靈臺的下方,靈蛇就在頭頂千丈遠的高臺上盤繞著。或許是因為這裡是深埋入地底、而非暴露在地面上給人看的部分,因此也就沒有費心的去做什麼偽裝。
於是入目所及都是森森白骨,因為長久的泡在水中而導致表面顯得有些過分的光滑。
商長殷將手指輕輕的覆在離自己最近的一根白骨上。指下的骨帶著些微的涼意,看上去像是什麼質地絕佳的玉——想來也是,這畢竟是仙人的遺骨,自然與尋常有所不同。便是從上面敲下一小塊兒來,當做是什麼寶物拿出去,想來也足以糊弄到不少人。
而就在商長殷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的時候,他微微一愣。
有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而商長殷觀察自己身邊的店老闆,對方似乎是對此毫無所覺——顯然,那聲音只有他能夠聽到。
商長殷想了想,將手從白骨上收了回來。那聲音立刻就消失了,恍若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這些仙人的遺骨,似乎是想要向他傳遞什麼資訊。
商長殷於是又將手重新放了回去。那聲音便再一次的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