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未有分毫變化,實則早已滿身冷汗。
趙聲閣望向靶心確認環數,兩人視線交錯了千萬分之一秒,意味晦澀難明。
陳挽驚飛的心更驚。
他幾乎可以確定,這是趙聲閣的警告。
雖然不至於是他那點不可告人的心思敗露,但也一定是他哪裡讓趙聲閣覺得不舒服、過界了。
陳挽腦中迅速運轉逐一覆盤,揣測趙聲閣警告的是什麼。
但他自認為掩藏得還算密實,就連卓智軒都經常說我都懷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他,那就證明,他的演技應該沒有那麼拙劣的。
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
陳挽想不通。
倒不是在乎趙聲閣怎麼看他。
對於陳挽而言,他自己在趙聲閣眼中是個怎麼樣的人,並不是太重要,反正從來也沒有過要怎麼樣,他最好就是個存在感為零的路人甲。
這樣才方便他要做的事,不招人耳目,不驚動對方本人。
陳挽定定站在原地,思考,他的存在是不是已令趙聲閣困擾。
如果是,那就南轅北轍了。
本來他所做的一切的出發點是想讓對方能過得更輕鬆,如果他本人變成了對方不順眼不順心的存在,那實在沒有必要。
這是在給人添堵。
暗戀要講禮貌,暗戀有其基本法。
不驚動本人是底線,悄無聲息是原則。
沒理由、也不應該要趙聲閣去承受他感情帶來的一丁點影響。
他做錯了,陳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心徹底沉到了海溝。
結束的時候,他先換了衣服出去,在草坪邊上等其他人。
海市的天氣愛變臉,上一秒日頭金光四射,一朵雲飄過來,又變得陰沉沉。
陳挽看了會兒手機,走到大路邊,跟在一個扛著蛇皮袋的男仔身後,幫忙撿起幾個掉出來的空瓶。
小孩嚇一跳,回過頭來,說謝謝。
他面龐被曬得潮紅,只有一雙眼睛格外黝黑,整個人流著大汗,目光很怯,這一片是不讓人拾荒的,怕衝撞了貴人,他是穿過了公路偷偷摸摸進來的,因為在允許拾荒的路段他根本搶不到。
小孩怕驚動安保,背上蛇皮袋就走。
“等一下。”陳挽開啟瓶蓋把紅茶喝完,瓶子遞給他。
少年遲疑著打量他,陳挽又把空瓶子往他的方向遞了遞,小孩兒才露出一點靦腆的笑,很小聲地又說了一次謝謝。
陳挽太清楚他害怕什麼,注視著他,不知道在看向什麼,溫聲說:“沒事,他們不會來這邊。”
小孩有點不好意思,陳挽看了看他滿當當的蛇皮袋,提議:“把瓶子踩扁會不會裝得更多?”
“咩也?”
他不會說普通話,陳挽就同他說粵語,從他的蛇皮袋裡拿出一個示範,踩扁,疊加,捆綁,動作嫻熟,一氣呵成。
小孩看傻了,陳挽說:“一起?”
小孩加入動手的行列,解決蛇皮袋裡剩下的瓶子。
陳挽跟他閒聊:“你一般都在哪裡找?”
小小聲地:“東洋街。”
陳挽將所有瓶子捆成一摞:“那邊不太好找是不是?”
“系。”小孩很沮喪。
“那你往黃大仙公園方向走幾百米,廟街的後巷有個小門洞,你應該能鑽進去,邵公館的保安不會巡邏到那裡。”
小孩看了他一眼,覺得這樣派頭這般氣質的人向自己傳授拾荒經驗非常違和……詭異,不太相信:“你怎麼知道?”
陳挽笑笑:“你自己去一次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哦。”
“上學了嗎?”
“嗯。”
“累嗎,又上學又撿瓶子。”
小孩點頭。
陳挽的褲腳蹭了灰塵,他彎下腰拂乾淨,就這麼蹲在馬路邊上,平視小孩:“你要不試試把它當成額外的尋寶遊戲。”
“尋寶遊戲?我可以尋到什麼?”
陳挽在看他,也不是在看他,輕聲說:“我不知道,這個要你自己去找,每個人尋到的東西都不同。”
小孩有了點興趣,說:“好。”
陳挽幫他紮好蛇皮袋口,動作嫻熟利落,彷彿做過千百次,囑咐:“這些量夠去回收站稱一次了,每次不要攢得太多,也不要等到天黑再去。”
晚上會被壓價,還有老油子等著不勞而獲去偷搶別人的果實。
大門開了,有人走出來,小孩怕捱罵,不捨看了陳挽一眼,匆匆扛著沉甸甸的蛇皮袋走了,回了兩次頭,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什麼。
出來的人是秦兆霆,走到陳挽身邊,問:“是乞討的小鬼嗎?”他解釋道,“已經叫人加巡了,但防不勝防。”
陳挽沒發表評論,轉了個話題。
身後二樓,最裡頭一間更衣室窗前站著趙聲閣,一邊低頭看樓下光景一邊解下護腕。
秦兆霆不知同陳挽說到什麼,笑意盎然,還搭了下肩。
陳挽也是笑著的,對秦兆霆的笑和對撿破爛小孩兒的笑有非常細微的區別。
二樓不至於能看清,但趙聲閣洞察力過於敏銳。
眾人換完衣服陸續出來,說著話一同往停車場走,走到一半,陳挽停了下來,說自己落了東西,回去拿,讓大家先去不用等。
他低著頭往回走,手握得很緊。
不該管的,他都已經下定決心不管了。
天下可憐人那麼多,他陳挽也活得戰戰兢兢,當不了救世主。
但是。
小孩拖著比超負荷的蛇皮袋走得很慢,陳挽很快就追上了人。
小孩兒滿臉防備地回過頭,陳挽笑了笑,說:“系我啊。”
對方眼睛亮了一瞬,陳挽瞄了眼他磨到出血的腳趾,說:“家裡有電話嗎?或者,平時怎麼可以聯絡到你?”
小孩兒搖搖頭,說了個黃大仙公園附近的地址,是他的一個小據點,沒人知道。
陳挽沒多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說好:“腳回去包紮一下,我們下次見。”
小孩兒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夕陽為年輕的男人鍍了一層溫柔聖潔的金邊,他像神一樣從天而降,又漸漸走遠消失。
陳挽到的時候只剩下東道主身邊的位置了。
一群公子哥平日吃多了山珍,秦兆霆今日特意準備了一些地道的家常粵菜換換口味。
就連飯後甜點都是鑼昌灣街邊小販才賣的缽仔糕。
許多種口味,紅豆、椰子、鳳梨。
這些人吃缽仔糕也就吃個情懷,畢竟是童年時代風靡海市的零口。
大魚大肉前,清爽的甜點竟意外受歡迎,盤子裡剩最後一個的時候,趙聲閣和秦兆霆同時舉起了筷子。
場面瞬時幾分微妙。
譚又明歪在沈宗年邊上,一雙看好戲的眼睛都快發光了。
這也不是再上一盤的事,就是這麼個當下的事兒。
他人蔫兒壞,就愛看人尷尬,秦兆霆尷尬或是趙聲閣尷尬,應該都挺好看的,他長這麼大還沒見過趙聲閣尷尬呢。
可惜他好戲沒看成,有陳挽在的地方,實在很難尷尬起來。
陳挽問秦兆霆要不要吃他那一份。
缽仔糕都是單獨裝的,服務員放他面前後陳挽就沒動過。
秦兆霆性子隨和,陳挽剛好坐他旁邊,順口就問了,畢竟,也不可能讓趙聲閣吃別人的東西。
秦兆霆問:“你不吃?”
趙聲閣看到那雙微彎的眼睛投向秦兆霆,彬彬有禮說自己吃飽了,秦先生願意幫忙解決掉最好不過,不然浪費了。
陳挽不愛吃缽仔糕,大少爺們吃慣了山珍海味,它是調劑口味的新鮮玩意兒,但對陳挽算不上什麼好的回憶。
彼時宋清妙將他藏在十平不到的唐樓,無人看管,貧民窟魚龍混雜,被欺凌是家常便飯。
大孩子會把宋清妙留下的缽仔糕扔到狗洞,讓陳挽跟狗搶食,或是踩髒了幾個人按住他的頭逼他吃下去……
再甜的缽仔糕到了陳挽的嘴裡都能嚐出一股苦味。
譚又明好戲沒看成,遺憾地擺弄沈宗年的手機。
盤中最後那隻缽仔糕最終落到趙聲閣碗裡,不過他也只咬了一口。
對趙聲閣好是刻在陳挽骨子的意念,看對方沒吃多少,他下意識就拿起桂花籽,想說加這個試試,但拿到一半才馬上又想起來他現在不應該再這樣做了,就沒有遞出去。
譚又明斜眼看趙聲閣:“又怎麼?”
趙聲閣看了一眼秦兆霆,放下筷子,靠著椅背,評價:“不過如此。”
陳挽怔了一下,垂下眼,放下桂花籽,秦兆霆直接從他手中接過,問:“這是什麼?”
陳挽展露出一個誰也看不出來異常的笑容:“蜂蜜釀過的桂花籽,灑在缽仔糕上吃的。”
秦兆霆問:“直接加?放多少?能幫我弄一下嗎?”
陳挽機械地把自己那份缽仔糕拿過來,加了少量,放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