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挽心跳驟升,到達一個不可抑制的頻率,眸心裡的海水和夜星都退了潮,只剩下一個垂眸的趙聲閣。
罪魁禍首依然鎮定無比,倏然抬眼,眸心墨黑,驚動陳挽眸心的水波。
那種自上而下的目光叫人極有壓力,陳挽的手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就在海風快要把搖曳的火光吹滅時,趙聲閣忽然抬手扶了一下陳挽的手,問:“抖什麼?”
第16章 咁鬼靚
陳挽的心都跳出來了。
“沒有。”他看起來仍然是鎮定的。
手心護著的火光在夜色中搖曳,在無邊的漆黑中跳動,像船下靜水深流暗潮洶湧的海浪,把這靜謐的、彼此對視的十秒定格成一幅濃稠的、湛藍色的畫。
趙聲閣表情似是有些嘲笑,直接從他那隻手裡順走了打火機,煙在他們無聲的對視中已經滅了,他低頭蹙著眉心自己重新點燃。
海風把他的襯衫吹得獵獵作響,勾勒出高大優越的身形,頭髮有些凌亂,站在欄杆邊上像九十年代某部香港影片裡狂傲不羈不可一世的大明星。
頂,咁鬼靚,陳挽面無表情地想,不過他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彬彬有禮往後退半步,將距離拉到一個安全的維度。
但沒有用。
趙聲閣咬著煙,有很淡的香氣,陳挽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像致命的迷迭香,擾得他心亂神迷,魂飛魄散。
對方手裡把玩著陳挽的打火機,甚至還拿到眼前仔細打量了幾眼,不太有還給他的意思。
私產被無故沒收,陳挽一句多的為什麼都沒有,只是暗地後悔沒隨身帶個更貴更好一點的。
一個卡地亞,未免太委屈趙聲閣。
趙聲閣點完了煙也不理他,雙肘撐在欄杆上氣定神閒地看夜海。
陳挽還在想自己是不是該走了,秦兆霆就出來了,笑道:“到處找不著人,原來你倆在這兒呢。”
這話說得跟他們約好出來偷閒似的,陳挽笑笑,坦然道:“來醒醒腦,恰巧碰見趙先生。”
他的語氣非常客氣,完全不給人造成他和趙聲閣很熟的誤會。
只有在單獨面對趙聲閣的時候,陳挽才會產生微不可察的波動,那些細微的破綻會讓他整個人顯得生動些許,不那麼假。
但一旦到有外人的場合,他的意識和身體會替他自動切換成無懈可擊的標準正規化,微笑面具漂亮得體,叫人挑不出錯來。
秦兆霆眼中玩味的笑意濃了幾分,說:“休息夠了就回來吧,又明到處催人上桌呢。”
開牌的時辰是算好的,子時一過,下半場又要開始了。
陳挽抬步想進去,趙聲閣淡淡說:“急什麼,煙都不讓人抽完?”
“……”陳挽就又被釘在了原地。
其實趙聲閣說話不嚴厲,但身份和手段讓他的一言一行都帶著極盛的氣場,越平和越叫人敬畏。
秦兆霆挑了挑眉:“時辰過了不吉利吧。”
出海很講究些風水,賭桌上的文章就更多,座位朝向、吉時良辰。
趙聲閣才不管這些,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是可以藐視風水的,他就這麼穩穩立在那兒不動,像洋麵上的一座冰山,鯨群卻步,航船讓道。
他這樣說,秦兆霆也不走,都不說話。
“……”
陳挽又拿出那派和和氣氣的笑容,和稀泥道:“趙先生今晚拿的彩頭太多,這是要給大家留點運氣呢。”
秦兆霆直接轉頭望向他:“那陳生呢?”
趙聲閣也望向陳挽。
一個催人走,一個不讓走。
陳挽不會得罪秦兆霆,但他想偏著趙聲閣:“我在這接一接趙先生的好運氣,待會兒咱們牌桌上看靈不靈,怎麼樣?”
他都這麼說了,秦兆霆也笑:“好,那待會兒咱們就看看靈不靈。”
看不出趙聲閣對這個回答滿意與否,他就這麼倚在欄杆邊不緊不慢抽完那支菸,又看了會兒海,歪著頭,很放鬆的樣子。
陳挽就安靜地站在他旁邊等。
下半場,大家都越加興奮,陳挽剛都放出話要接趙聲閣的好彩頭了,自然不能輸,但他會做人,贏了幾局後就又開始藏拙,還提前把話說圓——趙先生的好彩頭很忠誠,別人分不走,他有幸接得一點點,現在算是用完了。
秦兆霆聽了都挑不出他的錯,大笑。
陳挽願意輸,大家也樂得承他的情,一個勁兒贏他。
錢不錢的倒是其次,主要是個彩頭,海市的生意人很看重這個。
但少爺們玩起來是沒個分寸的,一個兩個對錢根本沒有概念,到後頭幾局,有人賭癮大作上了頭,像那些大聲勸酒的醉鬼一般,起鬨讓陳挽把手上的表也脫下來。
只玩兒錢有什麼意思,錢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根本不值錢。
陳挽手上的倒也不是什麼名錶,但戴很多年了,貼身私人物品,脫表這個動作在賭桌上到底多少帶點屈辱意味,這局他不打算再放水。
讓人知道你的底線,這是九歲的陳挽在小欖山學到的第一課。
一群人嘰嘰呱呱,趙聲閣被吵得不行,撩起眼皮,懶洋洋把所有牌碼一推,說他坐莊。
足金牌碼嘩啦巨響,大家都看過來,紛紛說要跟莊。
趙聲閣攤攤手,請便的意思。
桌上一共四個人,對面兩家上一輪已經結對,這輪是要打對家的,不能跟,剩下的陳挽,可以跟趙聲閣,也可以自己立一個莊。
趙聲閣半天沒聽見人吱聲,沒抬頭,隨口問:“你跟不跟?”
陳挽愣了一下,他本來沒打算跟的,他手上的碼都沒剩多少了,跟也幫不到趙聲閣什麼,但是他不會在這麼多人面前拒絕趙聲閣,就說跟。
桌下的人跟無所謂,但是上了桌就不一樣,趙聲閣直接點名,語氣和平淡,話卻強勢直接:“陳挽,我玩就要贏。”
陳挽彷彿一瞬間回到十年前他還在小欖山裡的那個夏天。
他從善如流,微微一笑,比了個“請”的手勢,紳士縱容又胸有成竹:“當然。”
聰明人作上下家是強強聯手,陳挽和趙聲閣,兩個人心眼加起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彼此心照不宣大開殺戒。
抽牌時依此指尖不經意觸到,如電流過,一瞬,又各自移開。
出牌好似調情,彼此預判,你追我跟,作戲反殺,相互掩飾,惹得旁人羨煞,嘆他們珠聯璧合,天生一家。
陳挽是萬不敢受這樣的捧誇的,這海市誰敢說自己和趙聲閣是一家,他客客氣氣自謙,說是趙先生慷慨,他沾了運氣才分到一杯羹湯。
牌桌上旁的人都紅眼羨煞,只得陳挽暗自苦笑,趙聲閣的莊不是那麼好跟的,他心思莫測,出牌邪性,瘋起來連自己人的牌都吃。
反正他牌碼足,根本不在乎這一張兩張蝦兵蟹將。
趙聲閣自己是盡興了,苦的是陳挽,沒點過硬的心理素質接不住他的牌。
趙聲閣人壞,他一直摸不清陳挽的套路,所以也不想讓陳挽摸清他的。
陳挽不是無懈可擊麼,他就打他一個滿身破綻。
在陳挽快要被下家吃牌的時候,他又跟救世的菩薩似的閃身一現,如狡貓逗鼠,是進是退,是輸是贏,是生是死,全憑他心意。
打到後面陳挽腦細胞都有點不夠用了,但也覺得很值,因為他感覺趙聲閣打得還挺高興的。
趙聲閣兩副牌,一副要了角西大廈的地,一副索了盛天地的樓。
對面人臉色已經有點不行了,陳挽心裡直想笑。
跟趙聲閣的莊,燒腦是真,爽也是真的爽,是思維高速運轉的火花閃電,明槍暗箭過招後又當彼此的強大後盾,棋逢對手針鋒相對又一致對外的酣暢淋漓,腎上腺素飆升後淋漓盡致的痛快幾乎讓陳挽腦內高潮。
夜越深,航船入海的更深處。
趙聲閣咬著煙,沒點,低頭掃了眼手上新分到的牌,隨手抽出張黑桃,陳挽眼疾手快跟喂一張方塊a,下家還來不及算,趙聲閣就直接踩著陳挽搭的橋遞一張“皇后”,語氣挺禮貌跟那人說:“我要瓊西莊園。”
他好客氣,跟人商量似的。
對家立馬臉色微變——是方才那個讓陳挽脫手錶的人。
他苦哈哈的,猶豫是否要釜底抽薪“拋底”,陳挽就馬上放出自己手裡剩下的最大的梅花k鎮住“國王”,配合趙聲閣的同花。
趙聲閣想要的,陳挽都盡全力去爭取。
兩人各出各的牌,不看彼此,沒有交流,各司其職,各守其位,手起刀落,賭桌惡煞,謀財害命。
至此,一錘定音。
有趙聲閣在,陳挽放開了打也贏了不少,手錶自然是仍安安分分在他手腕上住下了。
有人試探著開玩笑說跟他換望春角商行的一間鋪面,陳挽圓滑地婉拒了。
那鋪面不大,位置也算不上特別好,可那是前一局趙聲閣造勢贏下的,牌剛好到陳挽這,所以歸他了。
雖然趙聲閣只是順手,無意為之,不過陳挽打算擅自把這當做趙聲閣送他的。
賭桌一直開到一點過才收,陳挽贏了不少,請大家吃夜宵。
卓智軒同他一起去點單,問他剛才最後一局做什麼不拿趙聲閣那張騎士牌。
趙聲閣和沈宗年這些人在外面從來不下騎士牌的。
“暴殄天物,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看直眼了。”
騎士牌,風月場的慣例,得了誰的騎士牌就可以向誰提請求。
這是生意場上的人情往來,賭場也講信義和情誼,許多人的合作都是在牌桌上敲成的,跟酒桌文化一個道理。
陳挽搖頭:“不合適。”
太曖昧了。
騎士牌也分不同,最後剩的那張是紅桃k,在外邊玩兒的都懂,賭場女郎常用的牌,多多少少有些性暗示,不合適。
退一萬步來講,放在他身上那也是順杆上爬攀關係。
卓智軒翻白眼:“你想太多了,趙聲閣根本不會當回事。”
他們在外面玩這些都玩得多了,真要一件件清清楚楚地計較那沒完了,況且生意場上的這一套套就是為了拉扯人情的,酒桌文化牌桌文化無非如此,自小浸淫官場文化的卓智軒深諳此道,譚又明趙聲閣們就更是。
“但我會當回事,”陳挽停下來,轉過頭看他,平靜眼神中帶著幽暗的偏執,“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也不搞曖昧。”
陳挽很堅定,拍拍他的肩,舉了一個不那麼恰當也根本不可能的比喻以顯示自己的決心:“當炮友都不搞曖昧。”不知道這樣說卓智軒能不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