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算是要求,展市長微微愣了愣,同意了。
在傍晚的雨中,展市長的轎車一路通暢地駛入了摩區廣場,工作人員在廣場角落為喬抒白預留了一個位置。
那位置很高,可以俯瞰整片廣場。
展市長安排了兩名保鏢型勞工體,站在喬抒白左右,其中一人為他撐起了一柄巨大的黑色膠傘,將朦朧的雨水擋在喬抒白的世界之外。
他仍然感到孤獨,面前烏泱泱的人群擠著嚷著,有人舉著旗,急切地喊著展慎之的名字。
七點鐘時,臺上亮起來,演講臺支起透明的防護盾,喬抒白看見展慎之並沒有穿正式的西裝,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在冷風裡走上臺,很親民的樣子。
兩個多月來,喬抒白第一次見到了不是在鏡頭裡的展慎之,在現場見證他的成功,見證自己的失敗。
展慎之的演講是如此振奮人心,喬抒白也激動地鼓起了掌,他把手拍得生疼,和臺下歡呼的摩區人一樣,一直也不停,祝賀展慎之邁出遠大前程的第一步,祝他在摩墨斯區大展宏圖,哀悼自己的夢想又破裂一個,哀悼自己曲折的人生,最後又哀悼展慎之,倒了大黴被他纏上,被他這樣一個人。沒有親人,無所事事,缺乏道德,又長生不老。
第三部 流亡之年
第59章 神的跡象
喬抒白認為新教民真正的主在他的二十歲開始庇護著他,神蹟在他的身上顯現了。
關於這個想法,今年春天以來,他對金金和安德烈提起了幾次。
(金金從藝術學校畢業後,來喬抒白和安德烈這兒住了幾天,認為喬抒白受安德烈影響,飲食起居過於不健康,便決定先為喬抒白工作,替他安排日常事務,陪著他們生活一段時間。)
喬抒白在新教民區異常忙碌,常涉險境,情緒起伏也大,難得心情好些,吹噓一下自己的天賜好運,金金當然是順著他:“我也這麼覺得,我們去年一整年都很順呢!”
安德烈則並不買賬:“我是無神論者。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當然有,首先是關於他的事業。
在先前的大部分日子裡,喬抒白沒有事業可言,他總是微小得可憐,如同螻蟻一般,成日被人呼來喚去。
然而進入新教民區十幾個月,從陳霖的空降私人秘書到公司的二把手,一切都進行得前所未有的順利。
這不只需要市政廳的支援、喬抒白自己的努力,也得有些奇妙的好運氣。
例如喬抒白剛來新教民區時,何褚曾花重金買喬抒白的行蹤,使得喬抒白只能在安保良好的別墅中被迫禁足。然而每一次,接下了何褚委任的人,無論名聲如何,最終都會離奇地放棄任務,打道回府,傷不到喬抒白分毫。
又有半年前,陳霖主售非法致幻劑的幾個手下,因生意被壓縮,對喬抒白極為不滿,密謀在公司的週年慶典上,對喬抒白動手。
然而,他們帶著槍械前來慶典的路上,竟恰好遇見新教民區警局的新任局長帶隊與軍區的聯合抽查,因抗檢起了衝突,被荷槍實彈的警長和官兵們直接帶了回去。
雖有幾個受邀嘉賓失聯,未能出席,但公司十週年慶舉辦得空前成功,散場後,弟弟接到警方的電話。
弟弟自然是表示不會交保釋金,他們支援警局的一切行動,手下犯了事,絕不縱容包庇。
如此這般,在主的庇護下,以及市政廳的扶持下,喬抒白成為了新教民區幕後的話事者。
何褚雖對他的叛逃懷恨,卻漸漸不再執著於威脅他的生命,因為他在摩區作威作福的好日子隨著展慎之的上任而難過了起來,已無暇他顧。
展慎之對摩區大刀闊斧的改革,確實與他的競選口號十分相符。整治摩區的治安,搜查非法勞工製造機構,關停賭場,由於身份特殊,從前區長不敢做的事,展慎之都可以做。何褚的地下生意受到了很大影響,在暗地裡搞過幾次鬼,只是展慎之的呼聲太高,與摩區居民之間並無矛盾,何褚的小動作也輕而易舉便被鎮壓了。
據老闆娘說,現在的摩區同以前相比,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
她總是問喬抒白什麼時候回摩區看看,喬抒白卻答不上來。
由於許多原因,喬抒白的性格愈發敏感多疑,行事不顧情面,善變又睚眥必報,常被從前陳霖的下屬形容為陰森、怪異、冷血形容。
他很少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中,越來越不喜歡出門,永遠覺得地位不夠穩固,身份不夠完美,好像生活越是過下去,不自信和猶豫就越多了起來。
喬抒白不清楚展慎之格式化後,會記得多少自己騙他的事,恰好喬抒白最多的就是時間,就想等壞印象消減些,再見面。
然而喬抒白又實在很想他,還忍不住像跟蹤狂似的找人拍攝他,也叫安德烈在網上和摩區的記者們買下所有有展慎之出現的現場照片影片,照片列印成冊,存在家裡翻閱。
或許是因為喬抒白比想象中聽話,市政廳對他很滿意,展市長對喬抒白對展慎之近乎病態的追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知曉,倒並未阻止過。
新的變數,發生在喬抒白二十一歲的冬末春初。
二月底,喬抒白從廖遠山處得知了一個訊息:何褚關停了最後的幾間賭場,打算去馬士島區養老了。
廖遠山半年前便因為勞工體制造廠停業而離職,他本已小有資產,退休生活過得還不錯,想來新教民區置產,便透過陸醫生和喬抒白聯絡上了。
“何褚身邊只剩了個曾茂,應該騷擾不了你了,”廖遠山告訴喬抒白,問他,“什麼時候回摩區看看?”
當時喬抒白並未迴應,然而沒過幾天,他便收到了一封請柬,由摩墨斯區的孤兒特設學校校委會發來,稱他現在是學校的知名校友,邀請他來參加一年一度的校慶和慈善募捐晚宴。
喬抒白本不欲現身,只想捐一筆錢了事,但在摩區公佈的區長公開行程中,赫然看見三月九日,展慎之也將參加晚宴的訊息,他便難以避免地動了心。
他想來想去,總是下不了決心,拐彎抹角地問金金:“我三月九日有什麼事嗎?”
金金確認了日程,說沒有,他便又問:“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參加孤兒特設學校的慈善募捐晚宴?”
“你要去嗎?”金金有些懷疑地看他,“你願意出門了嗎?”
喬抒白不說話。
金金想了一會兒,說:“那我們一起去吧。”看喬抒白不言不語,她又像什麼都明白一樣笑了:“你陪我去吧,好嗎?白白。”
行程就是這樣確定了下來。
為了參加晚宴,喬抒白訂做了幾身新的衣服,他沒想好該用什麼形象出現在展慎之面前,早上起來洗了澡,在更衣室待了好久,也不知該選哪套。
總覺得這套太隆重,那套有太不正式。
喬抒白不算什麼注重形象的人,又不喜歡出席重大場合,平時衣著隨意,替弟弟處理不聽話的手下,或者替市政廳幹些髒活,衣服濺滿血也不覺得噁心,洗一洗繼續穿,現在照著鏡子,卻對自己哪裡都不滿意。
身材太瘦小,面色也太蒼白,頭髮太長,後悔沒有再叫髮型師剪短一些。
等到金金催了他好幾次,他才拿起離自己最近的黑色西服套裝,急急忙忙換上了,和金金走下樓,又很不好意思地問她:“金金,你有沒有香水給我噴一下。”
被金金笑話了半天。
因為喬抒白出門磨蹭,抵達慈善募捐晚宴的現場時,人都差不多落座了。
禮儀小姐引他們在靠近舞臺的一桌坐下,孤兒特設學校的校長上臺,致辭感謝了到場的嘉賓。
喬抒白這桌是傑出校友,他一個也不認識,左顧右盼地看了半天,猛然發現想找的人竟在自己正對面的另一桌。
對方比桌上其餘人高一些,在微暗的晚宴廳也英俊得很顯眼,穿著白色的襯衫,眉眼深刻,神情鬆弛,背一慣挺得很直,微抬起頭,看校長致辭。
自就職儀式結束,喬抒白有十五個月沒來摩區,也有十五個月沒見過展慎之,突然這樣近距離地見到,腦袋和心中都空了一下,彷彿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不由自主地,貪婪而不講禮儀地緊緊盯住展慎之的臉,描繪著他的面孔。
警惕的前展警官很快就察覺他的目光,朝他看來,他只好畏縮地垂下了眼,靠近金金,沒話找話地問:“你餓不餓?”
金金朝他投來怪異的眼神:“你餓啦?”
喬抒白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校長致辭結束後,便是上半場的拍賣環節,第一件拍品是孤兒特設學校學生製作的玻璃藝術品。
喬抒白看見展慎之舉了一次牌,而後由與喬抒白同桌的一對夫妻拍得。
工作人員前來確認資訊,喬抒白聽見太太說,他們想將這件藝術品送給展慎之,作為對展區長治理摩區治安的感謝禮。
喬抒白意外之餘,又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心想別人可以送,他也要送,混在人堆裡,一定不會發現,看了看桌上的手冊,便立刻決定拍下第二件“兒童笑臉相片集”。
喬抒白要拍的決心大,舉牌快得毫不猶豫,很快便無人與他競爭,順利地拍下來,也學著那對夫妻,悄悄對工作人員說,要送展慎之。
然而尷尬的是,在他說完沒多久,負責那對夫妻的工作人員走了回來,告訴他們,展先生婉言拒絕了他們的禮物。
那對夫妻稍稍失落地接受了結果,喬抒白覺得自己要比他們難受得多,懷疑自己大概深居簡出太久,總在幹些髒活,脫離正常世界太久,想趁亂送禮物,都送得不得體。
他瞥見工作人員又靠近展慎之,不想接受失敗的結果,假裝去洗手間,走出了宴會廳。
宴會廳是體育館臨時改造得,廳外的走廊已重新修過,不再是他上學時破破爛爛的樣子。
喬抒白在走廊上休息,看著牆上的科學家人物像發呆,考慮把金金叫出來,想要趕緊回家時,身後突然傳來聲音。
“謝謝你送的畫冊。”他回頭,看見展慎之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對他露出官方與禮貌的微笑。
喬抒白微微愣了愣,下意識也對他笑了笑,“展哥”兩個字堵在唇邊,最後說:“謝我的話要收下。”
展慎之點點頭,問他:“收下就行嗎?”好像和一個不熟的人開輕鬆的玩笑。
喬抒白今天怯場,優柔寡斷,但他永遠是個會抓住機會的人,幾乎沒有思考,便立刻說:“可不可以有別的要求?”
展慎之的眼神添進了深意,也像在評估他,詢問:“什麼要求?”
“可不可以和我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喬抒白說完,看見展慎之沒猶豫地點頭,只恨自己沒有申請新的號碼,只能硬著頭皮加了一句,“也不是交換……是這樣的,你可能要把我從防騷擾名單裡放出來。”
第60章 另一次晚餐拍賣
話音未落,看見展慎之沒馬上說話,像在消化他言語裡的資訊,喬抒白立刻覺得尷尬無措、度秒如年,很想讓時間倒流,他重新說。
就厚著臉皮問展慎之要個號碼,回新教民區就換號發訊息過去,怎麼都比這強。
幸好這時,宴會廳裡有一名中年男子走出來,他看見展慎之,走過來問候,拯救了令喬抒白難捱的冷場。
男子似乎是個摩區的一位行政官員,有部門裡的事要和展慎之談,簡單說了幾句,忽然看了喬抒白一眼,像暗示他馬上要說到政府機密,請無關人士主動迴避。
喬抒白不是不會看臉色的人,也覺得再待下去有些自找沒趣,決定先回宴會廳,剛邁了一步,就被正在傾聽中年男子說話的展慎之抬手輕擋了一下。
展慎之的手輕搭在喬抒白的手肘上,把喬抒白擋回去,他就很講禮儀地把手放下了。
喬抒白愣了愣,抬起頭,展慎之沒有看他,一邊與告訴男子“您繼續”,一邊把一件微涼的東西塞進他手裡。
他的手指碰到喬抒白的手心,比喬抒白熱一些,很乾燥,碰一下就離開,只是簡單的塞東西,沒什麼其他的含義。
喬抒白低下頭,發現展慎之給自己的是他的手機,已經解了鎖,螢幕亮著。
展慎之才微微轉頭,低聲對他說:“我好像沒印象,你先自己看一下。”
那名中年男子也看了看喬抒白,眼神中有些訝異,或許誤解喬抒白和展慎之很熟,停了停,才繼續說。
喬抒白只不過是被展慎之碰了一下,竟然已經開始臉熱,覺得自己很沒用,縮在展慎之身後,手划著手機屏,點進通訊錄裡。
展慎之通訊錄裡每個人都是大名,喬抒白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便輸入了號碼,發現自己的號碼好像已經被展慎之刪除了。
喬抒白的心變得沉重,想了幾秒鐘,有點走神地開啟設定,去看遮蔽號碼。不過好訊息是,遮蔽名單裡是空的。
展慎之大概只是像格式化情感一樣,把喬抒白的聯絡方式也格式化了,這是可以想到的。喬抒白切回通訊錄後,自我安慰:刪掉了也不錯,就當做所有的事情都重新開始。
這麼想著,他存入了自己的號碼,署名喬抒白。
恰好中年男子和展慎之聊完了,走向洗手間,喬抒白便把手機還給了展慎之。
沒等喬抒白說話,展慎之便問他:“我記得我的遮蔽名單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