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理肩頭聳動,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好吧,只有一點點是為了你。”
他似有幾分醉,手指把玩著酒塞,眼神有些迷離,“我跟你一樣,受夠了被當作禮物送來送去討好人。你是女人,能做的掙扎彷彿只有嫁個金龜婿。可我不一樣,男人要想自立,就得爭權。爭權嘛,爭一般的權還不行,要爭就爭最大的權,才能不再被人欺負。”
“你是為滿足私慾,”凝瓏道,“我則不同,我最起碼還是個不會殺爹砍孃的正常人。”
其實她已經委婉告訴凝理倆人不是一路人,但凝理或是沒聽懂,或是不想聽懂,只是無所謂地笑了笑,“老不死的兩口,遲早要蹬腿歸西天,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麼影響?再說,我不殺他,必有人去殺。爹孃犯的可是五馬分屍的死罪,與其沒尊嚴去死,不如給他個壽終正寢。”
看看,一百步反倒笑五十步,都說是壽終正寢,都說是死得其所。
凝瓏替凝家夫妻感到寒心,“你爹孃要是知道他們會養出個這麼不孝順的兒,估計在你生下來時,就會把你扔掉。”
凝理攤了攤手,“無所謂嘍,如今活得逍遙自在的還不是我?”
他是當真不在乎爹孃的死活,彷彿就算把人拉出來鞭屍羞辱,他也只會稱讚道:“好啊,鞭得好!”
凝理這種人,剛愎自負,目無綱常,容易走極端。
因此為保命,凝瓏並不打算惹怒他。
他只管說瘋話,她無可奉告。
漸漸的,忽一陣眩暈襲來。
凝理與她一同暈了過去。
酒裡放著東西,但凝理暈了會有親信來救,凝瓏暈了則會被五花大綁扔在雜房裡,聽候發落。
她就在荒草堆積的雜房裡蜷縮著睡了一夜,次日醒來,發現嘴裡被塞著布條,手腕腳踝都被扣著。
是誰繫繩的手法這麼爛。她慢慢移動身,心想自己又被凝理陰了一招。屋裡沒有匕首,沒有剪刀,只有散發著臭味,蚊蟲遍佈其中的一叢叢荒草。
她還沒這麼狼狽過。就是遭遇山體滑坡,醒來也得先把臉擦乾淨,把衣裳整理得體。
此刻並不願直面狼狽,掙扎幾次無果後,乾脆靠牆一貼,閉眼聽外面的動靜。
刀光劍影,刀戈相對,尖銳物刺入皮肉,駿馬嘶鳴不止,殺聲不絕……
外面已經打上了。
冠懷生在山腳等了許久,一直沒等到凝瓏放信。心下一沉,凝瓏定是被凝理控制住了。
恰好這時瘴氣稀薄,冠懷生無心再等,直接帶大部隊衝了上去。
勢如破竹,快得眨眼間就把凝理辛苦積攢下來的半壁江山給帶走,殺得巫教措不及防。
什麼疫毒,早被人破解了。什麼放獸歸山任意撕咬,關獸的籠都沒開。
凝理親自披掛上陣,帶著數位親信勉強殺出一條血路。直到最後時刻,才知道漫山遍野都是冠懷生安插進來的臥底。
親信對他忠心耿耿,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可死前都在為凝理拖延時間,好讓他能逃去後山,往後山密道里走。
是了,通過後山密道,會走到一個沒人知道這是哪裡的地方。親信仍舊抱有幻想,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次敗了,沒關係,下次再戰,總能等來轉圜。
凝理狼狽逃向後山,沒關係,他還握著最後一張底牌。
過會兒凝瓏身上的繩子倒是給解開了,但她脖頸上卻架著一把沾血的長劍。
她被凝理挾持著往深山老林裡退。手腳血液流動不暢,她面無血色,走得磕磕絆絆,幾乎喪失了反抗能力,被凝理搬著走。
眼睛剛適應了外面的光線,就見冠懷生帶著一幫將士迅速追來。
“凝理,大勢已去,你有長眼當自刎謝罪,不然……”
話未說盡不是因為不想說,而是因冠懷生看到了凝瓏。
她太脆弱了,瘦得像一張薄紙,白得像漿糊出來的牆。頭髮凌亂,衣裙不整,冠懷生第一次見她這般狼狽。
霎時心裡便升起一股滔天怒火。他護在心尖上的人,竟被凝理如此虐待。
他……他是萬般心疼啊。
凝瓏這麼要強的人,性子剛烈,寧折勿屈,如今被當成人質,喪盡尊嚴。
將士迅速包圍凝理,凝理慌忙把劍身再往凝瓏脖頸處探了探。劍身鋒利,刺出一條極細的口子,往外冒著血珠。
凝理本不想傷她,眼下是當真慌了,動作不受控制,一時沒掌握好力度。
凝瓏脖側一痛,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當下的緊急狀況。
萬把弓箭搭上弦,一齊對準凝理,而凝理身後是個高坡,若不小心跌足滑下坡,起碼得摔個半身不遂。
凝理往後退了一步,兩步……
已經到了不能再後退的地步。
“你敢來,我就敢殺她。”凝理說道。他這人很會裝,生死關頭也仍不露怯,彷彿他還是那個運籌帷幄的教首。
冠懷生見狀,也使出了底牌。
他拽來不知從何出現的凝玥,也學著凝理的樣子,把劍架在凝玥脖頸上。
“你敢殺了她,我就敢殺了你妹妹。”冠懷生冷聲道。
凝玥萬般驚恐,淚如雨下,“大哥……大哥救我……”
凝瓏見冠懷生那架勢不像在開玩笑。她瞭解冠懷生,冠懷生殺心四起時眉梢會往上挑,眼裡會蒙上一層陰翳。
那架勢,彷彿活閻王現世。
此刻他便是這般神情。
凝瓏的心突突跳。凝玥或該死,但不該這樣死。
她出聲喊道:“不要殺她。”
與此同時,凝理說:“殺吧。”
兩道聲音一齊傳到凝玥耳裡。
凝玥絕望地看向凝理,儘管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仍開口問:“大哥……你竟任由他們殺我……我……我可是你的親妹妹啊……”
“親妹妹?”凝理陰狠笑出聲,“親爹親孃我都敢殺,親妹妹怎麼就不行?”
他也是當真不在意凝玥的死活,但凝玥這番話似乎引出了他內心的陰影,他略略出了神。
不過一瞬。
然而就是在這一瞬,凝瓏不動聲色地握緊了藏在袖裡的匕首。
就是在這一瞬,在他身後,有一道人影攢動。
而凝理毫無察覺,他反應過來,只是失望地瞪著凝瓏,而後發瘋般地把劍逼得更近。
“為什麼要給她求情……你不是心如蛇蠍麼,不是和我是一路人麼,為什麼要背叛我……為什麼……”
他以為,都到這時候了,大家的真面目都該顯露出來。
他以為,凝瓏和凝玥那麼互不對付,那麼凝瓏應當恨死了凝玥,巴不得凝玥早點死。
她明明那麼心狠!
她故意當著他的面,與冠懷生那狗雜種苟且!她故意區別對待,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他們明明是天生一對,可她竟然背叛了他!
“你怎麼敢……怎麼敢……”
凝理莫名陷入癲狂,把假的想成真的,直到現在,徹底瘋了,再分不清真假。
握劍的手漸漸鬆了些,用劍殺死凝瓏太可惜,他就該親自掐死她。
“去死……去死……”
溫文爾雅蕩然無存,此刻凝理像墮落的鬼魅,慢慢伸出他的手。
“呲——”
凝瓏猛地把身繞開,拿出匕首狠狠划向他的脖頸。
她刺得妙,正好刺破動脈,鮮血噴湧而出,她直直往後躲,生怕髒了衣裳。
“你……你……”
凝理瞪大雙眼,無助地捂著脖頸,看看凝瓏,又看看冠懷生。
他們一臉志在必得。
而在他震驚的目光裡,那被挾持了的凝玥抹去一層易容。
假凝玥……
他們,全都是騙他的。
那真凝玥在哪裡?
“去死!”
一聲怒斥震走飛鳥。
凝玥拿著把長劍,飛快衝來,一下把凝理刺穿。
她也因此犯了殺親的滔天大罪。
“我都要死了,你都不在意……”凝玥哭成淚人,怨恨地把凝理一推。
凝理也被血染成了血人,“砰”一聲,倒在了血泊裡。
他的腦袋快要掉了下來,他的心臟被刺穿。
他扭了扭藕斷絲連的腦袋,用他逐漸渙散的眼神瞪著凝玥。
“嗬——”
他還想再留句狠話,但抽搐須臾,直挺挺地嚥了氣。
凝玥精神崩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假凝玥剛來時,她不明情況地衝了出去,卻也想聽聽凝理到底會如何選擇。
他若還顧念兄妹之情,讓冠懷生不要殺她,她就能有辦法掩護他從密道里逃出去。
可惜,他竟一點都不念了。
那她也不會再念。
她有罪,他們一家都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