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澄星無疑是個受歡迎的人,從小就是。出色的外貌、優異的成績、顯赫的家世,放到哪裡都是惹人喜愛的,好似她光環加身,引人矚目。
可是這不對勁,不是嗎?怎麼會有人天生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愛呢?
尤其是像她這樣,與眾不同的人。
人們是很討厭異類的,蔣澄星打小就模糊地感知到了。規矩、紀律、法律、道德、常識,大家無時無刻不被馴化著,踩到哪條紅線都不行。
幼兒園的時候,有次老師拿出了一顆軟糖,說誰今天乖乖吃午飯,就把糖獎勵給誰。天藍色的海星狀糖果很漂亮,蔣澄星第一個端正地坐好,又把碗碟吃得很乾淨,終於在飯後得到了它。
然後她拿起勺子把它戳了個稀巴爛。
正在收碗的老師看了高聲道:“你在幹什麼?不許浪費吃的!”
她覺得奇怪,本來就是因為這顆糖漂亮才想拿來玩的,跟浪費有什麼關係呢?於是她用勺頭把黏黏的膠狀物切得更碎,說:“老師我沒有,這個很好玩的。”
它已經是她的東西了,她靠自己爭取過來的,應該可以隨便玩吧。
老師卻衝了過來:“都給你說了不要浪費!怎麼還不懂事兒呢!”她一把奪走她手裡裝糖的紙碟,嚴聲批評道:“人家別的小朋友想吃還吃不到呢,你要學會珍惜。”
這就更奇怪了,因為她知道老師還有一大袋糖,就放在教室的儲物櫃裡。其他人吃不到是因為持有者不給,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依據他們怎樣而做事呢?
但是總之,那時還是孩子的她無力阻攔,那顆還沒被她玩夠的糖,終究還是被大人跟紙碟一起丟進了垃圾桶裡。
“糖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玩的”,從那天起,又一條準則被樹立了起來。很多規範要求就是這樣在無形中鑽進認知的。孩子們本是無端闖入這個世界的野獸,被大人們用異常的眼光一瞧,就知道該扒掉自己的皮變成人了。
不過相比於“變成”,蔣澄星更傾向於“扮演”。在同學痛罵什麼的時候表現得義憤填膺,大家就會一齊愉快起來;跟交談者用一樣的口吻講話,關係就會不自覺地親近起來;彷彿所有人都在按照公式扮演人類,面對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人,都有一套乃至數套得體的解,她一點點摸索著、試探著,把它們都記下來。
不知不覺,她成了眾人的領導者,具有權威,值得信賴,且不容置疑。從某一刻起,討厭她的人必須閉嘴,嫉惱她的人必須賠罪。她是出類拔萃的能人,所以即使無視、打破、改寫規則,也是理所當然。
夾在條條框框的縫隙間,小野獸終於能喘口氣了。
她注意把握著度,別太過火,只是拒絕不想穿的校服、不想掃的衛生、不想參加的集體活動,不算什麼吧?畢竟像她這樣的尖子生,就算連著一個月不交作業老師都不會多說什麼,在合理範圍內只做自己想做的,沒人有資格置喙。
然而她還是幹了一次出格的事。
那會兒即將升入初中,青春期的前奏已然敲響,半大的孩子們即將告別童年,迎來少年。
體育課上,蔣澄星像往常一樣叫了一幫人一起打球,她奔跑、躍起、投籃,落地時聽到周圍人爆出一陣古怪的驚呼。
一個女同學著急地指著她的褲子喊:“澄星你受傷了!這兒都流血了!”
她回頭一看,血色沿著褲縫洇開,在陽光下染出晃眼的痕跡。但是沒有感覺到傷口,她動動腿,也不疼。有一種可能竄進腦海,她想起家裡的保姆阿姨教過她衛生巾的用法。
還未等思緒完全清明,一道刺耳的聲音傳來:“我知道!她這是變成女人了!”
她循聲扭頭,一個男生擠眉弄眼,帶動周遭的人一起怪笑:“女的流血就說明破身了,知道怎麼個破法嗎?首先羞澀地張開雙腿……”
異樣,異樣的眼光。那不是在看待同類,而是非我族類的異種,是怪物,是獸。她意識到自己又站到人的彼岸去了,因為她不是孩子,也不是男人。王者的冠冕將被迫隨血流一起滑下褲襠,接下來要遵從屬於女人的規則才不會被排除異己。她看到那個呲牙咧嘴的男孩,細小的眼睛裡閃爍著快活的光。
女人不一定是不好的東西,但他們的目光一定是。那看似挑釁好戰的神態下,掩藏著對反語相駁的畏怯與提防。
蔣澄星沒有還嘴,她飛起一腳踹到他的臉上。
屁股著地的男孩還想抽搐著站起,她又照臉踩了一腳,這回頭也磕到了地上。手還能亂動,再一腳,腿還能踢騰,再一腳,身子還能打挺,再一腳。
她聽到周圍亂作一團,有人哭了,有人尖叫,有人大喊老師,還有人向她撲來。
她無視所有,只是一下一下,踩下去。
直到連白色的運動鞋面上都濺上紅點,她才在拉扯中移開腿,凝視著腳下爛西瓜一樣的臉說:“現在你也流血了。”
校長辦公室門口,蔣澄星望著天邊的火燒雲緩緩變形。身側的門開了,母親走過來拍拍她:“我們回家。”
她牽起母親的手,邁動腳步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甕聲甕氣的呼喚。
男人侷促地來到母女倆面前,點頭哈腰道:“蔣局不好意思,這事兒是我最開始誤會了,都怪我家那混小子口無遮攔,被教訓得該!咱們小孩子打鬧別傷了和氣,您瞧我這兒還有兩包好茶……”
母親拉下臉:“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提醒你這是在公共場合。”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有聽男人辯解,母親忽而把頭轉過來看向蔣澄星:“星星想怎麼解決這個事呢?”
“要原諒他嗎?”
男人的目光也望過來了,兩個大人都在等她開口定音。
“好,”她說,“讓他給我道個歉就行。”
後來週一的班會上,還裹著紗布、臉腫得像豬頭似的男生顫顫巍巍地走上講臺,掏出道歉信當眾朗讀。
蔣澄星坐在下面,聽見他嘶啞的嗓音抑制不住地打抖,在第一聲不知自何而起的笑聲後,哭得越發慘烈。鼻涕泡接連頂起紗布,襯得臺上的人越發像個滑稽的花臉小丑。掌聲響起,她跟隨眾人一起拍手。
看吧,這就是異類的下場,無論被怎麼對待都正當合理。但只要人們將她認作同類,就可以視而不見她的越軌。
是以她能夠憑此傾瀉自己的意志。只需做得體面,讓人挑不出過錯。
就像現在,她可以如此自然地圈養一個人,斷掉她和外界的有效聯絡,訓練她的忠誠和服從,讓她今後只作為自己的一部分而存在。
成欣真的,非常可愛。蔣澄星發現自己連在外忙工作的時候都會見縫插針地想起她,依賴撒嬌的樣子,捂著傷痕掉眼淚的樣子,還有就算被掐住脖子也不掙扎,只是隨著收緊的手緩緩瞪大眼睛的樣子。
這樣的人沒辦法獨立存活,她從以前起就是這樣的異類,即便以最卑微的模式相處,也好過被人孤零零地拋在一旁。
蔣澄星很清楚,很瞭解。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那時她已經膩味了流於表面的情誼,厭倦了受人追捧的浮名,她站在人群中央,卻幾乎不曾與人相連。在那間教室裡,在前後相坐的時候,她們曾共享過同一份秘密的孤獨。
直到後來,蔣澄星意識到當時的自己對她抱有怎樣的興趣,早在接觸所謂正式的BDSM規則之前,那些如脫韁野馬般的糟糕幻想,才是她當年聊以度日的支撐,如今循循善誘的本源。
才不是在跟她做什麼遊戲,她從一開始想要的,就是她的全部人生。
蔣澄星喝了一口咖啡,暫且放下手頭的工程,點開電腦上的一個遠端控制軟體。
早在成欣第一天踏入家門時,她就開啟了全部房間的攝像頭,裝修時特別要求的多機位多角度也派上了用場,後來甚至又多加了幾個,力保無論什麼時候,她都能細緻入微地觀察她的狀態。
大概養只討人喜歡的狗狗就是這麼快樂的事,哪怕只是瞧一瞧她的睡顏,也會比手上的咖啡還要提神。她一邊翻著監控畫面,一邊想成欣也許可以算作她的力量源泉。
下午這個點她應該在練琴,但是鋼琴燈上的攝像頭沒有拍到人影,那就是去睡覺了?可臥室的床上沒有拱起被窩,沙發上也沒有看到身影。或許是餓了去找東西吃?然而廚房裡同樣空無一人。
她放下杯子,從第一個視窗畫面開始,一個一個檢索。
客廳、餐廳、主臥、次臥、書房、陽臺、衛生間……她來來回回反覆看,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畫面,哪裡都沒有出現那個熟悉的身影。她撥打她的手機,螢幕在床頭櫃上亮起,遲遲無人接聽。
蔣澄星霍然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