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空氣潮溼,雨聲淅瀝。
扶光意識漸漸清醒,眼前景物陌生又熟悉,碧瓦朱樓,長長的硃紅窄巷盡頭消失在雨幕中。
扶光沒有到過長安,卻意識到這是何處。
此處是長安宮城。
鋒利的身影出現在硃紅的窄巷中,身上穿著熟悉的黑色的窄袖武袍,修飾出寬肩長腿和勁瘦腰身。
扶光認出那是江珏。
不同於初次見面,他的黑髮被髮帶束成高馬尾,俊俏的臉就暴露在雨中,顯然來接應他的人是熟悉之人。
不遠處,雨霧之中隱約出現了一道金甲白衣的騎士身影。
馬頭護甲刻著一道似獬豸的紋理。
那是金陵二十八騎的徽記。
扶光看到江珏信任地向對方走去,再看向雨霧中看不清臉的騎士,那輪廓引馬嘶鳴,手臂微微高起——
他在拉弓!
扶光看著混然不知的郎君,焦急堵在喉頭,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昏暗的雨霧之中,萬箭齊發,騎兵與暗衛不知從何處滾滾湧入,將青年郎君圍困在其中。
青年郎君直直跪在其中,胸腹皆是貫穿的羽箭,箭尾標誌有金陵二十八騎的,有羽林衛的,也有江氏暗衛的。
血漬濺髒了那張玉白的俊容,額間亂髮沾在頰邊,滾落的不知是雨還是血。
帶著餘熱的長劍自掌中滾落,沾染了主人的血,承受敵人的踐踏。
有熱血沿著郎君唇邊滾滾溢位。
有血珠濺溼他疑惑抬起的濃睫。
眼前重重圍困分開。
迷霧的盡頭是熟悉的明黃與繡有江氏白鶴宗主服飾。
那貫穿郎君的鋒利箭簇,踩在郎君身上的鐵騎,彷彿落在扶光心上,將一顆心刺痛得洞穿,踐踏得麻木。
明明身手高強的郎君,隱姓埋名,韜光養晦,卻倒在為之付出的人手上。
沒有人知道,在這個冰冷的雨夜,那個如山巔白雪般美好的青年就這麼安靜地離開了。
人們只會知道神秘的聽雨樓主又換了一位,只會知道江氏嫡公子最終“病逝”了。
如雪花落下,無聲消融,沒有人知道江珏來過。
扶光聽到體內似有什麼分崩離析的聲音,殺意蔓延,理智隱退。
倏忽之間,洛陽聽雨樓,江氏一族,大鄴皇城,滿眼滿地都是血色。
刺目的紅色激得扶光眼睫微顫,她睫毛輕顫,接著睜開眼——
四周霧氣瀰漫,身下是嫩綠的雜草。
扶光好一會才從剛才可怖的幻境中緩過來,意識到此處的崖底某處。
……或許就是衛夫人口中的無情瘴。
身上無處不疼,扶光忍痛四處尋找,終於在不遠處找到了江珏。
郎君面色蒼白,表情猙獰,殺意濃烈得扶光尚未接近便已感到危險。
彷彿一柄出鞘利劍,人間殺器。
若不是身處朔期,內力限制,恐怕會把崖底活物也一併殺光。
“江珏?”扶光輕聲喚著他,感覺到他的牴觸,想起往常在西域進入迷瘴的人不得輕易喚醒,便謹慎地噤了聲。
她從領口扯出一直佩戴的紅玉金絲項鍊。
從前阿耶去西域出任務,遇到迷瘴,便是此物保阿耶平安歸來。
阿耶將它送給阿孃,阿孃給她之後,她從小貼身佩戴,此物陪她度過了許多生死關頭。
扶光把項鍊摘下,小心地戴在江珏頸間,帶著體溫的紅玉被塞入與他胸膛相貼。
拜月聖神,信女平生無所求,惟願郎君此番平安醒來。
扶光閉目躬身,手握著他手腕給他輸送內力,額頭貼著江珏手腕,少有卻虔誠地迷信。
不知過了多久。
“……昭昭?”郎君的聲音帶著恍惚。
扶光抬眼看去,對上江珏彷彿久別的眼神,見郎君眼神晦暗地看了她許久,繼而恍然,接著便被他抱著親吻。
江珏的親吻向來溫柔,此次卻失了力道,扶光被他親得痛了,舌尖輕輕安撫般輕舔他的。
良久,郎君才把她鬆開,抱在懷中,帶著微顫的用到失了力道,身子微疼。
“與我說說話。”那語氣很輕,帶著失而復得的震盪,叫人心裡一疼。
江珏從來都是從容溫柔的,扶光第一次見他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
“你也夢到我死了?”扶光埋首於他懷中,輕輕順著郎君的後頸與結實的脊背。
郎君抱著她,沉默了許久,似是不敢回憶,也沒讓她抬頭,下頜枕著她的發頂,良久才道:“我見到你為他人所害。”
江珏所見絕不止這一句這般簡單。
他的幻境中,少女信任他留在江氏,卻被外祖父所出賣。
他親眼看著身懷六甲的扶光被外祖父得聖上之令親手獻上,卻身不能動,口不能言。
他看著聖上與教主達成協議,剖腹取子,二人分食之。
祖父嫌棄扶光將她徹底拋棄於宮中,教主利用扶光,為聖上製造了新的月奴軍隊。
他趕到時,刑架上的少女渾身赤裸,肚子乾癟,身上滿是傷痕。
她還活著,一向熠熠生輝的眼睛卻彷彿一潭死水。
扶光想起他方才的殺意,抬首看他:“你也殺人了?”
江珏卻轉移了視線,似不願多說:“嗯。”
幻境中他大開殺戒,血流成河,連外祖父也沒有幸免。
“好巧,我也是。”扶光感覺到他緊繃的脊背,輕輕地訴說方才夢中所見,“你不知道,我夢到了……”
她原意是要安撫江珏的情緒,孰料等說到騎兵的徽記、箭羽的標記、郎君身上的狼狽、窄巷盡頭的人,少女的身體像是乍然放下重擔才意識到後怕般,無意識地微微顫抖。
江珏抱著懷中女郎,自然感覺到,伸手撫過扶光發頂,順著她柔軟的脊背,她訴說的夢並不完整,都是細碎戳心的細節,說明少女對短短的幻境記得有多麼清楚。
江珏低頭輕吻她微紅的眼尾:“幻境都是相反的,昭昭不是說為夫禍害遺千年嗎,禍害怎會輕易就被除去?”
“騙子。”扶光撅起嘴,伸手拽著郎君領口把他拉下,“夫君提醒了我,方才你還讓我獨自先走呢。”
江珏垂下眼睫,與她目光交融,極近的距離讓他輕易地吻上扶光溫軟的唇,輕吻繾綣,無關情慾。
“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在幻境中體會過一次這般感受,方才也領會到了他不在後扶光的行動。
胸膛處有紅玉的暖意,彷彿珍藏了扶光那一刻的驚惶,時刻提醒著他。
除非她主動離開,否則他怎會讓她再有機會這般痛苦得傷害自己兩敗俱傷。
…
兩人休息了一番,恢復了些力氣。
雖然江珏仍在朔期,但尚能行走。
四周瘴氣似乎在他們經歷幻境後便不再起作用,沿著谷低往前探,谷中風光竟然不錯。
雨水滋潤下,谷中空氣溼潤,山色朗潤,野草嫩綠,花木繁茂,還有一處清澈見底的湖泊,湖中空明可見自在的游魚。
拋開毒瘴不論,此處當真是世外桃源。
而且一草一木,一花一樹,彷彿有人規劃過一般。
越往前走,便越發覺得谷低曾有人煙。
深谷盡頭,小徑深處,一座陳舊卻精緻的木屋立於其中。
門前花草擺設頗有韻味,卻已長得雜亂,顯然久未有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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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次林中烤肉嘿嘿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