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夏去秋來,繁茂的藍花楹開始撲簌落葉,光禿禿的樹枝慘淡地伸向天空,像是討命鬼從墳墓裡深處的雙手。
硝煙四起,小白狗也無處安生,只能整日整日地躲在樹下,肥肥圓圓的身子變成了窄窄的一條。
後來某一天,她又遇到了小七。少年形影單隻地來到樹下,“吭哧吭哧”地刨出了一個諾大的深坑,然後把一罈又一罈的浮生歡埋了進去。小狗湊過去叫了一聲討吃的,小七這才發覺她的存在。
許久不見,小白狗還活著,只是皮毛髒亂,眼神黯淡,看起來皮包骨頭,不難想象經歷了什麼。少年揉了揉她的腦袋,輕聲道:“怎麼瘦成這幅模樣?”
他雖還是輕逸出塵的漂亮,卻同樣瘦了許多,本就骨節分明的手指更加嶙峋,季汐勾起舌頭舔了舔他的掌心,少年驀地紅了眼眶。
他抱著小狗,雙臂微微用力,好聞的荷花香盈滿鼻尖。小狗身子小小暖暖,少年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帶著溫柔:“這麼多年你也都是形影單隻麼?如何捱過來的?如今我也一個人了,該怎麼適應這些日子,你能不能告訴我?”
小狗不會說話,只會嗚嗚咽咽地低鳴著,努力舔著他的手臂。
七個人仗劍御風的模樣恍如昨日,如今一切都千瘡百孔,他變成了那隻被遺棄的獨木舟,無能為力地漂浮在一潭死水之上。
夢中大家還在,醒來發覺他們都走了,一去不復返。巨大的割裂感和痛苦讓他徹夜無眠,只能不停地釀造了一罈又一罈的浮生歡,等著他們回來一起喝。
季汐哀哀地看著他,熱烘烘的腦袋往他懷裡蹭。小七撇撇嘴,流露出萬分脆弱的神情,這幅模樣在日後是決計看不到的,此時此刻看到了,竟然是如此的痛徹心扉。
“他們說要等我一起喝浮生歡的,人不能言而無信對不對?我要等他們,和你一起在這棵樹下,等他們回來。”
“他們答應我的,從來不會騙我。”
“我沒事,我會在這裡,若是他們回來了找不到我,定然要著急的,所以我哪兒都不會去。”
“等這棵藍花楹開花的時候,新酒也釀好了。到那時候……真想再見一面……”
……
季汐醒來的時候,眼前正是刀光交錯,陣陣錚鳴。仙君面容與夢中重迭,只是多了一頭傾瀉而下的銀髮,如同歲月留下的拓印。
少女想起身,脊椎卻穿來一陣刺痛,方才被甩倒在地不知碎了多少骨頭,連呼吸都夾雜著血腥氣。見她醒來,一旁的南音門弟子連忙道:“前輩莫要亂動,仙君還未得空給你治療,你先躺一躺,莫要加重傷勢。”
原來她方才傷勢過重已經昏死過去,仙君把她平穩地轉移到一旁,便與那死傀纏鬥起來。那些南音門弟子沒機會插手,便在一旁照看她的傷勢。
季汐扭頭,透過紛飛的招式和劍光中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原來他真的來了,不是幻覺,不是做夢,時隔那麼久再次相見,自己竟是如此狼狽不堪,又被他救回一條命。
太微劍寒鋒如練,帶著凜冽的殺氣,將那死傀幾乎逼到絕境。齊光君餘光瞥到季汐醒來後,更是乾脆利索地一劍刺入那死傀的心臟處,只聽得“噗嗤”一聲,死傀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幾步,吐出一大口汙血。
它低頭說了什麼,齊光君握住劍的手顫了顫,面容蒼白。下一秒,死傀便重重倒下,化作塵土煙消雲散。蓮花冠從髮髻上脫落,咕嚕嚕滾了很遠。齊光君撿起來,放入袖中,轉身又大步邁向少女的方向。
小弟子們恭敬地讓開一條道,看著那萬人敬仰的仙君從容地將她抱起,一言不發地抬步離開了。
“你們覺得齊光君……是不是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
“他好像和前輩認識。”
“肯定呀,不然為啥親自給她療傷,一般不都丟給藥宗弟子麼。”
“我看哪裡何止是認識——”
一種小蘿蔔丁聞言,驚訝地看著為首的那個小弟子。他一臉高深莫測:“喜歡一個人是掩飾不住的。我看那位前輩和仙君保不齊有一腿……喂,你們那是什麼眼神!”
眾人本以為能聽到什麼高屋建瓴的見解,誰知道就是個人意淫,紛紛搖頭散去。那小弟子只能滿腔八卦化為無奈,扭頭追趕大部隊,就這樣與真相失之交臂。
……
季汐的傷勢很嚴重,雖然中途短暫的清醒過,很快又被痛昏過去。齊光君找到她的竹屋後,把她安置在床上,又在四周設好安全結界,沒日沒夜地為她治療了足足三天。
醫術不是他的所長,但也全面發展了起來,妙手回春的本事還是有的。外加各種仙丹靈藥地喂著,靈力源源不斷地灌著,終於在第三天的夜裡,少女蒼白的面色終於變得紅潤,施施然睜開眼睛。
她似乎睡了很久,眼前還是一片朦朧,適應了很久才看清楚周遭的環境。
是熟悉的竹屋,面前的人是熟悉的人。
但他好像沒有察覺到她醒來,默默地坐在不遠處的書桌前,看著手中的荷花冠出神。這個時候,他好似不是那個高高在上、博愛眾生的仙君,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痛苦纏身的人,真實到連他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那發冠看著很眼熟,是那死傀身上的,和夢中那個圓臉的少年戴的一模一樣。少女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麼,心裡突然感到一陣茫然——他殺了死傀,救了她和那些南音門弟子乃至齊家村所有人的性命,這個偉大的善舉付出的代價也同樣巨大。大到她作為一個旁觀者,都說不出任何感激或者安慰的話來,一切都太過於蒼白無力。因為死傀是齊光宗的弟子,是他的三師兄,那個總是笑眯眯的、喜歡毛茸茸的少年。
也是吃了齊丫和其他無辜孩子的罪魁禍首,摔斷了她幾截脊骨的惡人。
命運給他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讓他生前清譽盡毀,死後不得安寧。最終化為一陣灰塵,積善與罪孽也隨風而去,一切都化為可怕的烏有。
只有這荷花冠。
鬼使神差般,少女清了清沙啞的嗓子,輕輕開口:“小七。”
坐在書桌前的人渾身一震,抬頭驚訝地看向她。那個眼神令季汐心裡一軟——
這麼漂亮的人啊!頭髮是銀輝色,睫毛是銀白色,渾身上下都是雪白乾淨的,看著她的時候眼神溫柔而又清澈,和一百年前那個善良的小師弟一摸一樣。
可命運怎麼會如此鐵石心腸,待他如此薄涼?
一想到這裡,細細密密的悲傷當即蔓延開來,讓她紅了紅眼睛,鼻子發酸,有些甕聲甕氣。
“我們和好罷,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