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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8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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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徐鶴雪想起那句“雖死而生”,想起她站在他的身邊,扶著他的手臂,對秦繼勳說出的那番完整的話。

“你是第二次走到我的身邊,請人信我。”

在雲京,蔣先明遇襲的雨夜,她也是如此站在他的身邊,請蔣先明信他。

倪素立時想起蔣先明,她不由心中一緊,開口時嗓音都有些澀,“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當初將你……”

蔣先明,就是那個在雍州將徐鶴雪處以凌遲之刑的人。

碑文上的一百三十六刀,是由蔣先明親自監刑。

她至今,不敢去看他受過刑的刑臺。

倪素禁不住鼻尖的酸澀,“他那樣待你,你那時為何還要救他?我若早知道,我……”

“‘鐵證’在前,民怨沸騰,他是令我受刑之人,卻並非是殺我之人。”

徐鶴雪看著她,“他是個剛直的好官,我的死,罪不在他,而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剛直,使好官殺我。”

“我知道,”

倪素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衣襬,“可我還是……”

她心中裹覆陰寒,即便身在火堆旁,她亦覺得那股陰寒嵌入了骨縫,隱藏在真相之下的人太狠,太毒。

徐鶴雪完全可以憎恨蔣先明,可他沒有,他理智地面對自己的死亡,承受剮去血肉的劇痛,甚至為了大局,他亦能摒棄前嫌,救蔣先明的命,與其一同追查代州糧草案。

“可能,是我狹隘了。”

焰光在倪素眼底跳躍,她只要一想到身邊這個人生前所受的屈辱與痛苦,她便沒有辦法冷靜地看待蔣先明。

可他說的沒錯,蔣先明是令他受刑的那個人,卻並非是真正殺他的人。

“這不是狹隘。”

夜風吹拂徐鶴雪的長巾,他那樣一雙冷清的眼盯住她,“你從來不狹隘。”

她從不是一個狹隘的女子,她心胸寬仁,裝著世人的病痛,亦會為他,心中不平。

上一個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師張敬。

老師已經死了。

而眼前的她,

他想要好好保護。

火堆燒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陣火星鋪散開來,倪素倏爾回神,一隻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身邊帶了一下,躲開濺來衣襬的碎光。

他很快鬆開她的手。

但倪素卻覺得那種被冰雪包裹的觸感仍在,她抬起眼與他相視,不遠處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齊,撞得甲冑聲聲作響。

“倪素,蘇契勒的軍營我一個人去,”

倪素又聽見他的聲音,她看見他側過臉,而月華朗照,他的周身瑩塵浮動,整個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著迷,“你聽我的話,就在這裡等我。”

遲了整整十六年,

他以鬼魅之軀,遇見這個女子。

在識得他的汙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識得他這個人,給他信任,為他辯白。

這世上,

無人如她。

第74章 破陣子(一)

“我知道我不應該隨你去, 倘若你身上沒有那道禁制的話。”

倪素沉默許久,伸出手指輕點一粒浮動的瑩塵,它顫顫的, 一下子躲回他的衣袖底下,“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 但有時,我於你而言,亦是一柄刺向你的利刃。”

她不懂戰事, 亦不會武,她理應留在這裡等, 但偏偏她是困住他的禁制。

徐鶴雪一怔, 立時道, “我在幽都百年, 再回陽世必定要藉助於你才能維持自身,你從來不是刑罰。”

倪素笑了一下,“那是什麼?”

火堆久無人添柴, 焰光漸弱,徐鶴雪沉思片刻,眉眼依舊浸透清冷的雪意, 卻答:“是眷顧。”

“既然你這麼說,”

倪素站起身,她身上硃紅的衣袍寬大, 衣襬近乎拖地,隨著夜風微擺, 露出底下那一雙沾著汙泥的繡鞋, 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焰光暗淡下去的火堆令徐鶴雪仰起頭也看不太清她的臉, 只聽見她又說,“那我們就同進同退。”

“徐子凌,我不願意做殺你的刀。”

世間以汙名毀他者千萬,而她不在其中。

夜愈深,徐鶴雪躺在營帳中的竹床上,外面的兵士巡夜的聲響時而傳來,而他還在出神。

帳中燃燭,明光燦燦,倏爾蓽撥一聲,燭焰閃爍一下,徐鶴雪輕抬眼簾,視線落在帳簾上。

她的營帳就在旁邊,今日幾番波折,又在瑪瑙湖弄溼了衣裳,徐鶴雪請人給她煮了驅寒的藥,又為她點了一柱安神的香,此時她應該已經沉沉睡去。

徐鶴雪閉起眼,滿耳是風沙吹帳,步履聲繁。

翌日天還沒亮透,魏家軍的統領魏德昌便風塵僕僕地趕來秦家軍的軍營中,豈料他撲了個空,他的義兄秦繼勳根本不在軍營。

“什麼?義兄他去見沈知州了?”

魏德昌不敢置信地瞪著段嶸,“那個泥鰍知州,義兄如何敢寄希望於他?!何況咱們與他之間本就不合,他如何會冒著得罪宋監軍的風險來與咱們一塊兒謀事?到底是哪個奸妄小人在義兄面前渾說?!”

“什麼奸妄小人……”

段嶸擦了擦額頭的汗意,“魏統領,那是咱們將軍的幕僚。”

“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幕僚!”

魏德昌說著話,一個轉身,刀柄拂開帳簾罵罵咧咧地大步出去,段嶸心道不好,連忙緊跟出去,豈料正見對面不遠處的帳簾被一隻手掀開。

那身著硃紅衣袍,身姿頎長而挺拔的年輕人面上依舊裹著長巾,段嶸一見他,便在魏德昌身後朝他打手勢,示意他趕緊躲遠些。

徐鶴雪瞥了他一眼,並不動。

魏德昌很快盯住他,軍中只有此人不著甲冑,且面上還裹了雪白的長巾,看起來有些怪異。

“他是何人?”

魏德昌回頭。

段嶸有些無奈,“他便是將軍的幕僚。”

魏德昌聞言,立即快步走到那年輕人的面前去,段嶸也跟在後頭,喊了聲:“倪公子。”

徐鶴雪輕輕頷首,隨即對上魏德昌不善的目光,淡聲:“魏統領。”

“便是你在我義兄面前進言,要他去找那沈泥鰍的?”魏德昌的語氣十分不好。

“嗯。”

“你是個什麼來頭?如何騙得我義兄將你留在軍中做幕僚?”

“魏統領,若不是倪公子,將軍也下不了決心讓你回來,如今宋監軍的命令,您與將軍都已違背,咱們是沒有退路了。”

段嶸生怕魏德昌說不上兩句便要動手,連忙說道。

魏德昌愣了一下,也許是沒料到義兄令他回來,竟是眼前這個人的功勞,他偏過頭看向段嶸:“沒退路就沒退路!咱們這十幾年受的氣還少嗎!可那沈泥鰍哪裡是個好相與的!這不是讓我義兄送上門去受辱麼!”

他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再度凝視徐鶴雪,瞧見他手中握了一柄劍,冷哼一聲,“看著是個繡花枕頭,手裡握的劍想必也不怎麼鋒利!好教我來試它一試!”

段嶸根本來不及勸阻,魏德昌抽刀,三兩步便朝徐鶴雪劈去。

徐鶴雪側身躲過,順勢提劍與魏德昌的刀刃一擦,劍鞘落地,凜光一閃,藉以巧力抵開刀鋒。

魏德昌眼底顯露一分愕然,但隨即他握緊刀柄,左右一揮,快步朝他劈砍,刀劍相抵之聲擦過在場所有將士的耳廓,他們立時圍了過來。

“段校尉,魏統領怎麼和那位公子打起來了?”

有人湊在段嶸身邊,伸長了脖子往人堆裡看。

段嶸哪有心思搭理他,只怕魏德昌不慎將那位公子傷了,他原想卡著間隙過去攔,哪知此二人打鬥起來竟快得令人眼花。

越是看那位倪公子的身手,段嶸心中便越發驚異,如此斯文病弱的一個人,怎麼握起劍來,招式竟凌厲無邊。

倪素匆匆掀簾出來,兵士們見了這樣一個女子跑過來,便都不由讓開了條道,她很輕易地站到了段嶸的身邊。

“倪小娘子。”

段嶸抽空瞧了她一眼,只見像是還沒來得及梳頭,烏黑的長髮用一根紗繩繫著,還不太明亮的天色底下,她的面板白皙而細膩,他立即移開眼,正好看見魏德昌一刀下去,直劈向徐鶴雪的肩,他眉心一跳,忙喊:“倪公子小心!”

倪素的心亦懸起。

光線還不夠明亮,其實徐鶴雪有些看不清魏德昌,那柄刀很快朝他的肩壓下,他稍稍側過臉,一劍往上抵住刀刃的同時後仰,雙足往前一蕩,塵沙飛揚,他的劍柄重擊魏德昌的虎口。

魏德昌吃痛,刀幾乎攥不住,只是這麼一閃神,他脊背立時一僵,青灰晦暗的天色下,他緩緩轉過頭。

那年輕人已持劍立在他身後。

魏德昌的臉色變了又變,朝徐鶴雪走近幾步,卻不防一人忽然疾奔而來,幾乎是在他快要接近徐鶴雪的瞬間,她便擋在了中間。

魏德昌的眼珠子快瞪出來了:“女人?”

“段嶸,秦家軍軍營中何時有的女人?!”他立時朝人堆裡的段嶸吼道。

“我與他是一起的。”

倪素站在徐鶴雪的身前,將他擋在她與營帳之間,令周遭的人不能看清他時而真切時而透明的雙手。

“秦將軍留我們在此自有他的道理,魏統領要試他的劍也試過了,小女在此,多謝魏統領手下留情。”

倪素朝他低首。

魏德昌神情變得有些怪異。

他很清楚,方才照著他虎口的那一擊,那倪公子分明留了餘地,才令他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手中的刀。

若倪公子在他身後以劍鋒相對,若此時是在戰場,他便已經是個死人了。

“都聚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散了?”

一道嚴肅的聲音傳來,段嶸等人一回頭,便見秦繼勳一手拿著軍帽,領著親兵大步流星地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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