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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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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敬停步,回頭,他仔細端詳了那名官員的容貌,視線定在他長在鬢邊的一顆黑子痣:“是你。”

“下官蔣先明,不想張相公還記得,實乃榮幸。”蔣先明已至中年,蓄著青黑的鬍鬚,端得一副板正的好儀態。

“如何不記得?我離開雲京時正是你蔣大人春風得意之際,十四年過去,聽說你如今已是御史中丞了?”張敬雙手撐在柺杖上。

蔣先明迎著那位老相公的目光,“張相公這話,可是還氣我當初在雍州……”

“你別跟我提他。”

話沒說罷,張敬神色一沉,打斷他。

這一霎,場面更添劍拔弩張,御街上無有百姓,翰林院的一名學士賀童不由憤聲:“蔣大人,今日我老師回京,你為何要提及那逆臣?官家已許老師再入兩府,你當街如此,意欲何為?”

“賀學士這是何必?我只是好奇,你們這幾位張相公的學生在旁,張相公為何理也不理。”蔣先明上前兩步,聲音卻壓低了些,“還是說,在張相公眼中,原有比你們幾位,更重要的學生?”

“蔣大人這話是怎麼說的?”孟雲獻倏爾出聲,見蔣先明垂首,又笑,“張相公最討厭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兒當街無狀,他不理,又有什麼奇怪的?”

蔣先明聞聲,再看向被他那幾個學生護在中間的張敬,縱然華髮衰朽,依舊氣骨清傲。

片刻,蔣先明鄭重再行一禮,這一番態度忽然又鬆懈許多,帶些尊敬,“懇請張相公勿怪,只因先明多年未忘您當初離開雲京前在城門處對下官那一番痛罵,先明今日誠心來迎相公,並非有意為難,十五年了,先明承認當初任雍州知州時,對逆臣徐鶴雪所行凌遲之刑罰實為民憤,也為吾憤,確有私心所致,大齊律法無剮刑在前,我先刑罰而後奏君,的確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蔣大人你的罪責麼?”有名官員小心搭腔,“您當日所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為此耿耿於懷,那逆臣叛國,若非凌遲,也該梟首。”

“可我想問張相公,”

蔣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

孟雲獻眼底的笑意淡去許多,但他沒說話,張敬的幾個學生正要幫老師說話,卻見老師抬起手來,他們一霎噤聲。

天陰而青灰,雲鄉河畔柳樹成碧,瓦子裡的樂聲傳至御街更為隱約,張敬雙手拄拐,闊別已久的雲京清風吹動他的衣袖,“那逆臣十四歲時,便已不再是我的學生了。”

作為張敬的學生,賀童為首的幾名官員無不鬆了一口氣。

要說朝中官員最怕的,還得是這位以剛直嚴正著稱的御史中丞蔣大人,他手握彈劾之權,官家且許其以風聞言事,不必有足夠證據,哪怕只是隻言片語也能成為彈劾之詞,上奏官家案頭。

再者,誰又能保證他今日這番詰問,不是官家授意?

“下官蔣先明,敬迎張相公回京。”

話至此處,蔣先明的神情更為恭謹,他朝這位老相公再度俯身。

御街上的官員們來了又走,簇擁著當今大齊的兩府相公往禁宮的方向去,守在道旁的官兵也分為幾隊,陸陸續續地離開。

“徐子凌?”

倪素在橋上看夠了熱鬧,才轉過臉,卻見身邊的孤魂身形好似更加單薄,天色陰沉日光淺薄,而他發呆似的盯著一處。

“你看見誰了?”

倪素又回頭,御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影了。

清風拂煙柳,滿河波光動,這是徐鶴雪離開好多年,也忘記好多年的地方,可是他此刻再站在這裡,過往種種,又明晰如昨。

“我的老師。”

他說。

那是他十四歲那年,在永安湖謝春亭中,對他說“你若敢去,此生便不要再來見我”的老師。

“你想見他嗎?”

倪素問他。

徐鶴雪不言,只是目光挪回到她的臉上,半晌卻道:“我這裡仍有你兄長的魂火,只要我將它放出去,便知你兄長行蹤。”

這一路魂火毫無異樣,正說明倪青嵐並沒有離開雲京。

他話音才落,倪素便見他輕抬起手,也不知施了什麼術,比火星子還要散碎細小的光痕從他袖中飛出,倪素順著它們漂浮的方向轉過身,看見它們飛躍至雲京城的上空,掠入重樓瓦舍之後。

“要多久?”

倪素望著那片瓦簷。

細如銀絲的流光在徐鶴雪指尖消失,他的臉色更蒼白了些,衣袖遮掩之下的無數傷痕寸寸皸裂,殷紅的血液順著手腕淌進指縫,滴在橋上又化瑩塵,他強忍痛楚,聲線冷靜:“魂火微弱,也許要些時辰。”

倪素回頭之際,他收攏袖袍,玄黑的氅衣也看不出血跡浸潤。

“與我兄長交好的那位衍州舉子在信中提過他與我兄長之前在雲京住過的那間客棧,我們不如先去那裡?”

“好。”

徐鶴雪頷首。

倪素一到慶福客棧,便照例要了兩間房,才在房中放好包袱,她便下樓與掌櫃交談。

“小娘子誒,先前的冬試是官家臨時御批的一場會試,以往可沒這先例,也是因著官家想迎孟,張二位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才辦了這冬試為新政選拔新人才,那些天不光咱們這兒住滿了舉子,其他客棧也是啊,那麼多人,我哪記得住您問的那麼一個人啊……”掌櫃被問得頭疼,連連擺手,“您要問我殿試的三甲,我還能跟您說出名姓來,只不過住在我這兒的,沒一箇中的。”

倪素沒問出一點兒訊息來,更不知她兄長之前住在這客棧的哪一間房。

天色漸暗,雲京的夜市顯露出有別於白日的另一番熱鬧,欞窗擋不住瓦子裡的絲竹之聲,倪素卻無心欣賞雲京這番與眾不同的風情,只吃了幾口飯菜,她便擱下碗筷跑到隔壁房門前,敲了敲。

榻上的徐鶴雪睜眼,他艱難起身,啞聲:“你進來。”

倪素聽見他的聲音推門而入,桌上燃的數盞燈燭皆是她先前為他點的,她走近,見徐鶴雪坐在榻上,披起氅衣。

“你的臉色不好。”

倪素看著他,說。

“沒事。”徐鶴雪撫平衣袖,遮住手腕。

倪素在他對面的折背椅坐下,燈燭在側,她順手再點一盞,“我來是想問你,你的舊友叫什麼名字?如今芳齡幾何?”

聽清“芳齡”二字,徐鶴雪倏爾抬眸。

“倪素,我從沒說過故交是女子。”

“不是女子?”

倪素望向他,明亮的燭光裡,她依稀還能看見他衣袖邊緣的繡字,“對不住,我見你衣袖上的字跡娟秀,所以……”

她理所應當地以為那位給他預備寒衣的,應是一個女子,畢竟一般而言,是沒有男子會在寒衣上繡一個名字的。

“他有一位青梅,這繡字應當是出自她之手。”

徐鶴雪說道。

“是我會錯意了。”

倪素赧然,看著榻上端坐的年輕男人,他蒼白文弱,連唇也淡得沒什麼血色,衣襟嚴整,風姿斐然。

徐鶴雪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她身後那道欞窗外絲縷銀光纏裹而來,其中卻並無他白日放出去的點滴魂火。

他神色微變,本能地站起身,卻不防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

倪素只見他一個踉蹌,便立即上前扶他,這一相觸,倪素握著他的手腕只覺自己握住了一捧雪,冷得她一個寒顫。

但倪素沒鬆手,將他扶到榻上,“你怎麼……”

手指觸控到冰冷且溼潤的一片,她的話音倏爾止住,垂眼才覺他藏在氅衣之下,雪白的衣袖染了殷紅的血跡,血珠順著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弄髒了他瘦削蒼白的手,修長的指節蜷縮起來,以至於單薄的手背肌膚下青筋微鼓。

無聲昭示他此時正承受著什麼。

倪素鬆手,看著自己掌中沾染的,屬於他的血液一點點化為漂浮的細碎瑩塵,在燭火之間轉瞬即逝,倪素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抬眼:

“你幫我找兄長,會讓你自己受傷?”

第12章 臨江仙(六)

“我的傷多是生前所受,你不必多想。”

衣冠之下肌膚緩慢皸裂,滿身的刀傷劍痕洇溼他的衣衫,徐鶴雪盡力攏緊衣袖,不欲讓她再看。

他沒有血肉之軀,身上的傷與所流的血,其實都是魂體受損的具象表現,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帶著滿身傷口,淌出殷紅血液,但其實那血液,是他減損的魂火。

只要他在陽世動用術法,那麼不論他生前還是死後所受之傷,都將成為嚴懲他的刑罰。

可這些,徐鶴雪並不願對她講。

“可是你幫我,的確會讓自己很痛苦。”縱然他常是一副病弱之態,但倪素也能分得清他此時比之以往又是何種情形。

難怪,從虹橋之上到此間客棧,他走得很慢,比往常要慢許多。

“我雖通醫術,卻於你無用,”倪素蹲下去,知道他不願讓她碰,她只將雙手放在床沿,“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樣才能幫你?”

徐鶴雪垂著眼簾,看倪素趴在他的床沿,她身後數盞燈燭同燃,明亮暖融的光線為她的髮髻鑲上一層淺金的茸邊。

“請你再點一盞燈。”

他說。

“好。”倪素聞聲立即起身,回到桌前再添一盞燈燭,她放穩燭臺回頭,見徐鶴雪一手扶著床柱,緩緩坐起身。

他又在看窗外。

倪素順著他的視線轉身,欞窗畔,絲線般的銀光纏繞著一粒魂火。

“倪素。”

身後傳來他虛弱的聲音:“找到了。”

雲京夜落小雨,不減夜市風光,氈棚底下多的是消夜閒談之人,臨河的瓦子裡燈火通明,層層燈影搖落雲鄉河上,掛燈的夜船慢慢悠悠地從橋洞底下穿過。

街市上人太多,何況天子腳下,本不許騎馬夜馳,倪素在人群裡疾奔,綿軟如絲的小雨輕拂她的面頰,多少雙陌生的眼睛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她渾然不覺,只知道跟著那一粒旁人看不見的魂火跑。

雲京城門猶如伏在晦暗光線裡的山廓,倪素眼睜睜看著那粒魂火掠過城牆,她倏爾停步,看向那道緊閉的城門前,身姿筆挺,盔甲冷硬的守城軍。

一陣清風吹斜了雨絲,天邊悶雷湧動,倪素只覺被一隻手攬住腰身,她抬頭望見一個人的側臉。

又濃又長的睫毛在他的眼瞼底下留了片漂亮的影子,倪素手中提燈,頃刻乘風而起,隨著他悄無聲息地掠去城牆之上。

燈影在頭頂輕輕一晃,城門處與城樓上的守城軍幾乎是同時抬頭,卻只見夜幕之間,雨霧愈濃。

風雨迎面,倪素看見其中夾雜瑩塵浮動,立即去拉他的衣袖:“我們快下去。”

哪知話音才落,徐鶴雪便脫了力似的,失去支撐,與她一齊墜向林梢之下。

雨聲沙沙的,預想的疼痛沒有來,倪素睜眼,最先看見玄黑銀鶴紋的衣袂,她躺在一個人的懷裡。

那是比打在她臉頰的雨要冷百倍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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