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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01葬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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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下雨。

下午剛到墓地,天邊隱約還能透出些太陽輪廓,掛在遠方樹林梢頭,發出微弱靄靄的光。秋日太陽,無論初升時多高多耀眼,往下落時總這樣衰而淡,光照下來也冷冷的。

今天是蕭逸葬禮。

命理師研究了整整一星期黃曆,最終敲定了這個日子,又找了風水師看墳地,指名這塊兒價格昂貴的私人墓園,落在麓山山坡,向陽乾燥,視野開闊。山腳密林環繞,蒼柏聳立,流水淙淙,寓意有山有水,逝者安息的極佳之處。

蕭逸活著的時候,受廖明憲重用,他待這位最得力的手下不薄,如今人沒了,喪事也操辦得周到。任誰看了都得讚一句,廖生重情重義。

唯一美中不足在於,這是個衣冠冢,只得了蕭逸平常貼身一套衣物和頭髮放進去。

原本翻遍了蕭逸住所都沒找到一撮頭髮,手下回來向廖明憲覆命,命理師面露難色:“沒有頭髮這……”

“要多少根?”

他們在樓底大廳議事,我站在樓梯口,倚著欄杆,從二樓往下望。

“十根。”

我轉身回房,沒一會兒取了個信封出來,自旋轉樓梯慢慢走下去。距樓底還剩幾級臺階,我倚在扶手上,懶洋洋伸手,將白色信封遞給命理師傅。

“拿去吧,裡面足夠了。”

廖明憲聞言,臉色驟然難看起來,待外人離開,他眸色一沉,拽過我的手:“哪兒來的?”

我站在臺階上,涼涼地瞥他一眼:“人都死了,管這麼多幹什麼。”

過去但凡做一回,我就拔蕭逸一根頭髮,趴在他胸膛上,捻在指尖細細地看,等看夠了再跟自己頭髮纏在一起,繞著打一個結。有時候手下得狠,連著髮根一齊拔下來,蕭逸不設防,疼得倒抽一口涼氣,又不忍發作,便颳著我的鼻尖兒嫌棄我幼稚。

我才不理他,指尖伸出去抵住他的,手指追著纏繞他的手指,像繞迷宮,像躲貓貓,量子糾纏,寂寞旋轉著剝落。

待蕭逸走之後,我將新拔下來的頭髮仔仔細細收進錦盒裡,這樣一根根積攢下來,很快就鋪滿一層盒底。

給出去的信封裡,十根蕭逸的頭髮,末端纏著我的頭髮。他獨來獨往慣了,如今屍骨無存,只有頭髮孤零零地埋進地底,難免寂寞。我不至於為他殉情,給點兒東西陪陪他,不枉好過一場。

廖明憲其實並不知曉這層關係,他只是懷疑,像條鬣狗一樣嗅來嗅去,妄圖嗅出些蛛絲馬跡,卻從未抓到現行。此刻他緊緊捏著我的手腕,力道極大,捏得我發痛。

我奮力抽回手,居高臨下地冷笑道:“你追根究底,是準備去跟鬼算賬?還是準備跟我算賬?”

無憑無據,他不敢的。

雖然廖明憲在香港軍火龍頭的位子上穩坐了四年,黑道里也稱得上一句威勢赫赫隻手遮天。但在我眼裡,他永遠都是當初那個唯我爹地馬首是瞻的二流貨色。

他做過我蕭家附庸一日,這一世,都別想翻身騎到我蕭家頭上。

廖明憲知道我瞧不上他,但毫無辦法,我是蕭家大小姐,瞧不起誰都理所當然。雖然蕭家四年前倒臺,一夜之間分崩離析,但我並非心甘情願留在廖明憲身邊。他比我大整整二十四歲,甚至親生兒子也比我大幾歲,強行綁了我留在廖宅,自然得承擔我全部的輕蔑與敵意。

更何況,蕭逸之死,他脫不了干係。

廖明憲四十八歲生辰將至,幾個月前就找來全香港最貴最有名的命理師為自己占卦。師傅佔了三次,均為大凶,又討了八字去看,說流年不利犯太歲,不化解恐有大災。

當時我恰好經過,書房門開著,聽見裡面一通神神叨叨差點笑出聲來。巧的是,這位命理師曾是我蕭家御用的算命師傅,家裡人習慣稱他張天師。當年蕭家何等煊赫,樣樣都講究最頂尖,就連命理師都是直接千金買斷自家專用。

張天師名氣大要價高,至於真實本領嘛,我不予置評。

算出兇卦,張天師當即便給出了化解方法,讓廖明憲找一塊極品玉石原料,最好是老坑玻璃種,越罕見越珍稀,效果越好。玉料切出來之後,請工匠雕成一尊玉佛,親自接回家供奉起來,每日早晚焚香拜謁。如果實在抽不出身接佛,也可派身邊親信之人前往。

但凡道上混的,對因果報應、化劫消災這類路數向來深信不疑。廖明憲當即傳令手下遍尋玉石,甚至不惜僱工採玉,大約兩個月後,緬甸方面傳來訊息,稱曼德拉翡翠市場裡有賭石商人開出了極品貨色,即將拍賣。

廖明憲人在香港,遠端影片瞧了眼成色,當機立斷吩咐手下競拍下來。廖家保鏢連夜荷槍實彈將玉押送到仰光,僱傭了最有資歷的玉雕師傅精心雕琢一尊佛像。

玉佛雕成,需齋戒迎接,廖明憲忙得抽不開身,派了蕭逸前往。廖氏軍火集團與緬甸國防軍的生意一直由蕭逸負責,他對緬甸熟門熟路,派他去再合適不過。

蕭逸啟程那晚,窗外飄著細細雨絲,我站在落地窗前,遙遙望著黑色的阿斯頓馬丁駛離廖家主宅,車燈照亮漆黑的主幹道,映出兩側綠化帶的模糊輪廓,遠處雕花鐵門緩緩開啟。

霜寒霧重,玻璃蒙起大片水霧,我伸出手指一下又一下戳著,寒意自指尖蔓延至心尖,我打了個寒顫,心頭湧現出一股不詳預感。

廖明憲站在我身後,問我看什麼。我轉身,懶懶回眸,不痛不癢同他說起年少時一樁舊事來。

“當年張天師在我奶奶面前,一語斷定我與蕭逸相生相剋,萬萬不能養在同一屋簷下,否則必有一隕,我和他不也好好活到現在?”

我話裡譏他貪生怕死,為無稽之談大費周章,廖明憲不反駁,只對我笑了一下,眼角溢位幾道細微褶子。

他總這樣,不同我爭不同我辯,口舌方面的勝勢全讓我佔盡了。有時候實在被氣到,他也只會把我圈到懷裡,雙臂緊緊將我禁錮在胸前,冷臉罵我一聲“小東西,伶牙利嘴”,而我必然回敬他一句“老東西”。

誰知此番戲言,竟一語成讖。

蕭逸死訊傳來是一個陰天傍晚。

來自緬甸一通急電,說逸少接玉佛歸來途中遭遇仇家埋伏,清晨霧濛濛的,雙方在緬甸海上開了火,逸少這邊沒設防,火力與敵方相差甚遠。要害部位中了兩槍,血汩汩地直往外冒,甲板都染紅了一片,船體爆炸的時候受衝擊波影響,直直墜進了海里。

那片海域湍流很急,事後搜救隊趕過來,從當天上午撈到次日傍晚,中途沒敢休息一分鐘,連逸少一片衣袂都沒撈到,估計是……凶多吉少。

廖明憲倒是鎮定,面上不見分毫哀慟,朝電話那頭淡淡道:“……找不到就收隊吧,玉佛呢?”

對面答:“萬幸玉佛完好無損,這就安排護送回港。”

廖明憲頷首。

他放棄得這樣輕鬆坦然,好像死的只是底層的卑微小弟,而非身邊的心腹干將。

我當然不允許蕭逸消失得不明不白,我更不信他真的死了,他怎麼可能會死?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掘地三尺挖到海底,也要給我把屍體挖出來!”廖明憲放下電話,我當即衝他鬧了一場,“就算蕭逸被炸了個稀巴爛,屍塊總有吧?沒有屍首你憑什麼斷定他死了?萬一他沒死呢,萬一他被衝上岸了呢?你為什麼不讓搜救隊沿岸找他!”

廖明憲靜靜看我,冷淡出聲:“你能想到的搜救隊想不到嗎?你覺得一箇中了槍的人掉進海里,整整三天撈不到,他還有可能活著嗎?”

我不說話,他又道,“再者,如果蕭逸沒死,他為什麼不聯絡香港這邊?”

這話問得不無道理。

蕭逸有著至為頑強的生命力,他生在危機重重的黑道世家,卻沒有享受過一日黑道少爺的尊容,從小便被我的父親所忌憚。十幾年來,他在這片泥濘崎嶇、充滿鮮血殺戮的土壤裡掙扎,受過無數次傷,留下無數道縱橫交錯的傷疤……

他是流血不流淚的男人。

像一粒被丟棄在黑暗牆角的種子,上帝拒絕賜予日曬拂照,揮手降下風吹雨打,但他依舊能夠發芽。

沒有和煦微風,只有嚴霜酷暑,他以細弱枝椏攀附牆壁,竭盡全力向上生長,再一點點壯大,日復一日,終於成就了他後來的模樣。

他在天翻地覆的暴力血洗與權力動盪中生存下來,怎麼可以死在如此荒謬的仇家暗算之中呢?都說天意弄人,可這一切本不該發生,最重要的是,我與蕭逸之間的帳還沒算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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