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攬也走過去他身邊坐下,跟著他一起眺望京城。
二叔回頭用那隻獨眼看他,笑道:“怎麼,你現在對京城終於有些歸屬感了?”
謝攬倏然凝眉:“不對。”
想起來馮嘉幼眼下不在京城,而是身在滇南。
他換了一個方向,直直望向南方。
二叔詫異:“小山,莫非你領悟到‘四海為家’的真諦了?去了一趟南疆,你的故鄉又變成了南疆?”
“我是終於理解了一句話。”
謝攬想起來之前馮嘉幼過生日時,李似修曾在衣襬上寫的那首詞: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
他回家之後特意研究了整首詞,記得這首詞最末尾一句是:此心安處是吾鄉。
此時此刻,他好像領悟了其中的深意。
第103章
北上回京(正文完).
謝攬被困在夢中很久, 從昏睡中醒來時,已經是幾天之後了。
他努力撐開眼皮兒,光線刺的眼睛疼,又閉上。
僅這一眼, 他分辨出是晌午時分, 並且身在軍營的房間裡。
等逐漸適應了之後, 謝攬再次睜開眼睛,轉過頭, 瞧見馮嘉幼坐在床邊的矮凳上, 趴在床沿枕著手臂睡著了。
眼下鴉青,瓷白的臉上寫著憔悴。
他想下床喝水, 一動彈,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 痛得打了個激靈。
馮嘉幼本也沒有睡沉,聽到動靜立刻醒來:“別亂動。”
起身倒水給他喝。
謝攬聽出她鼻音很重, 馮嘉幼邊倒水邊說:“淋雨淋的, 已經看過大夫, 也在吃藥, 不要擔心。”
逃回來之後, 謝攬與韓沉傷重昏迷。
駱清流原本便元氣大傷,一路也是強撐, 進了滇南都司之後, 撐不住倒下了。
她和沈時行感染了風寒,只有隋瑛沒事兒, 但成了最忙的人, 照顧完這個照顧那個。
馮嘉幼倒水回來, 伸手去謝攬脖頸下, 將他的頭抬高一些,喂他喝水。
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講給他聽:“韓沉的蠱毒有辦法治,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和你估計的一樣,那天夜裡監國的軍隊追到峽谷就沒再繼續追了……”
前方已經深入大魏,他們不得不退。
“監國不死心,帶了一隊精銳抄小路繼續追。可能是被你提前砍斷的大樹擋了路,也可能是被暴雨導致的山體滑坡阻攔,總之耽擱了一會兒,慢了咱們不少。”
“監國回撤之時,還險些被咱們的追兵追上,她身邊那位大首領為她斷後,力竭戰死。”
也是名猛將,中了她的袖裡針,還能以一當百。
聽說戰死之前,此人面朝滇南都司的方向下跪叩首,應是愧對自己本該守護的王上。
“至於齊封……”
齊封的屍體是在棧道口附近的懸崖底下發現的,也在馮嘉幼的意料之中。
他不想自己的屍身落入南疆追兵手中,最後一絲力氣用來跳了懸崖,沒留下任何遺言。
但因南疆軍隊那晚經過此地,普遍認為他是死於南疆監國之手。
而南疆監國一方沒有任何反應。
馮嘉幼料想她不會承認,也不會否認。
謝攬這才徹底放心了,沒有氣力說話,喝完水之後躺下,腦袋依然昏沉沉,又要昏睡過去。
馮嘉幼看他眼皮兒顫的厲害,像是在掙扎:“睡吧,我在這守著你。”
他從棉被底下伸出一隻手。
馮嘉幼會意,伸手緊緊握住。
他才逐漸平靜下來。
……
這次昏睡了兩天,謝攬是被餓醒的,餓的前胸貼後背。
吃過一碗清粥後,清醒了一兩個時辰,又睡了一天。
再次醒來後,他的精神狀態差不多恢復了一半,開始能和馮嘉幼說笑了。
馮嘉幼不許他隨便動彈,整天像盯賊似的盯著他,連吃粥都是她坐在床邊親手喂。
起初謝攬是拒絕的,連著被她餵了幾天以後,慢慢愛上了這種快樂。
今天正被喂著時,馮嘉幼忽然說:“韓沉醒了。”
謝攬險些咬住勺子:“他還好吧?”
滇南大地上,會蠱術的大夫比比皆是,鎮國公找來了不少大夫,總算將他腦子裡的蠱毒給壓制住了。
但因為中蠱時間太久,只能暫時壓制,無法完全驅除。
不過問題不大,不然翁若怡不會那麼焦急的想將韓沉搶回去。
等韓沉回到南疆國,各族族老會幫他想辦法。
畢竟天下蠱術高手,全都匯聚於南疆。
謝攬是擔心他的精神狀態。
馮嘉幼嘆息:“我瞧他不怎麼好,醒來之後沒有任何的情緒。我和他講了講當天荒城內發生的事情,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比大吼大叫、痛哭流涕可怕多了,說明韓沉的心已經被傷透,信念也垮了。
謝攬掀開被子:“我過去看看他。”
一起身,頭暈眼花的險些一頭栽倒。
馮嘉幼連忙扶住;“你算了吧,大夫說了,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還不如他,快躺下歇著。”
謝攬哪裡還能躺的住,如今滇南都司裡唯有他和韓沉關係親近,能去安慰安慰:“我沒你想的那樣虛弱,這幾天被你照顧著,吃了不知多少湯藥,已經好的差不多,只是因為躺了太久,才會頭暈。”
馮嘉幼按著他坐下:“關鍵是你安慰他用處不大,你又不擅長安慰人,哪次不將韓沉氣個半死?他現在已經夠難過了,你若真為他好,就先放過他吧。”
謝攬:“……”
這話聽著真讓人不舒坦,但仔細想想也有道理。
馮嘉幼道:“放心好了,咱們剛回軍營,我就請裴硯昭聯絡你們玄影司的暗衛營,去請柳盈盈過來,我估摸著她這兩天就該到了吧。”
“盈盈會來?”謝攬終於露出笑容,誇讚道,“還是你想的周到。”
他重新躺下等著張嘴吃粥,馮嘉幼卻將勺子遞過去。
謝攬一愣:“我自己吃?”
“不然呢?”馮嘉幼眯起眼睛打量他,“你剛才不是說了,你沒我想的那麼虛弱?”
“我那只是為了去見韓沉,怕你不同意,故意說的。”謝攬捂著胸口“哎呦”一聲,虛弱的靠在軟枕上,喊了一疊聲的“疼”。
他會喊疼的時候,說明身體已經沒有那麼疼了。
馮嘉幼心中愉悅,紅潤的嘴唇微微上翹,也不揭穿他,在凳子上坐下,繼續喂他吃粥。
突然抱怨道:“你和你二叔真親。”
謝攬再是一愣,不知她為何提到了二叔。
“你剛昏過去那晚上,一直喊著‘二叔’。”
“我喊了二叔?”
“可不是麼,喊了幾十聲,卻一次也沒喊過我。”
謝攬驚訝:“這怎麼可能?”
他努力回想,昏迷時自己好像是夢到了二叔,還夢到了小時候。
但具體夢了些什麼,已是一片模糊,想不起來了。
……
兩日後,夜晚。
韓沉的房門被輕輕敲了幾下。
屋內沒有動靜,一隻纖細的手將不曾上鎖的房門推開。
柳盈盈走進房間,反手將門關上。
屋內沒有燃燈,但臨近月中,皎潔的月色透過軍營較為粗陋的紗窗透進來,還是能夠看清屋內的陳設,以及枯坐在榻上的韓沉。
柳盈盈走到他身邊去,在他面前半蹲下來。
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抬起頭,靜靜看著他的臉。
看著他原本就清瘦的臉,此時更是瘦脫了相,她忍不住微微紅了眼眶。
韓沉起初並不去看她,卻由著她看自己。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他的情緒終於有了一些起伏,眼眶也慢慢紅了,微微彎腰,伏在她肩膀上。
柳盈盈撫著他的背:“想哭就哭出來吧……”
……
第二天早上,韓沉主動來敲謝攬的房門。
馮嘉幼開門看見是他,微微怔了怔,連忙請他進屋去,自己則從房間裡出來。
是柳盈盈扶著韓沉來的,韓沉進去之後,她留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