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聽他這麼說,就知道他和法喀八成是又穿上一條褲子了。
敏若端了涼茶與他,柔聲問道:“晚點用的冷淘涼麵,您可用過了?若是沒用過,我叫她們再煮些面來。”
康熙點點頭:“煮些來吧。”
用過晚點,宮人才用小茶盤奉了蓋盅上來,蓋盅內盛著冰鎮過的冰糖蓮子羹,湯羹中幾抹濃綠的顏色格外醒目,康熙痛快地飲了一盅,才覺著腹內的火氣也被澆滅了,低頭一看,道:“怪不得有點苦味,蓮子心怎麼還放進來了?”
“料您今日為政務憂心,恐心火燥熱難平,特地放了幹蓮子心進去同煮。其實蓮子心燉在蓮子羹裡,雖有些微微的苦澀,卻更有清新之氣,夏日飲用更利心脾。——皇上用了這盞羹,可別再生氣了。才剛您進來時候那眉頭蹙的,安兒都要被您嚇著了。”敏若嗔怪道。
康熙的心火下來了,聽她這麼說倒是也沒惱,只指著安兒嗤笑道:“這小子打小天不怕地不怕的,還能被朕嚇著?”
“當然不——”安兒“悄咪咪 ”轉頭看向敏若,遲疑道:“我……被嚇著了嗎?”
敏若滿臉的哭笑不得,提起一指點點的額頭,好笑道:“得了,你沒被嚇著,是額娘被嚇著,嫌丟臉拿你做藉口,行了吧?”
時候不早,安兒應該回阿哥所去了,敏若吩咐人將蓮子湯端幾碗來,道:“回去後與你四哥、五哥他們喝。”
康熙揚揚眉,敏若笑著轉過頭來對他道:“可真是得感謝四阿哥和五阿哥,自打小九和安兒入了學,多虧他們兩個督促著讀書學習,不然這兩個小子不定野成什麼樣了!”
“有你這麼個額娘,安兒還能怎麼野?連蓁蓁那個性子,都被你收服了,乖乖學習識字,安兒這小孫猴,還能跳出你的手掌心去?你無非是懶,不願意費心思罷了,老四把你的活計攬了過去,拘著安兒讀書上進,你瞧你笑的!”康熙又看了眼安兒,“你四哥的功課確實好,讀書也上進,你得跟著他好生學——騎射弓馬可不能看你四哥,得看你大哥和你三哥、五哥,知道嗎?”
安兒嘟囔道:“四哥能拉那——麼大的弓,多厲害呀!但大哥、三哥和五哥確實厲害,他們的弓我都握不住!”
“你還小呢,大了就能握住了。”敏若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你四哥也厲害!你的這些哥哥們都是好的,你就只管跟著哥哥們學吧。”
作為大清雞娃教育開創者,康熙確實是培養出了一水的出色兒子,他的孫子、曾孫們就都沒有他這樣的運氣了。除了天資外,或許也有階級眼界的侷限性,外面的世界在變、人在變,大清卻一成不變地在原地踏步,統治階級的眼界決定了王朝的慘淡收場。
敏若又囑咐人裝上兩碟點心,康熙見她如此安排,好笑道:“阿哥所還能餓著了他們。”
“點心局做的和我宮裡的能一樣嗎?”敏若正色道:“一則這是孩子自幼吃慣的,是我這個做額孃的心意;二則將他喜歡的點心帶去給他哥哥們分,那是誠意!四阿哥和五阿哥能帶著他學習,我心裡真是感激不盡,一點點心怎麼了?小四打小也沒少吃我這點心!”
“得,總是你是有理的。”康熙擺擺手,等安兒走了,才道:“你今兒個去瞧布林和了?她瞧著可好些?朕今兒還沒來得及去看看她。”
沒來得及去看皇貴妃便過來了,說明他確實是被法喀說動、說服了,倆人的立場完全一致,可能還一起被其他人唱了反調——火氣大概也是從那裡來的。
能讓康熙惱成那樣的,一般官員肯定做不到。
那會是誰呢?
敏若想到一個人,索額圖。索額圖自認與她、法喀是有舊怨的,在康熙沒有明確表態的情況下,極力反駁法喀、與法喀打對臺戲,是非常容易發生的事。
而康熙一貫喜歡放線釣魚,大概也沒有直接表態,而是在聽臣子們的意見。索額圖自認為是在反駁法喀,其實又何嘗不是在康熙心裡那把火上澆油。
敏若心裡盤算著這些亂七八糟的,面上卻笑著道:“許是園子裡的風景好,又或是比在宮裡時候鬆快,皇貴妃的精神瞧著是好些了。再有親妹子陪著、哄著她,心情更是舒暢了。四格格做的幾樣餑餑,我吃著倒有些舊味道;還聽了五格格的琴,彈得是真不錯,鄉間小調也別有幽韻。”
康熙明顯鬆了口氣,“太醫說了,她的心情若能好些,身子見好得便快。”
“出了宮,見的人少了、煩心事也少了,心情自然會鬆快的。”敏若起身給他添茶,道:“我瞧著呀,見不到佟夫人,皇貴妃就不鬧心!撇開那些宮務,安安心心地靜養著,她那心一鬆,身子自然也鬆快了。”
敏若邊說邊撇嘴,康熙有些無奈,“你這話傳出去,人家以為你對佟家的女眷有什麼意見呢。”
“我就是有意見!回回見我拉著一張臉好像我欠她三萬五千兩銀子似的,我看她連她幾個女兒半分都趕不上!佟家的格格倒是個個都好,也不知這是什麼風水,好姑娘都由她家生出來了,偏媳婦娶成這樣。今兒我一到皇貴妃那,見茉雅奇穿著一身水綠衣裳,出挑得喲——只恨我生的是個女兒身!”
敏若在康熙面前言語隨意是有的,康熙也不惱不見怪,只搖頭道:“你這話,也就與朕說說吧。佟夫人老了,也糊塗,若有什麼叫你不快的地方,你告訴皇貴妃便是。……三萬五千兩對你還算銀子?”
他側頭笑著打趣,敏若道:“就是一兩、五兩都是銀子!是我給安兒攢的老婆本,是咱們瑞初的嫁妝!瑞初日後若留在京裡,各樣花銷都多了去了,那幾個俸祿銀子怎能夠花?少不得我這個做額孃的貼補她。”
康熙無奈道:“瑞初的公主府還是朕養著呢——”
敏若瞪圓了眼睛,“您的閨女!如今連個公主府也不願意幫著養了?”
瑞初坐在康熙懷裡,仰著脖子看他,康熙長嘆著搖頭:“朕算是知道法喀為何不敢在你面前高聲說話了,便是你不打他,這一頓排揎下來,一般人也受不住!”
瑞初轉過頭看敏若,笑得露出幾顆小牙,“額娘錢,額娘花!瑞初錢,給額娘!”
“額孃的好公主——”敏若感動得無以復加,伸出雙臂要去抱瑞初,康熙皺眉抱緊了瑞初,嚴肅地低頭看她,試圖讓瑞初自己悟出什麼。
瑞初懵懂地眨眨眼,左手悄悄按住了自己的右手,眼巴巴地盯著康熙看,似乎還認真思考了一會(敏若覺得她是在欣賞康熙這個少見而有趣的表情),才伸出短短的胳膊環住康熙的脖子,學著康熙的樣子,嚴肅地皺起小眉頭,“也給阿瑪花!”
好像做出了什麼重大決定似的。
康熙對著女兒這副小樣子迅速破功,好笑地敲了敲她的額頭,“還說得怪不情願的!”
瑞初拍了兩下小手,“阿瑪!好看!”
“她說您剛才那個樣子俊呢!”敏若好笑地給康熙解釋,又道:“誇阿瑪可不能說好看,得說俊朗乖寶。”
瑞初板著嚴肅的小臉,皺著包子褶認真地點點頭,康熙實在忍不住,抱著女兒站起來高高舉了兩下,朗笑道:“知道阿瑪的好了吧?別聽你額娘危言聳聽,阿瑪養得起你!咱們瑞初就要做大清最尊貴如意的公主!”
見他笑聲爽朗眉眼間鬱燥一掃而空,不遠處的趙昌才長長鬆了口氣——跟著康熙從清溪書屋這一路過來,外人或看不出什麼,他們這些貼身伺候的若還看不出皇上心情不佳,那真是不必吃御前這口飯了!一個個都心驚膽戰地跟著,總算這會皇上的心情鬆快了,果然是七公主最得皇上的看重疼愛。
真真是當心尖子一樣的疼。
再轉頭看看坐在一邊嗔怪皇上的那位主兒,“皇上您這話可沒道理,瑞初她們姊妹多少個呢?就應各個都尊貴如意才是,哪能讓瑞初一個人把好處便宜都佔了?我可替容慈、繡瑩她們不平。”
——這位貴妃也不了得,人家想叫皇上聽進去什麼話、就能叫皇上聽進去什麼話;甭管什麼話,從人家嘴裡說出來,皇上就是不惱。
這可是真本事,多少人一輩子都學不來。
趙昌心裡頭感慨萬千,想想他也算伺候過兩位鈕祜祿氏出身的後宮主子,這兩位主子看似是一母姊妹,眉眼都生得像,性格卻半點不像。
先後是端莊雍容將鋒芒都藏在心裡,這位主兒恣肆灑脫半口氣都不咽,有關起宮門來過低調日子的心性,也能毫不留情面地叫犯到她眼前的人都哭出來,喜怒哀樂、念唱作打,一言一行都是本事。
宮裡幾曾有過這樣的人?真真假假,便是他們這些歷久了人的也看不清,性子冷手腕狠是真的,可素日待人的平和不倨傲也是真的。
所以人心性情,哪裡是輕易就能說透的。至少這些年,這宮裡平平常常地就把他們跟個尋常人似的待的,可就這一位。有小子不識好歹碎嘴說這位主哪哪不好,他卻覺著這就是宮裡最好的心了。
平常能把你當個人似的待,比拿你有用的時候熱絡客氣地說一千句、一萬句話都珍貴。
敏若不知道趙昌心裡這一番因今晚和她平日性情而升起的感慨,起身接過瑞初,見她被康熙舉高舉得兩眼發光,無奈道:“這小時還好哄,等大了再想飛那麼高,您還能舉嗎?”
康熙輕嗤一聲,不屑地道:“就是七老八十了,朕也舉得動瑞初!——不若你先替瑞初試試?”
敏若快速一屁股坐到羅漢榻上,康熙那表情明顯就是要作怪,大夏天的她可不想跟蹲醋罈子似的被燻。
就算她吃不了虧吧,那一群女人圍著她坐一會,平時是欣賞美麗,要各個話裡話外一股子醋味,誰受得了?
反正她是受不了。
見她跟躲老虎似的,康熙輕笑,“平日裡那股子敢與世俗爭先的勇悍都哪去了?也不見你這麼看重那些規矩禮教。”
敏若道:“天地良心,難得您誇我一句,這句我可得記下來裱上!”
康熙卻有些感慨,“這可不是朕說的,是容慈在朕面前誇你的原話。你啊,算是把朕的這些女兒都籠絡去了,便是最穩重成熟的容慈、最跳脫的蓁蓁提起你都是滿口誇讚。”
敏若心道怪不得這傢伙這段日子對她的學堂工作如此支援,這是有人在他面前為她進言過了!
誇完了還不來邀功,真是一群好崽啊!
敏若面上羞赧地道:“當不得。”心裡對崽們大誇特誇,真不愧是她教出來的崽,有眼光!
相識多年,康熙多少知道她是什麼貨色,白了她一眼,“心裡都美出花來了吧?行了,咱們安安靜靜地說會話,朕心裡頭亂得很。”
他話裡大有深意,敏若沉默下來,起身又端了一壺茶置在冰盆裡,康熙也不會直接將前朝事務說出來,他只是煩心,想借著話說出來紓解紓解,皇貴妃病著,又一貫心思敏感,他怕說出來反叫皇貴妃也跟著擔憂耗神,思來想去,竟唯有敏若這一個能叫他放心的人了。
因他是忽然來的這一出,敏若並沒備酒,可光是喝茶他也好像喝醉了一般,最後躺在榻上仰望著天邊繁星,拉著來扶他的敏若的手,喃喃道:“你說這人,怎麼就都會變呢?”
“人沒有不變的,皇上。”敏若扶著他起身,輕聲道:“自古人心最難捉摸,人年歲長、心思也在變,哪有一輩子都沒變過的人呢?”
康熙側頭看她,語氣似是輕鬆散漫,眼神卻很真,他道:“朕認識你這麼多年,從十六年至今,你我相識相伴近十載,朕便未見你變過。”
他說完,便回過頭去,悶頭往前走,敏若忽然碰上他這麼走心還怪不適應的,扶著他往正殿裡,隨口笑道:“您這誇的我都不知怎麼開口了。”
康熙卻似是醉了說胡話一般,繼續語氣鬆快地嘟囔道:“法喀也像你,你們一母同胞的姊弟三個,法喀受你教養長大,他不像果心,更像你,眼界廣、心胸開闊,看似斤斤計較,大事上卻從不含糊,可……”
敏若耳力極佳,與他離得又近,他後面的話便是囫圇在嗓子裡,也叫她隱約聽出“首芳”二字。
首芳……敏若心忽然一定,首芳是仁孝皇后名諱。
這樣看來,康熙與法喀的褲子是準了。
她最後提著的一絲心也放下,悶頭道:“您忽然這一誇,我都不好意思再驕傲了,怎麼好像被您拉進套裡了似的?往後還不得更戰戰兢兢地教您的公主們?”
康熙朗笑兩聲,“這都是你自己情願的,朕可不多給你俸祿!”
“您快進屋去醒醒茶吧!一壺歇夏茶都能給你醉成這樣,我看往後您也別喝酒了!”敏若故意推著他往屋裡走,康熙便笑,也不惱。
次日,清溪書屋裡又是一上午的熱鬧,下午那會敏若聽說終於有了定奪,談判使團照舊出行,日期地點都無變動,只前往談判地點的路線略有更改,並且康熙御筆增加了使團隨行兵士人數、配備火器數量。
敏若聽著,就知道恐怕法喀他們這一行,不只是與羅剎國談判一個目的了。
這回動身的日子很急,臨行前一日,康熙如約帶著法喀過來了,敏若帶著烏希哈她們包了一頓餃子,法喀走前,她將特意包在餃子又分得每碗一個給法喀吃了出來的銅錢用紅繩穿著給他戴在手腕上。
“此去一路順利,保疆域不失,保邊境自此安寧,然後凱旋而歸。”敏若拍了拍法喀的頭,還好似許多年前拍半大孩子似的,“姐姐就在京裡等著,等你回來,再給你包一頓餃子。”
法喀衝她揚眉一笑,煞是燦爛。
等他走後,康熙才道:“你不是不信那些嗎?”
不信的是神佛,送出的是寄託。
敏若望著法喀被梁九功引出去的背影,低聲道:“有什麼信與不信的,只要他平平安安成事歸來就好。”
挺直腰板的使團,不割讓出去的國土。
這樣才好。
第八十三章
黛瀾就好像一頭脫離了狼群的孤狼,默默蟄伏在敵人身畔,等待著最合適的時機好給敵人送上致命一擊。
敏若憑藉腦洞推測出她可能要做的事,也因為一點好奇一直默默地關注著黛瀾的行動,到目前為止,黛瀾好像仍在等候時機的來臨,但她又一直在動作著。
在皇貴妃身邊,她做到了一個妹妹應該做的一切,縱然沉默寡言,對皇貴妃的身子卻十分上心,與太醫溝通病情、再到日常羹湯藥劑,處處仔細無微不至,又不愛出言表功,可這世上有幾個人是瞎子呢?行善事而不貪功,更加人高看折服。
不到一個月下來,皇貴妃身邊的一批人馬提起她便滿口都是稱讚譽美之詞,尤其滿心滿眼都是皇貴妃的杜鵑,待黛瀾更是恭敬遠過對茉雅奇。
皇貴妃原本是想將妹妹接到身邊,比在家裡烏煙瘴氣的舒坦——黛瀾已至嫁年,再在莊子上住著就說不過去了,佟家本來打的是將她帶回去快些說人家嫁出門的主意,為此還特地向康熙求了恩典,以黛瀾身有疾恙而免去選秀直接議婚,對外則宣稱是皇家恩典。
然而現在那樁婚事沒了,佟夫人看黛瀾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卻也不可能將黛瀾再送到莊子上去。皇貴妃自沒了女兒,心便更軟了,從前與黛瀾沒什麼姊妹情還能護她一把,如今更是仔細為黛瀾思慮了一番,決定將黛瀾接進宮中來。
一來聊解恰逢不幸的抑鬱之情,二來在她身邊刷點好名聲。她再扒拉扒拉人家,給黛瀾尋個條件合適的人家,大不了嫁過去與人做繼母,對有些人家而言,繼室無所出反而免去了許多麻煩,到時候請康熙賜婚,她再賜些嫁妝給黛瀾,便面去了許多人背後的口舌是非。
按常理講,她這個與黛瀾關係生疏的嫡姐,是無需插手這麼多的,佟夫人也說她算是仁至義盡了。正因佟夫人這話,皇貴妃才愈不愛見佟夫人。
自來到暢春園中,一來佟夫人不能常常從京裡折騰過來叨擾;二來無需為那些繁瑣的宮務而耗費心神,又有妹妹陪伴在側、四阿哥時時孝順,皇貴妃的心情逐漸轉好,病症似乎也略有消減。
午後天地冥靜,因嬪妃們多有歇午覺的習慣,園內宮人均不敢高聲言語,皇貴妃所居院落中更是連一聲蟬鳴都不聞。皇貴妃午睡起身,沒喚宮人服侍,徑自披衣下了床,推開門便見黛瀾坐在外間窗邊摹帖,寫的是小楷的《靈飛經》,筆下字跡端正清麗,落筆有力穩健挺拔,卻又隱有瀟灑之風,本應很矛盾的兩種風格在黛瀾筆下卻如清風流水一般自然。
都說字如其人。
她駐足原地,靜看了一會,因黛瀾輕咳出聲,她才輕輕遞了盞茶過去,並道:“叫太醫與你看看吧,總是這麼咳著不是事,你才多大呀。”